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影曲

第三章 钱氏敛敏

    我双手提裙一迈入,黑压压一片青丝秀姝,斑斓五彩,绸绢绫罗,却个个安静如哑,只怕银针落地亦可清晰入耳。慢悠悠扫视一眼,只见袅舞早已伫立殿内角落,默不吭声,身着一袭鸭卵青轻纱淑女装,淡妆朴素,臂间一条月牙白披帛,愈加衬出她气质高洁华姿、淡雅脱俗,非常人可比。

    “姐姐来得好早。”提着裙摆轻悠漫步至她身侧,我亲密执过她手,摸到鸭卵青色的轻纱下,掌心生出几滴紧张的冷汗,黏腻湿润,洇湿了纱缎,带来微微的冰凉之感。

    “不过比你早来一时半刻。倒是梳妆打扮,费了不少心思。”袅舞淡淡一笑,眉如秋娘庄度。

    “受教礼节之时,你端敬之名早已传遍外宫,何须如此紧张?想必来日选秀之时,陛下定对你难以忘怀。”我抿嘴一笑,自信而轻声道。

    手臂一挥,‘哗’的一声,宽大的轻纱宽袖飞扬而起,似一只谨慎的蝴蝶振翅而飞,轻盈灵活,袅舞闻言,急忙竖指唇前,‘嘘’一声,左右查探一番,见无人注视,方松一口气,压低嗓子,对我郑重其事道:“如今咱们处地严殊,哪怕少言寡语,亦不可叫人捉住把柄。若叫有心人听见,定显得咱们鲁莽自大,祸及自身。”语气分外紧张。

    心下虽知此刻不会有淑女顾及二人,一切皆因袅舞过分小心,到底系好意,我温顺受教,眉眼依旧不以为意,“你素来小心谨慎、周全细腻。”言毕,吾等二人微笑静默,不动声色地仔细打量起四周来。

    纵已位处淑女,即将被册嫔御,终究铁板未定钉,身份地位不及有资历的教引姑姑,是而在场众人各个皆安分守己,唯恐被人挑出刺来,叫外宫姑姑知道了撂牌子。

    我一壁打量,心下一壁思索着:

    去岁,皇帝于四郊新建地坛、日坛、月坛,将天坛由敬万神改为只敬天神,令整个京都被放置于一幅八卦图之中——南侧为天属干卦,北侧为地属坤卦,东侧为日属离卦,西侧为月属坎卦。继而严革贪赃枉法,勘查皇庄和勋戚庄园,还地于民,鼓励耕织,重新整顿赋役,赈济灾荒,减轻租银,体恤民情,治理水灾,汰除军校匠役十万余人;整顿军队团营,守兵东南,征剿东项倭寇,清除外患,整顿边防,惹来万民爱戴,众人拍手敬仰。

    我心下不由得好奇而有了几分憧憬:该是何等一位男子,会有如此的魄力与贤明?

    思绪倏尔转回那炎热的六月:秀女大典举行前,先由户部奏报。皇帝允准后,立即行文二十六州衙门,由二十六州各级官员逐层将适龄女子花名册呈报上来,至二十六州衙门汇总。最后户部上报,皇帝决定选阅日期。纵有因病、残、陋而不能入选者,亦须逐层具报、申明理由,由各级官员咨行户部,待户部奏明,获允准后方可免应选义务,自行婚嫁。

    各州秀女以骡车送至京都。马车遥遥、颠沛一路,叫人难耐其苦。

    因众多秀女家世不一,官宦人家尚有车辆,而兵丁之家只能雇车乘坐,故经中宫谏言,皇帝听允:“引看女子,无论大小官员、兵丁女子,皆以户部库银一两作赏银,为雇车之需。”

    秀女抵达京都后,于入宫应选前日,乘骡车入外宫,并由内侍以极挑剔的目光,审视着每位秀女,观其容貌,听其嗓音,发、耳、额、眉、目、鼻、口、颔、肩、背、腿、脚,凡一处不顺眼耳,当即发送回家。

    再论撂牌,若研习礼仪之时举止不当,教引姑姑可将其撂牌,此为首道撂牌。次道便系选秀之时,未被皇帝选中者,则撂牌。御殿中,除被抄家罪臣女眷、自愿入宫者,只余撂牌之女充作内御。若以内御之身得幸受宠,必经从九品‘御女’位方得晋升。来日晋封虽无限定,到底失了底气。毅帝朝虽有内御宠冠御殿,亦不过惨淡收场。

    忽而叮咚一声,玉石类配饰掉落在地,于寂静无声的正殿之内,清晰回响,醒耳入脑。

    何人竟如此莽撞?我微微蹙眉,甚是惊讶。

    与袅舞对视一眼,循声望去,目光尽头系一身着玉色轻纱装的淑女:灵蛇髻之上插着一朵包金山茶红珊瑚绢花,愈加衬得玉容淡扫的嫦娥眉格外舒徐绵渺,恍若一弯微凉月色,颇具美态,身量高挑而纤细,窈窕似柳枝飞燕,亦有端庄之貌,雅姿清容,人中浅坦。

    此刻,她低头不语,脸色万分紫涨,双手揪着宽大的玉色衣袖,举止涩缩躲隐,不敢轻举妄动。目光所及,此女脚边躺着一枚白玉佩,似一捧春雪流出溪涧,缓入心田。

    “清歌,咱们千万别趟这浑水,若被教引姑姑知晓,只怕——”袅舞瞥我一眼,见我神色微动,忙握住手,小声叮咛道。

    低眉思忖片刻,对袅舞盈然一笑,我不顾阻拦,挣脱开来,慭慭然携起芽黄色连缀银丝轻纱裙走去,施施然伏身捡起玉佩,触手颇温润,盈盈然呈到她面前,轻轻然微微一笑,“姐姐,你的玉佩掉了。”

    我手中的玉佩雕以山茶样,白玉润腻,映射着自窗棂外投入的皎皎日光,哗哗流出银丝细线,分外晶雪泛波,做工巧致,若非富贵人家所有,亦出自尊华之族。

    此女惊慌之下,原本早早低头、埋首胸前,此刻闻言,径直抬头,惊讶地瞅我一眼,随即怯怯低下长睫,羞涩地颤颤伸手,小心接过,语气轻噫怯涩,听来分外娇羞,“多,多谢姐姐。”默默收下后,便挂在腰侧,双手微颤地拉着碧绿色银线绣山茶披帛轻绞,似一条纠结的线团,万般纠缠,面容胆怯。

    我看着她唇形变化方明白些许意思。

    “此物看似非同寻常,不知姐姐自何处得来?”我停驻不动,笑吟吟好奇道,欲打破僵局。

    “玉佩乃入宫前,我娘亲赠。”她蚊噫道,如藕丝绵连,声线粘粘如春日黄莺,连带着玉色轻纱裙亦分外羞涩可人。

    须臾,她想起什么似的,自腰间银线蜀绣山茶花淡蓝色荷包中取出随身的一枚小小璎珞,绯红着脸,埋首递上,细声道:“若姐姐不嫌弃,这枚璎珞便算是我赠予姐姐的谢礼,还望姐姐笑纳。”声喉依旧细小如溪涧流水,潺潺涓涓,惹来不尽春光惬意。

    “怎会,姐姐好意,妹妹怎敢不收。”

    微微一愣,我随即微笑,大方接下,凝神细瞧:璎珞银白,双璧照水之景下浮现萦纡山茶影态,凝云之象中汇集幽然山茶之气,亦有‘松下轻烟晓日碧,竹边微雪佳月青’之幻华意境——此女必定出身不凡,家世显赫。

    此次,此女终于彻底抬头,目光甚是惊奇地上下打量着我,颇有探寻稀罕之意。我亦看清她面容:矜持娴雅如幽玉碧竹,肤色白皙胜凝脂雪霜,气质清新脱俗,如一朵雪色的山茶开放在冰天雪地之中,尽显幽怜之色。

    “不知姐姐如何称呼,妹妹小字名唤清歌。”我微笑道,语调柔柔。

    “我唤钱敛敏,及笄年华。”她娇羞涩涩,语调温柔如月下溪流,幽远清辉。

    见她如此和气柔婉的性情,我心下愈加欢喜,连连含笑道:“如此说来我要唤你一声姐姐了。”

    就在吾等二人互相打量之时,袅舞放心不过,携裙走来,嘴角一缕笑意如同春风拂面。一时间,偶然闻得此言,对敛敏笑吟吟道:“当真凑巧。我小名唤袅舞,与清歌一母同胞。”

    敛敏眼神流露出几分意外的惊喜,随即含笑道:“有亲姐妹真好。”眼神黯淡几分,语气七分感叹而微带三分欷歔。

    我不以为意,粲然含笑道:“纵无血缘,大家一同服侍陛下,亦互为姐妹。”转头问袅舞道:“姐姐,你说是也不是?”

    袅舞泯然点头笑道:“正是。”

    ······

    漫漫言语间,愈加投机。欢声笑语下,我察觉出敛敏两靥各露一小小的酒窝,显出三分娇俏动人。

    瞧着黄檀未至,一旁的诸女闷郁之下,三三两两闲聊起来,殿内眨眼便有了人气。

    “此物系我娘亲在我入宫前交与我的,若三位姐姐不嫌弃,便请收下吧。”一句爽朗纯真的话语忽而从旁流入。

    忽然闻得如此咋咋呼呼的一句话,我即时循声转头,只见身旁已然来了一名淑女,身姿丰腴,肤若凝脂,堪比孝成皇后之妹,正手持三只荷包,笑颜似开在群花百蕊中,面色胜过润红的秋海棠,眼如蚕卧赛春燕,眸似墨珠,带着点点璀璨星光,晶润漆亮,犹如瑰光流彻、乌墨亮泽,着一袭妃色轻纱淑女装,愈加衬得人丰满圆润,似一颗深红色的石榴籽。

    我再定睛一瞧,她手中的三只荷包皆绣工高超:一只梨花成堆,清润丰洁,白中透雪,雪中含素;一只芙蓉秋风,风漫花芳,爽怡人心;另一只山茶明绽,清妙脱俗,华姿贵妍。所用丝线皆上等七彩,光泽鲜艳明润,配色考究自然,绣工精湛灵活,宛如薛妃再世,小巧之余不缺精致,细妙之下不失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