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历1000年整，哨戒星区，第七殖民地千寰四。

    在经过战火洗礼后的瓦砾堆下，恒星的光芒照耀不到的阴影处，一个长着尖尖精灵耳朵的女孩探出头来，谨慎地环顾四周。在确认安全后，她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避着破碎的混凝土砖块，慢慢挪到了另一个阴影下。

    “茱莉亚，克拉，克兰，快跟过来！”

    确定路线安全之后，三个同样长着精灵耳朵，但看起来年龄略小的人影从刚才的阴影下快速钻出，一溜烟地窜到了新的阴影里。

    这些瓦砾堆是曾经的家园，但现在不再是了。三天前的晚上，整个星辉帝国都在庆祝千年国庆之时，“它”毫无征兆地降临在了这个年轻殖民地的高空——那艘巨大的母舰释放出的海量的机械体将一切都摧毁了，留守太空站的舰队失去联系，帝国边防军还没来得及做出有效抵抗就被击溃……一座座城市被夷为废墟——这也包括夕雅原来工作的收容所。

    收容所在第一轮攻击中就成为了攻击的目标。当时，一只大概三米高，长着数条角质状机械臂的机械体冲破了墙壁，强烈的冲击震碎了天花板。滚滚烟尘中，收容所里的孩子们四散而逃，等一切平静之后，能找到的只有这三个稍大的孩子了。

    这些机械体是谁？为什么来到这个只有八千万人口的边境星球？为什么要攻击她们？夕雅不知道，她只是一介平民，在收容所长大，十四岁成年后就留在了收容所，如今在这里工作才一年而已。但她明白，这种时候，一定要找到还在抵抗的边防部队——边防军不仅有可以保护她们的武器，也可能获得女皇陛下对现状的解释，更是活下去的希望。凭着这个信念，她已经带领三个十多岁的后辈朝着有爆炸声的方向前进三天了，她相信那些猛烈爆炸和无数武器开火的声音是边防军在顽强抵抗的证据。

    千寰四的自转速度是母星SolⅢ的两倍，也就是说这里一天只有十二个小时。她们悄摸摸地走了很久，爆炸声反而越发不清晰，随着时间的流逝，夕雅开始有些焦躁。在休息的间隙，她让三个后辈中年纪最大、也最有活力的茱莉亚去看看前方的路况。

    茱莉亚并没有去很久，她翻过炸开的墙缝跳下来，顺带扔来半瓶瓶装水。夕雅接过水瓶，递给了年纪最小的克兰，问茱莉亚：“前边还有路吗？”

    “路是有，要穿过一个广场，但也有个像飞虫的机器，大概半米高，在红屋顶的通风口趴着。那里视野很开阔，不是很好绕。”

    天色渐暗，交火声还远在天边，想在今天找到边防军就必须穿过开阔的广场后连夜赶路。夕雅看了看身边两位——克兰年纪还小，一路上磕磕碰碰弄出一身伤痕；克拉虽比克兰大些，但是个个头不高的家里蹲，平时就不怎么运动，虽然嘴上不说，但急促的喘息声已经标注了她的极限；茱莉亚的状况比那两人要好些，可也因如此，这些天跑腿侦察，还有清理通路、站岗放哨的累活都是她干的，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我们绕过那片广场，往左走吧，我记得那边有个关停的军工厂，说不定还能找到些封存的武器。今天在那过夜。”

    在没有月亮的千寰四上，仅凭借肉眼很难观察到十米之外的环境，这时候前进是很不明智的。

    等摸到那个曾经的军工厂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这里离交火线不是很远，周围的机械体似乎都被战火吸引了，一路上还算安全。借着对空火力的余光，四人总算摸到工厂的厂房。虽然门是锁着的，但厂房的墙壁和天花板已经被炸开了，想进去并不是什么难事。顾不得休息，四人立即行动起来：克兰负责找水和食物，克拉负责找可用的机械与电源，茱莉亚负责放哨与探索……夕雅本人掂了一条被炸断的钢筋棍，挨个撬开堆放在墙边的铁箱木箱，试图找些防身用的武器。

    但现实似乎并不是那么如意——有些箱子里装的是各类纸质文件与生产记录，有些是边角废料，也有生锈变形的零部件——可能是因为停工太久已经清场，也有可能这里仅仅是废料堆放处，总之这里没有武器。

    另一边，克兰带来了两罐罐头盒，虽然已经过期半个月了，但总比没有好，傍晚找到的半瓶水还剩些，一人能嘬两小口，今天的晚饭算是有了着落。茱莉亚在确认周遭没有游荡的机械体后，也回到了厂房里。夕雅用断钢筋撬开罐头盒，在墙角相对隐蔽的地方支起一个架子，拿在箱子里找到的纸制文件当燃料生下一个小火堆，对于过期的食物，加热一下总是好的。

    夕雅环顾四周，发现少了一个人：“克拉呢，怎么还没回来？”

    “或许是累坏了，克拉还是第一次走这么久的路，我去找找看吧？”正在凭借刚才的侦察在地上画地图的茱莉亚停下手中的硬木片，起身问她：“前辈，刚刚克拉是往哪里走了？”

    克兰指向厂房的另一端：“中间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个坑，姐姐说她要绕过去看看……”

    “有吗？我一直在外边转，还不清楚里面是什么样的。”茱莉亚朝她指的方向看去，借助火焰的微光，确实能看到一个直径五米左右的放射形凹陷，但说是“坑”真的有些勉强，凹陷的最深处也不过半米，周围散落着损坏的设备和混凝土渣，凹陷上方的天花板已经塌了，正中心有一瘫铁皮。或许是掉下来的战舰残骸吧，面对从空中袭来的敌人，海军总是第一个遭难的——茱莉亚这么想着，凑到“残骸”的边上，希望能寻找一些关于残骸身份的信息。

    残骸上有一些黑色的烧痕，这证明它确实是从比天空更高的地方掉下来的，但昏暗的火光并不能支持她看的很清楚。茱莉亚抚摸它的表层，敲出“当当”的脆响。

    “我还以为是装甲层，但从遍布的管道和细碎零件来看，更像是内部构造——这么精密的部件居然没被大气层烧掉，真是奇妙——不对，好像……”

    茱莉亚对自己一闪而过的想法产生了一丝不安，她快步走回来跟夕雅说：“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它好像不是帝国的东西。”

    “那姐姐呢？姐姐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险了——”听到茱莉亚的话，克兰有些慌乱，茱莉亚抱住她，拍拍她的肩膀说：“没事，那个机械体坏掉了，你跟夕雅老师先走，我去找你克拉姐……姐？”

    背后突然崩开一道令人炫目的强光打断了她们的交谈——伴随着混凝土与钢筋碰撞撕裂的爆破声，以及机械齿轮咬合的重金属混响，一个漆黑的轮廓在细长的镰刀形金属架支撑下缓缓立起。

    它确实是一个机械体，而且它也确实坏掉了。等眼睛适应了强光，依靠剩余墙体的反光，很容易就能看到它的全貌——一个高三米，宽六米，呈正方形结构的蝎形四足机甲，强光是从机体上侧肩胛位置一个类似前灯的装置发出的，脊背有翼状结构，下方还有两个稍短的机械臂。左侧装甲损毁严重，卡在废墟里，似乎无法移动，应该是被防空火力击落，杂碎天花板摔落到这里的。机甲没有立即发动攻击，只是用灯口旁如同一个深黑色的眼球的镜头，死死地盯着她们。面对绝对的战力差距，夕雅一行也不敢轻举妄动，双方就这样宁静而紧张地对峙着。

    对峙或许只持续了几秒钟，但夕雅却感觉比几个小时还要久。最终，机械体发出类似收音机开机时那样嘈杂的电子乱码音，率先打破了沉默。

    ……苍色……妖精种族……你们……不要……攻击……我们……交涉……

    “机械体会说话吗？而且这说话方式怎么跟克拉似的。”茱莉亚悄悄问夕雅，夕雅只能摇摇头——“不清楚，但它们是侵略者，还是小心点吧。”

    “它说交涉，是在寻求对话吗？要不，我试着和它说一说？”

    经过夕雅的点头示意后，茱莉亚向前挪动两步，试探着问：“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攻击我们？”

    机械音再次响起：……我们……回收……遗产……你们……是人类的……文明……遗产……

    苍色妖精是人类文明的遗产，这话对也不对。作为人造种族，苍色妖精是末日临近之时，人类为延续人类璀璨的文明而创造，确实是“人类”的“遗产”。但人类文明也一直由苍色妖精们精心保留着代代相传，从未间断。因此，人类文明并未消逝，“文明的遗产”也就无从谈起——至少星辉帝国的历史书上是这么写的。

    不过在这种场合争论文字游戏没有任何意义，单从这些断续的词组也能听出它们对帝国语言的掌握和克拉一样初级，不如问些更现实的问题。茱莉亚顺着它的回答继续问它：“你说‘回收’，‘回收’是什么意思？我们被‘回收’后会怎样？”

    ……我……是遗产……我们……是遗产……遗产……组成……我们……你们……也是遗产……你们……成为……我们……

    “意思是说，我们被回收后，会成为你们的一部分？可是我们有我们的国家，有我们的生活，我们并不想成为你们的一部分。”

    ……你们……别无选择……遗产……伴随着……威胁……必须……无害化……

    “没得谈了——”夕雅拉回茱莉亚：“你们侵略了这颗星球，我们不是威胁，你们才是！”

    机械体的摄像镜头闪过一丝红光，关闭了侧肩胛旁的前灯：

    ……………………回复已收到……

    ……………………交涉结果处理中……

    ……………………判定：交涉失败……将根据无害化协议采取强制措施……

    很显然，连克兰都能听出主武器蓄能产生的“嗞嗞”声不是一个乐观信号。但夕雅“快跑！”的呼喊还是慢了半拍。“轰”的一声响，光炮扫过之处，钢筋混凝土的墙体像从高处摔下的豆腐渣一样四处飞散。

    还好，主炮只是从她们头顶两米处“擦”过，歪的如此离谱以至于让人怀疑它是不是故意打偏的，随后的机械音也很通俗易懂地报告了原委：……火控系统出现较大偏差……需要重新校准……校准失败……火控系统受损…………

    趁此机会，夕雅带着两个女孩翻到墙外，暂时脱离了机甲的视野。

    “姐姐还在里面呢！”克兰蜷缩在夕雅怀中，颤抖地哭诉。

    茱莉亚拍拍克兰的背脊，帮她擦掉眼泪，略有些无奈的说：“别哭了，里面有个大块头，我们没有武器，怎么救啊？”

    夕雅作为管理员，看护这些没成年的孩子是她的职责，孩子遇到危险不可能不救，但今天遇到的困难远远超出了她的能力。她绞尽脑汁，试图找到一个可行的选项来，可就连这种令人抓狂的思索也没能持续。很快，机甲切换了攻击形态，开始进行无目标火力覆盖式打击，在这种攻击下没有什么安全区可言，夕雅只得用行动代替思考。她让茱莉亚带着克兰先躲远，自己前去吸引机械体的注意，为克拉争取撤离的空间。

    “克拉很聪明，只要找到机会，她自己就能脱险，我来创造这个机会。”

    如果克拉在厂房的另一端，那自己只需要持续暴露在机甲的检索区域内足够久的时间，克拉就能够平安无事。夕雅捡起一块混凝土渣，狠狠地敲在碎玻璃上，和计划的差不多，玻璃破碎时快速变换的反光光斑成功吸引了机械体的注意，攻击覆盖区域也从无差别轰炸转换到夕雅周边了，但由于火控系统受损，机械体的火力方向永远与夕雅所在位置保持一个夹角，夕雅只要注意躲避破碎的混凝土就可以避免受伤，接下来就要看克拉自己了。

    正当一切按部就班的进行，夕雅认为尽在掌握时，突然从机械体背部伸出的超长机械臂打破了她的幻想。起初，机械臂只是和主炮一样，打在了一个很离谱的位置，但随后的每一次挥击，落点都更接近夕雅。

    她马上意识到，机械臂不属于武器系统，对它的定位更依赖前方的摄像头而不是火控，只要不断纠偏，打中她是迟早的事，她计划最大的疏漏，就是低估了机械体AI的智能程度。

    直到这一次——机械臂直直地指向她的胸口。

    完了，躲不掉！

    就在机械臂即将刺入夕雅身体时，它在她面前停住了——一个冒着尾焰的金属制品高速撞击在它的顶部装甲层上，弹开，滚落，一路发着清脆的撞击声掉到它的腹部。机甲的摄像头被这个小东西吸引了——

    “轰！”

    是火箭弹！

    爆炸产生的冲击波掀飞了近处的夕雅，她重重地摔在地上，所幸机械体巨大的体型阻挡了破片雨。她开始寻找火箭弹的来源——是军队吗？不，如果自己是军队指挥官，对付这样的敌人一定会选择火力覆盖，不可能只打这一发。那会是谁呢？在昏暗的火光中，她的视线锁定在另一侧高处手脚架上的小不点——

    是克拉！她从哪搞到的肩扛式火箭炮？好在厂房内部空间足够大，不然火箭炮的尾焰就足够烤熟在场所有人了。但不管怎么说，帮大忙了。机械体呢？机械体怎么样了？虽然刚刚听起来像跳弹，但这种近距离爆炸应该是能造成损伤的，就看破坏程度了，最好是把它变成瞎子聋子，当然，破坏掉武器系统也行……

    随之而来的一发光炮打破了夕雅的幻想。炮击命中了克拉所在位置的天花板，坍塌下来的混凝土砸倒了手脚架，她现在看不到克拉的位置了。

    命运似乎并非完全站在对立面，在土渣烟云里，又一发火箭弹轰向机械体，这一次没有跳弹，而是直接击穿了机械体的表层装甲。

    在毁灭般的爆炸中，机械体已经充能完成的主炮被冲击波震开了方向，喷射出的高能粒子流划过夕雅的头顶，打在身后的承重柱上。

    这里要塌了！

    必须赶快离开，但是克拉还在里面！夕雅想要冲进去，却被倒塌的柱梁残块砸中右后脊失去平衡，瘫倒在地上。

    “前辈，把手给我！”

    茱莉亚怎么回来了？明明让她带着克兰先走的。夕雅来不及想那么多，她伸出右手，右手却没有如她所想接住茱莉亚的手，于是她又伸出左手，在茱莉亚和克兰的帮助下，踉跄着逃到厂房外。

    “克拉呢？”夕雅问她，但茱莉亚没有说话。

    “她还在里面，得去救她！”

    “来不及了——”茱莉亚拉住夕雅，指着面前的废墟说：“已经埋在下面了。”

    冷静下来后，夕雅才察觉到右臂的疼痛。茱莉亚正撕开自己的上衣摆系在夕雅的右臂上止血，伤口太长、太深，以至于茱莉亚的上衣已经快遮不住自己的身体了。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呢？大概是被柱梁残块砸中后脊的时候吧，也可能是在被火箭弹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击倒时……但这都不重要了。

    天已微明，是上路的时候。

    少了一人，一路上大家都默不作声。在昨晚的战斗中，不止夕雅，茱莉亚和克兰也不同程度地受了伤，极度的疲乏和伤痛大大拖慢了行进速度，到天色再暗时，这一天的行进距离尚不及昨日的三分之一。三人就近躲进了一个看起来还算完好的房子过夜，夕雅和克兰倒在地上就睡着了，只有茱莉亚翻箱倒柜，但依旧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

    抗生素，抗生素！到处找不到——夕雅伤的太重了，抗生素是最当下最迫切的需求。但别说抗生素了，给伤口消毒用的医用酒精、包扎用的干净的布，甚至连能够清洗伤口的干净的水都没有。现在她们所处的位置大概是两天前的交火线，虽然嘴上不说，但三个人都很清楚：现在她们行进的速度已经远远赶不上边防军撤退的速度了。对于千寰四这颗孤立的边境星球，女皇给出的防御策略是迟滞作战，边防军的撤退是根据作战策略有计划进行的，意在保存实力，尽可能长地拖延侵略者，直到支援到来。但这也意味着不出意外边防军绝不会停止撤退，更不可能消耗军力主动进攻。

    已经不会有任何奇迹可以拯救她们了。

    天再微明，外面下着暴风雨。

    夕雅想要起身，可两腿像罢工了似的使不上力，刚爬起来就又摔下去，明明没怎么运动，豆大的汗珠却不停往下掉。茱莉亚揭开夕雅包在伤口外的布条，发现整个胳膊已经肿得通红，伤口也没有结痂的迹象——伤口发炎了。

    “我成累赘了……”夕雅看着自己的胳膊冷笑说：“我们还没落后太远，还能依稀听到爆炸声，你们两个的话，还有机会追上……”

    “不可能了，前辈……”茱莉亚提起裙摆，在她大腿外侧靠上的位置，也有一道不浅的伤口，虽然没有发炎，但情况也不容乐观。

    “什么时候的？”

    “拉你的时候，被地上的钢筋条划的。”茱莉亚说：“克兰虽然没什么很重的伤，但体力和精神早就撑不住了。再加上前天没了姐姐……”

    “到最后谁也逃不掉吗……”夕雅躺倒在地上，笑着说：“这样似乎也不错，至少最后栽在一起了。”

    又是一阵沉默。

    “前辈，你说，如果我们被那些机器怪物回收了，会怎么样呢……”茱莉亚像是问夕雅，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如果……我们成了它们的一部分，它们会救我们吗？”

    “茱莉亚？”

    不自然的话题，莫名其妙的言语，让气氛加倍紧张。茱莉亚空洞无神的笑容更是看得夕雅心底发毛。

    “应该会的吧？”茱莉亚扶着墙桓站起来，走到“门”旁，从拐角处取出一根拴着大块花布的晾衣杆。

    “我昨晚在你们睡着时做的旗子，是不是很厉害？在那些机械体前挥一挥，肯定会被注意到……”

    “茱莉亚，你想干什么！”夕雅意识到茱莉亚的图谋，她想阻止，但连站起都做不到的她已经无能为力了。

    “对不起，前辈。我知道这么做会惹你生气……”茱莉亚举着旗杆，慢慢挪到了屋外最显眼的位置，然后奋力举起，布料随着狂风起舞。雨水冲刷着她金色的长发，洗刷下连日来沾染的污秽，看起来格外美丽。

    “但我一定要让你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