秋彤心头微动。

    “无咎上人？”

    咎者，过错也，灾祸也，无咎便是无灾无劫无悔。求道之人，有此寄望，也属常理。

    可从另一角度来看，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历，无咎。也可以说其人终日勤勉不息，连夜里都在提防危险，最终才不会有灾难。事无遗漏，处处小心才能得到的顺遂，并不算上佳。

    “他的道号颇为古怪…”

    这个世界，只有修为达到化神境界以上才可尊称真人，而上人的尊号，则是登仙境强者独有。

    无咎上人，一位登仙境界大能，竟在内门做个小小殿主！

    “而且，登仙强者不是除了宗主调令便不再受任何约束么？一般人到达这个境界多是隐居闭关，不问俗事，尝试最终的突破，或者在宗门内做个太上长老，地位崇高，资源丰厚。毕竟已经登临绝顶，除非飞升，不然寿元再无增加的可能。即使罪界自黑棺事件之后再也无人飞升，但登仙强者唯一续命之途只有这一条路，不得不静心闭关，寻求这一线生机。”

    她只觉不太可能，无咎上人难道既不求长生，也不求名利？心中越发好奇。

    秋彤思忖着，不知不觉就已走入殿中。

    邢孝义与红月无可奈何，只得叹气跟上。

    无咎殿并无奇异之处，寻常的布置摆设，连丝毫大道异像都没有显露，寻常得与世俗建筑没有分别。

    这恰恰是最不寻常的地方。此前李秋彤已经拜访了三十六处大殿，三十六位殿主。性格各异，大道不同，造诣深浅不一。但无一例外，每位殿主都有自身独特的道法显露，每座大殿皆沾染了其大道特性，产生异像。

    “咦……”秋彤疑惑出声，“不对！”

    “此处与其他各殿最大的不同，是没有弟子？！”

    大殿四设蒲团，正中也有高台宝座。除了这些，整个殿内空空如也，连那位无咎上人也不见身影！

    邢孝义以手扶额，极其无奈道：“我便说这里面不是什么正经人。无咎自从成为殿主，一直以来都没有主动收徒。天才弟子，破例自主选择师承时，也有人如你这般。因为对他好奇，亦或者被他实力折服，拜入他门下，也是从不教导。宗门不忍好好的苗子毁在他手中，过段时日后都让那些弟子重新择师。从此这无咎殿就再也没有弟子前来求学。”

    “邢长老，你怎么在弟子面前诋毁我呢？”一阵飘渺声音传来，分不清方向，也不见其人。

    邢孝义面色一僵，继而不悦道：“不正如老夫所言，何来诋毁！你设殿而不收徒，为人师而不传道！作为外门大长老，我的责任便是让弟子们安心求学，各个学有所成。你的所作所为，即使如今当面，我也斥责不误！”

    虽然邢孝义刻板教条，但他对众弟子的拳拳之心，着实有目共睹。

    “哈……大长老何必动怒，无咎只是与你打趣而已”此时那声音不再飘渺难辨，却是从殿外传来。

    一位锦衣男子正捶着头走入殿中，姿态散漫，步履飘忽，似是宿醉之人难以掌控平衡，走得东歪西斜。旁人看了都难免为他捏一把汗，但就是不倒。

    直到越过三人，他随意找了块蒲团坐下，这才抬起头来。披散的黑发原本遮挡了面庞，此时也被他信手一捋，通通往后抚去。

    他看向三人，懒散的眼神深处仿佛蕴含着锋利。骤然对视下，竟让红月不敢面对，急忙错开视线。

    邢孝义也显得很不自在，先是错愕，接着对他怒目而视。

    只有秋彤似若未觉，面色不改，也直直看着对方。

    几缕长发随意垂下，为他刀削斧凿般的面容增添了些许柔和，恰到好处的点缀，如雨后天空挂着的那道彩虹一般和谐完美。眉目如画，丰神俊朗，眼下便是画中人走进了现世。

    他嘴角总是挂着一抹浅笑，却并不让人觉得亲和，只显得桀骜不羁，拒人千里之外。

    本是出尘的俊美青年，胸前衣襟未干的酒渍，腰间斜斜挎着的老旧葫芦，还有左右脚各不相同的鞋履又将他拉回凡尘。

    这便是无咎上人。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秋彤看到这一幕，心中对无咎上人的印象倒有些改观，心道：“他好像有些想要解释，多半由于凌天宗上上下下和大长老差不多，对他颇有看法。有点干脆认下，不做辩解的意思。说他毫不负责，或许有些误解。”

    她心中甚至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登仙境界，不闭关求道，也不贪图宗门地位，非要来内门开此大殿。说不定，他其实有心传道，从前作为，或许另有隐情。”

    想到此，秋彤率先开口，打破了几人的僵持。

    “无咎上人，小女先前见各处宝殿均有其殿主的神通显露。无咎殿却锋芒不显，不知这里面有什么原由？”

    无咎没有立马作答，反而取下腰间的葫芦，仰头往口中灌酒。葫芦中的酒应该是所剩无几了，想象中豪爽痛饮的一幕没有发生，只有零星几滴酒珠落在口中。他抓住葫芦用力抖了几下，却是已经空了，什么也没抖出来。

    “这就没了？”他喃喃自语：“早知道在赤融那也去偷点...”

    他将葫芦仔细拧紧放在蒲团旁边，似乎里面还有美酒一般。反复打量了葫芦一阵，才说到：“你说什么？”

    无咎上人不可能没有听见秋彤所说，这都不叫装作没听见了，就是故意。

    “没见过谁装得如此敷衍。他故意充楞，多半又是不愿收徒随便寻个幌子，只要闹出不快，秋彤自然不会再有拜师的念头。”红月想到。

    就在这时，邢孝义再也忍不下怒气，喝到：“无咎！你恬为殿主！弟子求教，你反而傲慢欺凌！秋彤是宗主特准，前往各殿求学问道，自主择师。如今你不仅是自甘堕落，连宗主所言竟也违抗！此间事了，老夫定禀告宗主，以正门风！”

    继而对秋彤说到：“秋彤，我们走！这无咎殿不是容人之处！”

    邢孝义迈步便走，秋彤连忙追上将他拉住，：“大长老不必动怒，无咎上人或许确实是无心之举。”

    邢孝义余怒不减，愤然道：“这小子什么样老夫最清楚不过。他五岁时被宗主带回宗门，宗主给我丢下一句好生教导此子，从此就再未过问。他小时候在外门虽然顽劣，但也有度。他羽化境界圆满时外出历练，尝试突破。成功突破登仙境界回到宗门后，便彻底失去了约束，肆意妄为，一事无成！”

    说到此，他长叹一声，：“也是，如今他早就强过我这老头不知多少倍，也强过了许多宗门前辈。有他自傲的底气啦.....”

    红月与秋彤皆是一怔，：“原来大长老与无咎上人有着如此渊源，甚至大长老可以说就是无咎上人的师尊！”难怪即使二人实力悬殊，大长老依然能毫无顾忌的呵责他。现在想来，大长老的愤怒不仅是因他未能做好本职，更多的是对他怒其不争！

    自己培养的孩子，一路陪伴他长大。外门虽未拜师，但二人的关系既像师徒，也如父子。眼睁睁看他从耀眼的天才，一步步堕落颓废，心中滋味难以想象。

    听完邢孝义这些话，无咎眼底涌现痛苦之色，痛苦一闪而过，他瞬间恢复如常。

    秋彤走到邢孝义身后，为他轻轻抚背，柔声道：“您先歇息，不妨再听听无咎上人所言，以免误会。”

    邢孝义听后，心里确实也生出一丝期望。于是不再言语，也随便挑了块蒲团坐下。

    秋彤见他有所平复，将先前的话又对无咎上人讲了一遍。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修道之人，修的道从何而来？”无咎上人面色一肃，整个人气质截然不同，变得凌厉起来。没再敷衍，却也没有回答。

    “这时才是他的真实一面吧。”秋彤心中暗道。

    随即回答：“小女尚未修行几日，少有心得，不敢妄言。不过我听大家都说天地大道，是否道来自天地之间？”

    “那天地间是否时而空间扭曲，时而时间混乱？”

    “没有。”

    “那天地间是否有江河流往空中，有云层起于地面？”

    “也没有。”

    无咎上人打了个哈欠，道：“那不就得了。”就这么会功夫，竟又开始有些懒散，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既然求道于天地，天地就是寻常，那大道为何不是寻常？得道了，自然就寻常了。”

    红月真人在一旁听得一愣，无咎上人的话看似浅显，却蕴含了丝丝玄妙至理。她心中隐隐有所触动，赶忙抓住瞬间的灵光静坐冥思。

    秋彤也稍有惊讶，无咎的一番话显示出他对大道的理解到达了极高的层次。跳脱出表像，着眼于道之根本。虽在秋彤眼中不见得多么高深，但无咎至少已经站在了许多登仙修士也无法企及的高度。

    倒不是说其他诸殿有异象外放便是道行不够。许多殿主也是为了彰显道统的威势才刻意营造出异象。无咎所述，其实是借浅显的话阐述高深的道理。重要的不是表象如何，而是眼界如何，心境如何。

    以小见大，通过寥寥几句话，秋彤便察觉无咎上人道心通明，应是有为之人。他所展现的模样，反而更像是陷入某种无解的痛苦后，无奈选择的自我麻痹。

    “看来是个有故事的人啊...”秋彤眼中闪烁着迫不及待想要解开谜题的兴奋。

    “我要拜入无咎殿！”她高声说到，“就这么愉快的决定啦！”

    .......

    红月还在参悟，外界种种无法感知。

    大长老一脸不可置信，忽而猛醒，骤然起身。

    无咎原本打了哈欠便顺势以手撑地半躺着，此时忍不住手抖，一下子失去平衡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