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不期而遇
狗娃本该在上冬前就回家,可山里人很少能请上土匠。有的人修好的窑洞好多年了还没有收拾。这次狗娃进山,后山人家一个个抓住时机,不让狗娃出山,都在争抢时间收拾地方。没有办法,狗娃和铜钱又硬着头皮连续干了几家。另外还有几家人想赶在春节前把地方收拾好,免得开春后农活一忙顾不上。可现在是滴水成冰的腊月,墁窑和箍窑扎窑肩子这些土活需要和泥水打交道,冬天和的泥常常结冰,土活实在没有办法再干下去了。再说,眼看就要过春节了,狗娃和铜钱决定干完最后一家人的活,就不再接其他人家的了。
这次狗娃和铜钱进山干活收入相当可观。狗娃当大工,铜钱做小工。不要小工的人家,铜钱就上山去挖药材,几项加起来,两个人总共收入了一百五十八元六角钱。
这些钱对于铜钱来说太多了!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狗娃和铜钱干完最后一家人的土活后,就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家安安稳稳过年。
两个人背着行李和路上吃的馍馍,沿着山路往家赶。
黄土高原的冬季,寒冷而苍凉。山上到处光秃秃的,一眼望去,苍黄的衰草稀稀拉拉地覆盖在山上,好多地方因为开荒造梯田而使地表裸露着。抬眼望去,除了一座座馒头一样的荒山和蜿蜒曲折干涸了的交沟河外,山里的鸟雀和一些野兽都不知道躲藏到哪里去了。空旷的山野一片静寂。
狗娃和铜钱两人开心地走在羊肠小道上边走边聊。忽然,枯树上的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吸引了他俩的注意力。
铜钱指着枯树说道:“表兄,你看树上的麻雀也和我们一样高兴呢。”
狗娃笑着说道:“是啊!只要你跟着我好好干,把手艺学到手,明年咱们进山就能挣更多的钱。干土活,就是个力气活,只要不怕吃苦就成。”
铜钱信心十足地说道:“我一定跟你好好学手艺。后山活多,不怕没活干。把钱挣下了,咱这穷日子就到头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轻松前行,也不感到寂寞。不知不觉间,就转过一个又一个山梁,到了一个沟圈。
铜钱颇有兴致地说道:“表兄,你要是走累了,我给你唱支山歌解解乏吧。”
狗娃嘿嘿一笑,说道:“你那山羊嗓子还能唱歌?”铜钱有些不服气,马上扯开嗓子唱开了:
正月里来正月正,
雇个匠人来上工。
年又轻来骨又嫩,
哟,我的小哥哥哟,
你这个骨杆长得俊,
哟,我的小哥哥哟。
铜钱唱完,把狗娃逗得哈哈大笑。
狗娃鼓励铜钱:“没想到你还真能唱。嗓子也不错,再唱一首我听听。”铜钱得到了狗娃的夸奖,来了精神,接着唱到:
吆上一对牛,
长的是梨花角,
牛儿太调皮,
耕了两三回,
东一拐,西一拐,
耕了个啥东西。
种了一料子地,
打了二升多,
还没有背回去,
要饭的人儿多,
东一把,西一把,
留下了一升多。
煮了一顿饭,
儿子女子多,
抢着吃饭呢,
倒把那锅打破。
世上的穷人多,
哪一个能像我?
盖了个茅草房,
雀儿招了个多,
搬梯子去打雀,
蛋把我头打破,
世上的穷人多。
哪一个能像我?
娶了个瞎老婆,
嘴上长豁豁,
指她去吹灯,
倒把那火吹着。
世上的穷人多,
哪一个能像我?
铜钱诙谐幽默的唱词,把狗娃笑得前仰后合。狗娃笑着骂铜钱:“你是不是想媳妇想疯了?”
铜钱收起笑脸说道:“都这么大年龄了,谁能不想媳妇?狗娃哥,今天这山里没有人,你给我说句实话,你想媳妇吗?”
“没想。谁像你这样没有出息,整天就知道想媳妇呀想媳妇呀的。”狗娃故意嘲笑铜钱。
铜钱不相信狗娃的话,还是不停地追问着狗娃。狗娃提醒道:“好好走路,让人清净一会。”
铜钱见狗娃心事重重,有些不愉快,顿时没了兴趣。只好背着提包老老实实地跟在狗娃的后面。俩人都不说话。顿时,空旷的山野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留下了两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狗娃边走边想着秀秀和家里的弟弟妹妹们,他更想知道父亲的病再犯了没有?出门在外,这些家庭的琐碎事常常让狗娃放心不下。他越想心里越着急,于是加快了步伐,顺着山路匆匆前行。
绕过一个山腰,顺着羊肠小道下到山脚,沿着一条已经干涸了的交沟河支流走了一段川道,再爬上山拐过一个小山头,狗娃远远地看见有一群羊在山坡上吃草。可放羊人不知道躲到哪个山窝窝里避风去了。
狗娃对铜钱说道:“这里有放羊人,附近肯定有人家,晚上我们就住在放羊人家吧。”
铜钱庆幸地说道:“要是今天遇不上这放羊人,晚上我们又要在这荒山野岭过夜了。”
狗娃和铜钱一直走到了这群羊跟前。性情温顺的绵羊见有人来了,有几只竟然扬起头,“咩咩”地叫了起来,好像给放羊人发送信号。
听见羊叫,一个身穿破烂羊皮袄的人从背风的山坳里走了出来。狗娃和铜钱迎上前一看,让他俩都大吃了一惊!原来这个放羊人是狗娃的父亲——张世德。狗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张世德也像做梦一般,让他始料不及,无法想象。
张世德试探着叫了一声:“狗娃,是你吗?”
狗娃一听真的是父亲,吃惊地问道:“爸,您怎么会在这里放羊?”
狗娃做梦都不会想到,父亲竟然在这里。他还以为是自己出门后父亲的精神病又犯了,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的。
狗娃急切地问父亲:“您不是在家里养病吗,怎么跑到这大山里放羊?”
张世德蜷缩着身子说:“我的工作调到这里了。”
狗娃纳闷地问:“爸,您不是在大城市工作吗,怎么会到这里来了呢?这是怎么回事?”
张世德脸色沉重地说道:“你走后,单位给我发电报,让我回去上班。我回单位后,单位说我有病,调个离家近的工作单位。就这样把我分配到这个林场工作。”
狗娃感到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让他吃惊不小。他更不知道自己走了后,家里究竟发生了哪些变故!
铜钱不解地问:“姑父,您不是大学毕业吗?应该在省城工作啊。是不是他们搞错了,不要您了?”
在铜钱看来,自己的亲姑父那可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是当地人想见都见不到的大知识分子。今天破天荒地在这荒郊野岭遇见,确实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狗娃心里一酸,问道:“爸,家里都好着吗?我妈身体怎么样?”
“你妈和你几个弟弟妹妹都还好。我只是担心这年景。现在家里基本没有啥吃了,也不知道这段时间他们是怎么过活的!”
狗娃看着父亲那憔悴的面容,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父子见面,格外伤感,两个人相互安慰着。寒冷的冬天好像要将他们两人凝固在这山坡上,变成一座冰雕。一阵寒风吹过,卷起了张世德凌乱的头发。
铜钱在旁边看得也流起了泪,他擦了一把泪说道:“姑父,表兄,你们都别哭了。走了这么远的山路,我也饿了,我们吃点馍馍吧!”
铜钱从自己的提包里拿出了临走时最后一家人给他带的玉米面馍馍,说:“姑父,我们坐在这里一起吃点,先填填肚子。”
狗娃和张世德在铜钱面前痛哭流涕,感到有些失态,两个人赶紧擦干眼泪。一阵北风吹过,山上的枯草摇晃着干瘦的身姿,在寒风中颤抖摇摆!山坡上的绵羊,毫无表情地继续低着头吃着贴着地面的干草。
冬日天阴,山野荒凉,北风呼啸,河流干涸。太阳惨淡地挂在天边,好像失去了光泽与色彩,把个大地涂抹得栖栖惶惶。
狗娃和父亲及铜钱三个人坐在背风的山坡上,每人吃了一个馍馍,喝了点凉水。狗娃望着父亲那凌乱霜染的白发,看着因缺少营养而显得消瘦的脸庞,心里越发伤感起来!
“爸,您现在干放羊的工作,还不如和我一块回家当农民去。放羊在哪里不能放,还跑这么远在这里受这份罪。如果您回去,我们全家人在一起还有个照应。”狗娃说着又忍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林场的场部是在一个半山腰的平台上盖的几间砖瓦房,靠着山脚还有一排土窑洞。窑洞和平房的门看起来都破破烂烂,说明这个林场已经存在好多年了,只是没有人维修养护才变得这样陈旧不堪。不过终究是国家的林场,窗户上安着耀眼的玻璃,这看起来比农民住的窑洞要气派高档一些。
张世德将羊赶回了羊圈,把门关好,领着狗娃和铜钱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是在平房的东头。房子简陋狭小。靠着玻璃窗放着一张没有油漆的三屉桌子。靠近后窗是能睡两个人的土炕,土炕和桌子的中间搭着一个煤炉,煤炉里已经火灭灰冷,屋里冰凉刺骨。
张世德让狗娃和铜钱坐在炕沿,给他们两人各倒了一杯热水。自己则坐在办公桌边的木凳子上,说:“你们今天晚上就睡在这里吧,等明天天亮了再走。”铜钱说道:“今天多亏在这里遇见了姑父,不然今晚我们都不知道该在哪里落脚呢!”
张世德说道:“这方圆上百里都是山林,是原始森林保护区。你俩就是走上百十里路也没有个人家,这个林场算是这一带唯一有人的地方了。”
张世德望着狗娃落满尘土的脸,心想:没有想到我娃到后山地区干土活,竟然跑这么远的路,这也太不容易了!
张世德心里一阵酸楚,可他也知道,为了全家人的生活,狗娃也是没有办法才给逼出来的。现在看见铜钱和狗娃在一起搭伴干活,这多少让他这个当父亲的心里有些宽慰。
“爸,这个林场有多少人?”
“有二十多人,常年守护在这深山老林里,也很少回家。”
回答完狗娃的话,张世德转而对铜钱说:“你们跑这么远进山干活,要特别小心,这里人烟稀少,山大林深,经常能遇见狼。”
“爸,您放心吧,在山里干活,我遇见过好几次狼。不过我都带着家伙,狼来了我们两个小伙子也不害怕。”狗娃目光坚定地告诉父亲。
一阵急促的钟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这是林场吃饭的钟声,每当炊事员把饭做好的时候,就去敲这个破犁铧。钟一响,林场的全体职工就去食堂打上饭,端回自己的办公室里就餐。
张世德说道:“你俩就在屋子里坐着,我给你们打饭去。”
狗娃在这里意外地碰见了父亲,晚上也有了落脚的地方,心里踏实了许多。张世德满满地打了三碗饭,两只手各端一碗,两个胳膊腕子中间还夹持了一碗。
狗娃见父亲回来了,急忙去把父亲夹在胳膊腕子中间的那碗饭接了过来。张世德微微一笑,说道:“你俩今天还真有口福,平时灶上都是粗粮,今天难得做了一次炒面,你俩趁热吃吧。”
狗娃和铜钱每人端了一碗,坐在炕沿上狼吞虎咽地吃开了。
吃完饭,张世德取来干树枝和煤块生炉子。狗娃和铜钱借机到林场的院子周围转了一圈。林场院子不算大,靠墙的周围,有职工自己开垦出来的一块菜地,一些收获后留下的枯枝,零落地散在菜畦和田埂上。靠着山脚的那排窑洞里,还养着猪和鸡。这些都是林场的职工自力更生改善生活用的。
这里山大沟深,有的是闲散荒地。只要人勤快,种点蔬菜庄稼,养点猪羊家禽都是没有问题的。从开垦出来的菜地和养的猪羊家禽看来,这些发配下来的人相处得应该是和谐融洽的,这里甚至更像他们一处很好的避难所。
晚上,张世德在同事的屋子借宿了一夜,狗娃和铜钱踏踏实实地住在搭着火炉的办公室,暖暖和和地睡到天亮才起了床。
一缕阳光从办公室的玻璃窗子照射进来,刺得人眼花缭乱。看来,昨晚的一夜北风,已经刮去了天上的乌云,天放晴了。
张世德拿出平时节省下来的细粮票,到食堂买了十个白面馍馍,让狗娃和铜钱带在路上吃。
临出发时,张世德又拿出五斤全国通用粮票和二十元钱,让狗娃带回家。狗娃知道这五斤粮票和二十元钱是父亲每天从牙缝里节省出来的,说啥也不要。
“爸,馍馍我带上,这钱和粮票您留着用。家里再穷,还有几分自留地,而您一个人生活在这里,出门在外的,身上还是要有点备用的钱和粮票。”
“娃娃,你拿着,家里人口多,你的弟弟妹妹还小,正是长身体的阶段,需要营养。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都好过。家里人多,这点粮票和钱虽然顶不了多大的事,但你带回去到了关键的时候可以救急!”
狗娃推脱不过,把钱和粮票从父亲的手里接过来。这沉甸甸的钱和粮票,在狗娃看来不仅是父亲的一片心意和对全家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牵挂,更是父亲交代给他的一份责任——让全家人活下去。狗娃小心地把钱和粮票装进了自己贴身的口袋,然后扣上扣子,和父亲依依告别!
阳光从一个山头的豁口斜照过来,霞光万丈。在冬日寒冷的风里,张世德站在出山的十字路口处,望着狗娃他俩远去的背影,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