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秦

第26章 苟政在行动

    一样的初夏之夜,一样暗淡的星辰照耀着深沉的大地,在苟胜余部被困台地以西三十余里,作为二兄苟雄眼里最后的希望,苟政已然率军,绕过新安县城,潜行至此,于一片谷地间隐蔽休整。

    苟政早在十日之前收到二兄来信的,当时他刚刚完成对弘农豪强们的“拆借项目”,人还在弘农县,通报的也只是梁犊兵败细节,以及他们境况。得知二兄摆脱赵军包围圈,已逃至洛阳,是大松一口气。

    那或许就是一种感应,对局势变化敏锐的嗅觉,等到苟政率军入驻陕县,做好继续东进准备时,又来一个信使,果然,这回就是求援了。

    关于是否东援,在苟政这里,是没有丝毫迟疑可言的,就更别提那些苟氏部曲了,得知苟胜、苟雄有难,一干人激动不已,亟欲东向援救。

    对苟政来说,哪怕不冲兄弟感情与两个兄长对自己的恩德,即便为个人利益,他也得采取措施,果断援应。这个时期,这个阶段,苟氏子弟,唯有拧成一股绳,生存的可能才更大,未来的前途才更高。

    单打独斗,是成不了气候的。而比起本人,显然大兄苟胜,更能够团结凝聚人心,他毕竟是支撑苟氏家族部曲十年的族长,不是苟政短短一两月积攒的所谓威望能够比拟的。

    而经过这些时日的独立发展,苟政在审视弥补自身不足的同时,也更能以一种冷静的眼光去看待当下所处环境,用理智的头脑去衡量利益得失。

    不论有多少不如意的地方,苟氏都是苟政最可靠的依仗,这一点,在短时间内是不会改变的。就现阶段而言,对已经晋级为实权大“股东”苟政来说,苟氏集团越好,对他就越有利,而对苟氏有利的事情,也值得一做。

    当感情与利益都朝着同一個方向时,苟政做下决定也就没有困难可言。

    只不过,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以苟政的性格与习惯,自然不会选择莽莽撞撞,引兵东向,求全未必得全,但必须得有所准备。

    在救援事宜上,苟政一共做了三方面的准备,一是集本部及苟安、苟威三军五千人,羸半月之粮,轻装简行;

    二则留苟侍率领两千余部,镇守陕县,看守物资,同时继续在茅津搜罗船只、打造皮筏等载具,准备渡河,这项工作,自苟政率军东出潼关之后,就一直在进行;

    三则是,遣人通知潼关的陈晃、华阴的孙万东,形势已然恶化,邀二人东撤,一并北上河东郡谋发展......

    实在地讲,苟政这三方面的准备,实则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北上河东。此前有各种想法与顾虑,到如今,北上已经成为苟政能够想到兼顾活命与发展的唯一路线了,即便这条路同样艰难,一样需要浴血搏命。

    而不论解救二兄成功与否,北上之事,都势在必行。

    新安距离陕县并不算远,不到一百五十里,但由于苟政那谨慎的习惯,以及尽量遮掩行踪,再加上还得顾念将士体力、减少人员走失,速度并不快,足足走了五日,方至新安境内。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苟政提早派丁良带人东去,沿路搜索探查。丁良在这方面十分得力,在他与部卒们的奔波下,还未至新安,苟胜余部以及赵军便已经进入苟政的视野了。

    待苟胜兵败赵军于谷水,困于台地,他则领军,悄然转进,动作与节奏,堪称从容......

    谷地面积不广,地形更显逼仄,但容纳五千人,还是绰绰有余。已经茂密起来的植被可供遮蔽,但开始活跃起来的蚊虫,同样烦人。

    行军是辛苦的,尤其是这种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的行动,对于耐受能力欠缺的义军来说,就更加难熬。为了约束部卒,苟政还不得不组织军法队,到各幢巡视、监督,尤其禁止他们喧哗、生火......

    在弘农县时,苟政就凭借“借粮行动”的成功,尝试着颁布了“三条令”,以约束部卒,其中第一条就是令行禁止,但显然,这四个字不难记,但要切实做到,并形成思想意识,成为烙印到骨子里的本能,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也需要苟政时不时的鞭策提醒。

    黑夜上空的浮云悄然飘过头顶,星月光辉洒下,倒也极大地改善了夜视条件。坡地上,苟政居高而坐,麾下十余名幢队以上军官,围着他坐下,参与这场军事会议。

    这样正式而严肃的军议,对于这些丘八来说,实是有些新奇,他们从来习惯于听令行事,跟着军旗冲锋,这种敌情通报,让他们动脑探讨,不免为难。

    而所谓的讨论,也很难热烈,就更别提思想碰撞的火花了,基本局限于苟政与丁良之间的问对,然后就等着苟政军令下达。

    “......”

    “赵军一共有多少人?”听完丁良对敌情侦探的汇报后,苟政问起关键性的问题。

    “末将不敢过于抵近侦查,然以末将粗略观来,围困大将军、二将军的赵兵,人数至少在万人以上!”丁良答道。

    想了想,丁良又主动道:“末将以为,赵军那些步卒或许勇悍,但还难以形成致命威胁,唯一可虑者,是姚部羌骑。一旦交战,为那些羌骑缠上,莫说解二位将军之困,我军也可能深陷其中!”

    听此言,苟政还没发话,坐在前头的“步卒”苟威忍不住怒视丁良:“胡奴,你此言何意?是怯战,欲弃龙骧将军于不顾?”

    在苟政的交待之下,部曲之中,基本上已经没人再称呼丁良为“胡奴”了,至少明面上是这样的。但苟威怒气一起,自不会在意这些。

    面对气势汹汹的苟威,丁良心中虽恼,但面上却岿然不动,只是平静地回道:“某身负将军所托侦查之令,所探敌情,只是据实相告!羌骑之威胁,不事前做好准备,思索防备之策,难道要到临阵之际,身陷窘境,再来后悔吗?”

    丁良这番话,是有理有节,但对苟威这样无理也能搅弄三分的人来说,并无多大用处。苟威也不是不聪明,他至少知道抓着丁良的话柄,直指其言辞,另有居心。

    然后,被苟政严厉喝止了!经过上次杖击之后,苟威便是仍对苟政不甚服气,但当面之时,还是会下意识地收起獠牙利齿。

    “丁良做得不错,说得更不错!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才是破敌救人前提!”苟政直接站台丁良。

    此言落,争论倒是停止了,但如何做,却没人发表意见了,一众将校,都眼巴巴地望着苟政,等待命令。

    苟政则沉思良久,敌情探查得越清楚,对对手知道得越多,苟政心头的压力就越重。就算对姚襄不甚熟悉,但石闵的大名,可就是如雷贯耳了,这样的对手,是天然能带给人威慑的。

    屏气凝神,大脑疯狂开动,对既得之各种战场信息分析着,试图找到一条稳妥的破局办法。然而,纵使绞尽脑汁,所思之法,也没有任何一条与“稳妥”能沾上边。

    此时此景,如此局面,如此形势,留给苟政的选择并不多,而如欲达成目的,实则也只有行险,这是限制条件下的必然选择......

    过了好一会儿,在气氛都有些压抑的时候,苟政重新抬头,腰都挺直了,那张干净而英武的面孔上,尽是决然,眼神中也再度流露出一抹疯狂之色。

    像苟政这样的人,虽然一向深沉冷静、从容有度,但其骨子里,实则是具备很强冒险因子的,平日里压抑得越狠,爆发出来就越疯狂。

    环视一圈,苟政沉声道:“诸位弟兄,时至今日,境况如此,我知晓在座不少人,犹有迟疑!梁犊兵败,义军溃灭,我等已彻底沦为孤魂野鬼,贼匪残寇,处境艰危,时刻有覆灭之忧。

    此番,我率领诸位东进,不只是为了解救家兄及那数千义军弟兄,实则是在救我们自己。若是坐视家兄为赵军剿灭,那么我们这些人,就将成为赵军最后的目标。

    石姚之军西进,长安之师东来,两面夹击,如何能挡?以羯赵朝廷对我等之愤恨,以赵军官兵之残暴,届时我等会是怎样下场?粉骨碎身,死无葬身之地!

    此番,若能趁机将石、姚二军击破,那么我们就将有足够的时间,北渡河东亡命。河东有大河之阻,山脉之险,哪怕暂时隐遁山林,占山为寨,犹可与赵军周旋,以待时变!

    因此,我希望诸位牢记,不要将此次东进看作是解困救人,这是在救己,在为我们活命而搏命,争取时间......”

    苟政这番话,对于麾下的这干武夫来说,未必能够搞清楚其中的因果关系,一时间也很难理解其内涵逻辑,但至少听明白了一点,不是去救苟胜、苟雄,而是在救自己。再加上,苟政情绪到位,流露出的坚定决绝,也十分具备感染力。

    这两者相辅相成之下,也给了大伙们跟着苟政去出生入死的理由,足以驱动他们行事。

    见众人皆有意动,苟政眼珠子一转,又语气自信地道:“不可否认赵军之强大,又携新胜之势,然而,我若欲破之,易如反掌!”

    这话,可就有些大了。注意到众将眼神中的怀疑,苟政更加自信满满:“赵军西来,千里追击,连番苦战,早已成为疲兵。疲兵,有何可惧?

    而我军,则为新锐之师,论精悍,未必就比那些赵军差!石闵能打,在座诸位,难道就是庸才,就自甘堕落服输?

    最为要紧者,赵军骄悍,以至大意,目标尽在被围义军余部身上,绝不料还有我军驰援而来,这是我等出奇制胜的大好机会。

    明日,只要我等发起决死突击,袭击够猛,够烈,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与被围义军内外夹攻,莫说石闵,就是那石虎亲至,我等也未必不能将之拉下马生擒!”

    又经苟政这么一番分析解释,诸将眼神中的疑惧终有所释放,虽然苟政心里知道,这种鼓动,效果有限,但只要能暂时压制其恐惧,引这些人冲锋效死,就足够了。

    “既然赵军必破,那还议个甚?敢请将军下令安排!”苟威听了苟政这番鼓动,似乎全然当真了,有些迫不及待地抱拳道。

    对苟威的反应,苟政心里对他暗暗点了个赞,这等丘八,绝不是毫无用处的,关键是要放对地方。

    深吸一口气,苟政开始发号施令了,首先看着苟威,沉声道:“你不是一向自负不惧死吗?我就给你一个要命的任务,可有胆气?”

    苟威直接被架起来了,只稍一皱眉,便慨然道:“我有何惧?但请将军吩咐!”

    “好!”苟政几乎吼出来,道:“明日抵近赵军,届时,一旦我命令下达,你即率领本部,向赵军发起冲锋,不许胆怯,不许后退,只有前进一途!要么打通与大兄之联系,要么死!”

    从苟政的言语中,便已能感受到那股升腾的血腥味道,苟威及其部将闻之,都不禁凛然。迎着苟政堪称恐怖的眼神,苟威重重地抱拳:“诺!”

    “子平!”苟政又朝苟安道:“一旦战起,战场形势变化莫测,倘若羌骑袭扰威胁,你就负责率军抵挡他们,这同样需要拼命!”

    对此,苟安别无二话,只是肃然应道:“诺!”

    “其余将士,由我亲自率领!”苟政又对丁良交待道:“丁良,明日你率麾下马队,给大军引路!”

    做好基本交待之后,苟政重重地呼出一口热气,依旧严肃道:“明晨,寅时进食,而后全军向东进发,小心迫近赵军,观时待动!”

    待众将散去,苟政又把丁良单独留下来,做了一些交待与安排。核心要旨在于,将全军的马匹集中起来使用,这支苟军并不富裕,但也有两百余匹马,虽然不代表就有两百骑兵,但至少保证了小规模的机动能力。

    这一次,苟政的确打算博一把大的,然而,未虑胜,先虑败。虽然决定了冒险一击,但他同样做好了失败准备,一旦事有不济,他即率亲兵脱逃。

    能救得了两位兄长,那固然是他满怀期望的,若事难竞成,他将以保全有用之身为第一要务。最坏的打算便是,尽弃这五千部曲,让这么多人为两个兄长陪葬,也算苟政一番“孝心”了。

    事实上,留守陕县的那两千多部曲,才是苟政给自己留的最后本钱,其中就包含了不少经过苟政“考察”的忠勇部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