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影曲

第四章 申氏婺藕

    “哟,如斯荷包亦敢取出赠人啊!”身旁的一位淑女眼见如此,忽而出声,丽姿夹带轻蔑之色,乜一眼便飘然转头,嘴角一抹嘲笑。

    闻言,送荷包的淑女一下涨红了脸,收回了手,尴尬低头,面色讪讪起来。

    我心中甚是鄙夷如此尖酸刻薄之人,不悦而嫌恶地觑一眼身旁,却不觉惊诧此女容貌:肌肤雪堆,指若水葱,蔻丹红唇,秋波紫叶,微转生姿;一袭紫菊缀金丝轻绡衣裙,纷飞翩然若白鹤御风而行;一条深紫色连缀金丝绡披帛,魅姿飘逸,似晨霜凌风,秋菊落雨,身姿凌波滟艳,幽艳非凡,堪与素欢如相较,各有春秋——可惜生着一副刻薄模样,当真叫人惋惜。

    面对此类人物我素来不多加理睬,然则心底却有了计较,与袅舞、敛敏心有灵犀一般,互望一眼,含笑接过,不约而同地当即挂在腰侧,道谢一声,“多谢姐姐一番好意。”面容盈笑,再不顾人。

    一旁的刻薄女见吾等如此作为,根本无人搭理她,当即蛾眉蹙起,眼角不忿,仿佛白鹤含怒,振翅欲飞。

    “不知三位姐姐唤何名?”送荷包的淑女收起失落的眼眸,笑意满怀,眼眸如黑琥珀珠,极为温润传神,纤秾挺秀,婉娈开扬,愈加显得妃色衣裙色泽鲜艳,明快活泼,“妹妹名唤申婺藕,年十三。”

    “林清歌。”我大方应道。

    “我唤林袅舞,如此说来,你该唤我姐姐。”袅舞温和道,嫣然一笑。

    “我名唤钱敛敏。”敛敏的声音仍旧细柔如纱,嘴角一缕天然浅笑。

    ······

    刻薄女见被吾等冷落,面色羞恼,涨如火烧,气呼呼‘哼’一声,奋力甩袖,莲步离去,似一朵开在金砖之上的紫菊,幽香扑鼻,令人沉醉,深紫色连缀金丝绡披帛拖曳在地,似两道幽魅紫霞,穿云破月,望之高不可攀。

    固然她美貌出众,我却素来轻蔑品格如此类流,见此情状,不禁微扬嘴角,眼角余光瞟着她离去,口中与婺藕、敛敏絮叨家常。此时,恰有内御上来奉茶、送各色精致糕点,众人逐渐松懈开来,三三两两攀谈,不再拘谨。

    闲谈了约一柱香后,一风度娇丽而端庄玫雅的淑女漫步走来。我仔细留神了一番:刻薄女则孤家寡人般,落座如意吉祥椅,面色忿忿,却依旧显出魅丽幽妩的体态来,堪称国色。

    “妹妹朱丹雾见过四位姐姐。不知四位姐姐系何名讳?”朱氏施施然行礼,凤眼温柔,流而不动,着一袭玫红轻纱淑女装,愈加显出身姿飘摇平和。

    吾等四人忙起身回礼。

    “适才墨淑女言语多有冒犯,妹妹代墨淑女向四位姐姐赔罪,还望四位姐姐见谅。”朱氏温温然躬身行礼,神色可亲恬柔。

    “墨淑女?”狐疑一番,念及之前流传在淑女中的流言,我甚是惊奇地问道:“可是靖端大长公主外孙女、咸和郡主与梁国公之女、当今圣上与中宫的表妹,淑慧县主墨煦华?”

    “正是。”她泯然一笑,“墨姐姐一向自负美貌,还望四位姐姐大度。”眼风往墨氏身上轻轻然飘了飘,眼中不以为意。

    “哪里。入京途中,妹妹早早听闻淑慧县主姿容幽魅堪称国色,乃京中第一美人,容貌与中宫相较无差,各有千秋,今日一见,果不虚传。”言毕,再一望墨氏,虽眉眼刻薄尖酸,然则端坐模样果如云间紫鹤,拂人眼昭,撩人眸皓,且出身尊贵毫不逊色中宫,我心下惴惴思忖道:依着她的家世背景,来日我若得宠,只怕与她定为劲敌。

    “淑慧县主所言非虚,荷包确实寒掺。”婺藕惭愧低头,神色落寞地抚摸着腰间的荷包。

    “此言当真过谦了。这荷包一看便知费了不少功夫。更何况这绣工——”朱氏挽着淡红色披帛,携裙盈盈上前,含笑托起荷包,纤细洁白的纤指轻轻滑过,赞叹道:“如此精湛的苏绣针法,着实令人叹为观止,仿若真品。”说着,取下自己腰间的银线绣折枝堆花束淡色荷包,上头以银丝绣满玫瑰,艳朱丹赤,凑来轻盈笑道:“申姐姐且来瞧我这个荷包,如何及得上姐姐你的。”

    两相比较下,敛敏啧啧赞叹,嘴角含笑道:“申淑女的荷包华丽富贵;朱淑女的荷包鲜妍娇蕊,可谓各有千秋。”

    ······

    言论间,黄檀年迈的身影带着周身的稳妥稳重,自殿外一步步缓缓而入,来到众人的面前。

    诸女一见,忙敛衣噤声,与众人一同恭敬行礼道:“参见黄檀姑姑。”

    黄檀轻咳一声,肃重行礼,语调平淡无奇,面上一丝不苟,“奴婢来迟,还望诸位淑女见谅。启禀诸位淑女,圣旨已然颁下:八月初一便系陛下选秀之日。”

    人群瞬间躁动,语气欣喜若狂,溢满期藉与兴热,毫无察知黄檀早已隐然离去。

    “太好了,八月初一便可见到陛下。”

    “届时便可封嫔御、尽享荣华了!”

    ······

    低眉不过片刻,瞥一眼欢喜的婺藕等,我径直携袅舞出殿,淡淡道:“咱们回去吧。”眉间不失落寞。

    袅舞面色微微沉重,点点头,任我拉她出殿,步履悄无声息。

    一出殿,择了旁侧细碎的白石子小道,石子坚硬且似羊肠般纤细蜒长,缓缓步行,且思且量,衣裙簌簌,步伐分外沉重。七彩蜀绣芙蓉锦缎软鞋踩在石子上头‘唦啦’作响,仿佛日光也被踩碎,化为一颗颗石子闪着金芒,漫生出黄白该有的寒意,而非原初温暖的和煦。莺月、梨露二人紧随其后。

    闻得选秀时日的刹那,我心底并非完全无动于衷,不过苦于无得宠方法罢了。若无法得宠,我宁可从未入宫,嫁与民间一户好人家,从此平安淡泊,亦胜过凄凉悲愁、老死御殿。然则黄檀此番怎会迟来?她入宫多年,自然明白守时之理。我心下不禁踌躇,细细思忖起来。

    静默良久,伴随着微风煦煦,呼呼咻咻,忽地听闻袅舞侧头悄声问道,语气不忍而沉重,清晰入耳,“清歌,你为何这般神情?”

    我微微侧首,强作淡笑姿态,“姐姐,咱们马车遥遥,颠沛一路入宫,所为不过得宠二字罢了。”

    袅舞所言不错,我确实心下担忧:前有地位尊荣如淑慧县主之流,后有出身富贵之家的钱氏之类,如吾等姊妹这般家势低微而贫困之人,着实无万分把握入选。

    袅舞忽地驻足叹气,一声漫漫悠长,融入风中,分外寥落,直对我苦笑,“你所言不假。到底君心难测,以你我资质若能入选固好,我只怕一不留神——”言止于此,目光转向旁侧,只觉微风轻轻吹拂下,竹影摇摆,发出嗦嗦的声响,只虚叹一声,吐不尽春笋哀愁,散不尽秋实结果,鸭卵青的轻纱宽袖亦随之浮出一层层秋思寂寥之色、秋愁不忍之心。

    明晃晃的日头照在袅舞无暇的面容之上,折射在淡淡鸭卵青的衣裳上,足足有半张脸折显出阴黯落寞之意、萦郁寡欢之色。清风徐徐,微微乎乎,鬓角垂下的发缕迎风颤抖,清晰之声传入耳中分外凉薄,似在苦叹来日吾等二人的下场,幽幽静静,冷宫戚寒,数不尽纷飞茫尘覆盖思绪,尘埃落定便系心气伏镇。

    “你素来心思消沉。”我淡笑安慰,然则底气终究颇为不足,连日头光辉落入眼帘,亦黯淡半分、失色三成,衬得远处高高在上的琉璃瓦上反射的光芒固然耀眼,亦尤为深暗,对袅舞所言心下亦有几分认同与忧虑,语气微微失落道:“来日如何尚且未知,何必眼下便唉声叹气。纵使日后咱们二人中只一人入选,亦可互相提携彼此。姐姐,莫非你忘了入宫前咱们所立的誓言?”

    当日,朱瓦宫墙之外,披星戴月之林,一路颠簸的狭小马车之中,吾等二人曾早早立下誓言:御殿险境刀光,吾等姐妹二人定要互帮互助,相互扶持。

    “我何曾有一日忘却。”袅舞凄凉一笑,眼波微泛湿光,挽起的月牙白披帛愈加浮浪清波,涟漪之下,哪怕日头亦不能温和半分柔光,寒气逼人,“御殿虽波谲云诡,亦有乔贵妃之流。我所求不过‘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黏地絮’。陛下······终究非我良人。”哀叹中,眉眼间浮上一缕重重的失落寥寞、萦郁寡欢。

    袅舞所言乔贵妃指代贵妃乔氏,为宋徽宗嫔御,为其生下七个儿子。论起位分:初为御侍。崇宁二年五月封宜春郡君。三年九月晋美人。四年闰二月晋婕妤。五年二月晋婉容。大观元年腊月晋贤妃。二年二月进德妃。三年五月进贵妃。所出皆为皇子,依次为景王杞、济王栩、邠王材、华原郡王朴、郓王栱、郓国公楃、瀛国公樾,共七子。

    说来她的遭遇颇有一番奇特:乔贵妃本是显肃皇后郑氏身边的宫女,与韦氏姐妹情深,并互相约定若自己先富贵了,绝不忘彼此。后来,乔氏被宋徽宗封为婉容,便趁机引荐韦氏,韦氏亦因此得到了封号,两人愈加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