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票吧。”

    一座阴暗无情的祭坛，四个心思各异的路人，满地血肉模糊的尸体。

    罗亭将灰袍的剑捡起，插在几人正中央：“两位既然出身贵族，应该知道先王传统。”少年盘膝坐在长剑之前：“剑前决议吧。”

    少女和红发大猩猩对视了一眼，而后转过头，一同有些惊异地看着他。

    “怎么，难道这不是帝国传统？”罗亭抬起头。

    这当然是帝国传统。

    一千年前，查尔斯·加洛林大帝带着人族推翻精灵的暴虐统治，渡海建立瑞兰德帝国的时候，他和他的十二位骑士——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开国先贤们——在遇到难以决定的问题时，就是在他那柄著名的佩剑面前决议的。

    “此剑之前，没有身份地位的区别。”少年低沉地说：“我们投票表决这位异邦人的生死去留，无论结果如何。”

    “我以为罗亭先生是个密探……”卡萝尔有些迟疑地说：“而且，这个传统相当古老……”

    少年摇摇头。

    对于NPC来说，这种方案可能确实很古老；但是对于玩家来说，剑前决议是一种相当常见的方式，毕竟这东西一般被玩家们叫作“上票”。除此之外，在面临涉及到重大剧情发展的节点的时候，团长若要征询全团的行动意见，也会采取这种手段。

    “从大图书馆边的内海，到遥望七城的密林，雇佣兵、冒险者和拾荒人们仍然用这种方式决定重要的事情。”罗亭笑了笑：“先王留下了很多东西，有一些被贵族们遗忘了，有些则被平民们遗忘了。”

    少女叹了口气。

    她按住了地上秘术祈唤的剑柄：“那么，开始决议吧，关于帝国的敌人，巴克斯先生的生死。”

    旁边的游骑兵领袖弱弱地举起了手：“我能发个言吗？小朋友们？”

    三人异口同声地说：“不能。”

    混血侏儒翻了个白眼，十分光棍地躺倒在了褥子上。

    罗亭站起身来：“我不希望杀了他。”他认真地说：“我的理由有三个。”

    他扳起了手指：“一、从进入陵墓到现在，他没有伤害过我们，相反是我们一直在利用他；二、这位游骑兵先生现在既无弹药，也无灵能，就算放他回去，恐怕也要数天才能恢复战斗力，而那个时候我们要么完成了任务，要么就已经死在了陵墓里，他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会任何影响。”

    少年看着卡萝尔和雷克斯的眼睛：“三、我了解这个人，如果我们放他走，出于战士的骄傲，他不可能缀在我们后面找我们的麻烦的，毕竟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救了他一命，他还得谢谢咱呢。”

    “我是真的谢谢你了。”巴克斯双目无神地说。

    罗亭也撇撇嘴，他总不能说我不杀你的目的是因为上一世你也是和灾星抗争的英杰，打了成吨的输出，所以我舍不得现在把你砍了吧？他咳嗽一声：“查尔斯大帝当年也放了精灵王一命，这是有先例的，我的提议已经完毕。”

    红发大猩猩摇了摇头：“我不同意放走他。”

    罗亭第一次看到这家伙这么严肃，他心里有些打鼓。

    “首先，对敌人不必讲究道义，而这个钢城人现在是我们的敌人。”雷克斯缓缓地说：“其次，罗亭，他固然不会影响我们的任务，可是这样的强者回去之后，会杀害多少帝国骑士？他手上已经有多少帝国人的血？”

    他一字一顿地说：“你说先王查尔斯，那我问你，查尔斯大帝当年指剑立誓的时候，身边有三岛的精灵，有矮人，有蛮族和虎人，甚至有那些远渡重洋的煌国游侠们，但是可曾有一个钢城人？”

    少年心中暗骂一句：这不是强词夺理吗，钢城是六百年前从帝国分裂出去的，肯定没参与过金剑之誓啊？

    不过决议不是辩论赛，按结果，他只能按捺住痛斥大猩猩不讲武德的冲动，望着卡萝尔：

    “大小姐，一比一，你来决定吧。”

    少女阖上眼睛，思考了很久很久。

    其余的三个人互相交换着眼神。罗亭是一副摆烂样，毕竟他救巴克斯属于情分，不救属于本分；红发大猩猩有些紧张，几次想说话，都强行扼制住了；矮个子游骑兵倒是光棍，他抱着灰袍的小被子伸了几个懒腰，双目呆滞地看着洞窟的顶端。

    “雷克斯，”卡萝尔睁开眼睛，开口道：“你说巴克斯先生是钢城的军人。”

    “是。”护卫队长点头。

    少女摇摇头：“他不是钢城的军人，他是一名和我们共同冒险过的同伴。”

    红发大猩猩眼睛瞪得像铃铛一样，罗亭微笑了起来。

    “战场上相见，各为其主，生死有命，没什么可说的。”卡萝尔站起身：“但是我们此刻不在战场上。”她和罗亭交换了一下眼神：“所以我投反对票。”

    “你很有勇气，小姑娘。”游骑兵领袖一骨碌坐起身来：“你不怕日后战场相见，我杀了你？”

    “巴克斯先生，我今年十六岁，而您今年已经步入中年了。”卡萝尔平静地说：“我必定能在自己的道途上走得比你更远——既然此刻决定放了您，日后您杀死的每一个帝国人，我都会替他们十倍百倍地讨还血债。”

    她挥挥手：“但现在，我的良心做不到向一个一直被我们利用的受害者出手。”

    半身人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倒是我被小瞧了。”他拍拍身上的灰，站起身来：“这个狡猾的小子也就罢了，你才是钢城真正的敌人。下次见面，不要指望我手下留情。”

    “随时奉陪。”卡萝尔拔起秘术祈唤，点头。

    巴克斯再回头看了几人一眼，摇摇头，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祭坛，消失在了一个蜿蜒的盗洞之中。

    “涌银关以南，四大骑士领的百姓们，从农妇到樵夫，对冈隆领的明珠都有口皆赞。”罗亭点了点头：“我一开始认为他们不过是愚夫愚妇，得了领主一点小惠，就没皮没臊地吹捧起来。”

    “现在呢？”红发男人站在他身边，喃喃地问。

    “‘冈隆领的明珠’尚且不足以形容你们家的大小姐，”少年喟叹：“她不是明珠，而是一柄神兵利器啊——当然，还欠打磨。”

    少女听到他们的聊天，有些脸红，把面甲拉了下来：“密探先生，你的溢美之词才是真正的没皮没臊——你不打扫战场的吗？”她一扬手，把长剑丢给罗亭：“物归原主。”

    少年立刻来了精神：“都让开都让开，老子出了名的红手怪，欧洲狗，谁都别拦着我去整理战利品！”

    雷克斯有些恶心地看了地上被几人打得血肉模糊的尸体：“是是是，我还是没有和腐肉相伴的习惯的。”

    “毕竟你是大猩猩嘛。”罗亭闪开他的大耳刮子，蹲下身，仔仔细细地搜查起灰袍的随身物品。

    作为副本BOSS之一，击败他的主要奖励就是“秘术祈唤”，这东西毕竟是固定掉落，不过卡萝尔和雷克斯都对魔法不太感冒，因此也没有和他抢这把武器——毕竟全部点需求这种事情在NPC身上是不太可能发生的。

    他熟练地把灰袍的外套剥下来，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小饰品——都是邪教徒喜欢的毫无任何卵用的“魔法饰物”，其中连个有能量波动的都欠奉。不过，作为著名的脸斗士，罗亭还是从那堆垃圾里面拎出了唯一一个值钱的东西。

    像从前一样，虽然不会鉴定术，但是凭着游戏里的经验，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

    【伤口稳定护符

    分类：饰品

    使用等级：无

    稀有度：精良（蓝色）

    效果：无需绑定。佩戴该护符的角色的死亡豁免检定值+3

    说明：“纤如发丝的希望”】

    少年把护符放在一旁：这又是一个不说一点用没有，至少也是没有一点用的道具。死亡豁免是指受到重伤时进行的判定，如果连续三次判定不通过则直接死亡——但是蕾尔之歌不是个回合制游戏，对手不会停下来等你过死亡豁免判定，他们只会补一刀——

    灰袍也带着这个东西，但是没能阻止自己被卡萝尔两剑腰斩。

    所以这东西一般来说是战后给伤员携带的，就如同它的描述，有希望，但不多。

    他搜完了灰袍的尸体，胡乱在他的外衣上擦擦手。

    “这就没了？”红发大猩猩咋舌：“我还以为他能有点值钱的战利品。”

    罗亭却神秘地摇摇手指。

    他走向祭坛中央，越过两个被掏出了心脏的奴隶，把石台上的祭品箱子丢了下来：“喏，一名真正虔诚的邪教徒，他值钱的东西都应该献给自己的神明的。”

    两个饱受封建迷信荼毒的本地人连连后退，仿佛那箱子带着一碰就会死的诅咒。罗亭啧了一声，蹲下身子，开始翻弄那些祭品：

    活人心脏两颗：

    恶不恶心啊，谁把这玩意放在最上面啊！

    罗亭刷刷两下把内脏碎块丢到了一边。

    六根闪烁着灿灿光辉的金条，当然上面沾染的血液让那光辉有点失色。

    一些恶魔相关的施法材料，代表黑夜和魔力的月见草，代表恐惧和痛苦的漆荨麻，以及大量有复生含义的翠星花。

    “搞什么鬼，这些人在这里拜墨菲斯吗？”少年皱起眉头。逻辑上来说，这位恶魔领主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甚至连回到深渊复活点复活的可能性都没有——千年前冈隆公爵一身实力已经接近圣贤，他舍弃生命的一战甚至都触摸到了法则性的边缘，那柄斧枪就是明证。

    这样的英雄牺牲自己的性命作封印，用千年时间去消磨敌人的存在性，恐怕连真神都吃不消。

    “所以我说邪教徒都是一群弱智，还在想着复活墨菲斯，朊病毒上脑了。”罗亭不忘锐评，将施法材料随手一团，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倒不是说他毛队友装备，这东西后面那两个骑士莽夫用得上吗？

    然后，他看到了祭品匣的底部。

    一枚灰暗的勋章静静地躺在他面前。

    罗亭的呼吸粗重起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运气真的很好——

    ——这枚不起眼的勋章，在玩家中有一个更知名的名字，叫做传承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