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烬录

第十四章 任命

    凝凡曾经设想过离开牢笼之后的生活——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他大概已经是被众人遗忘的独行客;也可能有敌人守在外面,他一出来就是逃命不停;也可能是幻境之外又是幻境,那疑似清平界本身的老人只是在玩弄他,他还要继续轮回……

    但他怎么也没想象到,他会一出来就被人用雪球砸着,围着老城跑了一整天。

    他不做折扣的一直跑到那位尊者喊停为止,如此大的运动量,他竟只是有些气喘。不过为求不引人怀疑,他模仿其他巡卫的模样,也是丢盔卸甲的气喘吁吁的坐倒在雪地里。

    凝凡终于有空闲好好观察眼前的一切。

    他最为担心的当然是这里仍在轮回之中,但他不敢多去思考这个问题,那很有可能让他仍未安定的心智突然崩溃,只能暂时认为是真。

    不过他有很明确的“真实的”感觉,因为“帝窍”正为他不断刷新着感觉的边限,温度、气味、颜色、声音、源力乃至其他更细微的、他如今还不能准确描述的东西,这里有完全不同于轮回之中的感觉,每一刻,凝凡都在不断扩展着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而不断丰富的认知又会翻过来强化他对于真假的判断。

    正如那老人所讲,“帝窍”首先是一个感官,它会辅助凝凡更好的认知世界,这个过程的最终目的是让凝凡重新感受“源质”,而真正把握源质之后,帝窍的真正作用才能发挥出来,它将成为所谓的“源烬转换”的核心,开启战法合流之路。

    但凝凡不敢信任帝窍,也不敢相信这具身体给他的反馈。长久的轮回中,他的一切都已变成源质,这具躯壳不是那老人制作的,便是其他人的,绝不可能是他自己原本的,更可怕的是帝窍也在告诉他,这不是他的身体,那种身在异乡的陌生感也在随着认知强化而越发强烈,这令他难过至极。

    想到这里凝凡气极反笑——真正脚踏实地之后,竟无一物可以相信?

    凝凡的思考到此戛然而止,厄多图挨个将他们从雪地里拔出,顺便放出源力探查几人体魄,暗暗点头——不愧是战修祖庭,这才一月过去,就几乎有在外修炼半年的效果了。

    战修修成吞眼之后的修炼,就是不断的吸纳源力成就核心,这是一个量变到质变的过程,没多少捷径可走。但是高质量、高浓度的源力环境能有效缩短这个凝核的过程。当年的清平界内当然是最好的凝核之地,但如今就只好退而求其次了。所以成为巡卫的机会其实难得的很,只是这帮小子不懂事。每年都有几座卫城的大家族求到厄多图这里,想要塞几个子弟进来,厄多图无所谓此事,他是外宗弟子,跟十二卫城没什么瓜葛,只要巡卫缺人,他就照单全收。

    不过新来的这小子倒是特殊,他是卫城一塞过来的,那里可是头一次安排人进来。

    那位郁郁而终的老域主后人,也想出来透透气了?

    …………

    天色渐晚,另一班巡卫过来交接,厄多图与对面简单招呼,便带着一行人沿着狭窄的雪道向最近的卫城十二行去,身后不远处是同样换班的咒言师们,余光看着那些蓝袍人,凝凡不免想起那一百位无知无识的主宰御座,难免有些膈应。

    忽然有人轻轻捅了下他腰侧,凝凡转头看去,是年轻巡卫中的一个,好像就是卫城十二的某家子弟。

    那人小声说道:“你叫凝凡对吧?我是卫城十二风棠,稍后到城中海波楼一聚,我来做东,算是给你接风。”

    凝凡正待回话,那人身边一人接着说道:“不必多想,风棠是此地地主,那海波楼也是他家产业,来了新人,必然是要他略尽地主之谊的。”之后他指指自己,低声笑道:“我叫纳达由多,姑且算是卫城二人士。”

    凝凡注意到二人都未透露姓氏,他也吃不准有何讲究,不过听二人谈吐有些像当年城里的亲戚们,心里就有了些判断。于是也学着低声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厄多图心里暗笑,这小子果然跟卫城一那帮老古董一样迟钝,风棠那几个小混球又想使坏,不过也不算什么大事,哪个战修不是皮糙肉厚的?厄多图懒得去管。

    …………

    凝凡记忆中从未来过卫城十二,但他没想到此地竟然完全不同于记忆里的卫城二,从外面看,是横亘数里的棱角分明的深色围墙,像是砖石,又像某种硬木,走近看来围墙上有许多倾斜向下的方正小孔,大概是某种透气结构,帝窍的感知告诉他,此地就像是一个不规则的大盒子扣在雪原上,凝凡完全不能理解这是如何建成的。

    他分明记得十二座卫城都应该是一样的结构。

    难道这部分记忆也是假的?

    凝凡立刻摇头,不能如此乱猜,必须要有更多参考才行。

    卫城十二的入口是一道长廊,廊柱之间亮着红色或者黄色的火光,一行人选了一个亮着黄光的口子进入,甫一进入长廊,凝凡便感到一阵暖风吹拂,身上寒意一扫而空。

    说是长廊,其实里边道路足可以三五辆驮车并行,很是宽阔。凝凡注意到地面上有充盈着冰蓝源力的源纹闪动,大概是某种加固用的源纹?以前可没有这样直接暴露在外的烙印方式。

    众人脚程很快,很快来到卫城十二大门,门口有两位岗哨,其中竟有一个蓝袍咒言师!

    凝凡忍不住皱起眉头。

    厄多图没注意那新来的小子有何不妥,即使注意了他也没什么所谓。他先朝那咒言师看了一眼,算是打了招呼,另一边的战修已经抱拳行礼:“尊上。”

    厄多图拍了拍他肩膀便进了城门。风棠笑嘻嘻的跳将起来也拍了那门岗肩头一下,那门岗也不恼,笑骂一句。

    看来二人也是熟人,凝凡默默记下那人。

    一进门来,凝凡终于有了些熟悉感。面前是宽阔的直道,沿路是两排规整的长屋,每户门前都有半支出的短台,凝凡猜测那是统一规划的商铺。凝凡忽然想起,当年卫城二也是有沿路摊贩的,但老城之中一直没有,各项用度大多是外界运来,城内只有一家名叫“南货堂”的店子,有些外地东西买卖。

    南面是无波无澜的平湖,北面是长势喜人的不知名作物,但凝凡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四周——那围绕卫城十二的巨大围墙在里面看来竟然还是住人的建筑,密布在“墙壁”内侧的众多孔洞之中明显有人来来往往,看起来数量不少,倘若那些孔洞都是民宅的话,这座城能容纳的人口要比老城还多!

    可是粮食从哪里来?北境又为什么又这么多人?还有……

    凝凡深吸口气,努力控制住自己越发混乱的思绪。他的记忆破碎不堪,心智缺少一个坚实的支点,很难保持一以贯之的冷静,加之帝窍不断地塞给他大量的讯息,脱困以来,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如何约束帝窍和天马行空的思绪上。

    很快众人分别。厄多图去往位于下城的住所,凝凡被一众巡卫簇拥着来到那“壁中城”的某一条通道中。里面比凝凡想象中还要宽敞,高有三丈,进门处与内墙竖直,而左右墙壁却是倾斜,那是通往上层的通路,凝凡猜想这样的空间应当有许多个,不然如此大的壁中城交通往来岂不困难得很。

    众人踏上斜坡,凝凡忽然感觉身体一轻,脚下应当是有某种减重源纹起效。凝凡忽然有些感叹,以前的格尔兰洛可没有如此多的源纹运用,战修们推崇纯粹,对外物一向排斥,凝凡一时也想不清楚这些变化是好是坏。

    思索间已经到了目的地,面前是一间很气派的建筑,高门、巨柱,顶上多是层叠的梁柱、突出的圆椽,充斥着大量的不知意义的繁杂源纹,不同颜色的光芒交缠增色粼粼,完全不是北地形制,凝凡不禁啧啧称奇。

    风棠笑到:“凝凡兄弟,这里便是海波楼。”

    凝凡眯了眯眼,拱手说道:“劳烦风棠兄。”

    …………

    厄多图打开院门,摘盔卸甲在门厅兵架上挂好,又从架上提起一柄颇为沉重的铁棒,如往常一般在院内走了一趟《沉力篇》,这是厄多图儿时学的一部锤炼气力的技法,本身品阶不高,广在北地流传。此法当然对于如今的厄多图来说没什么锤炼的作用,他只是借此沉淀心神。

    战修第二步的修炼围绕成就所谓“鼎器”而展开,格尔兰洛祖法称为“歧路定鼎,性命机枢”。战修起步凝化吞眼,一步登堂凝成源核,二步入室锤炼周身,走的方向十分明确,就是令自身从无到有从有到强的成为储存调用源力的焦点,北地人天生躯体高大强健,比之南方战修要占着体型的便宜,能够多容纳更多源力,历史上也曾出现过一些专门壮大身躯以求容纳更多源力的流派,不过这是走了极端,大多是未来路断者的无奈之举。

    而格尔兰洛的正统修法传自辉煌年代,与其他修法不同的就是多了一项锤炼战心,战心完满,第二步跨越生死关后才能不断向内挖掘本身魂灵源根,打造域界,然后将域界逐渐化虚为实,铸就“鼎器”,听起来很像法修的路数,实际上也确有关联。格尔兰洛确信法修来源于古时某位战修的一次修炼失败,源力破坏了战修赖以立身的完满身躯,从一块“铁板”变成了“筛子”,这才意外的发现了所谓“溶源之体”的奥妙,所以就像同样脱胎于战修的“魔工师”一样,法修一开始被称为“魔法师”,都被认为是战修走火入魔的结果。

    正统修法中战心的作用,就是作为一把正确的钥匙,打开心关,找到独属于自己的路。找对了前路顺遂,找错了万劫不复,一切都要在第二步生死关上见分晓。不过当下少有人走这条“正路”,委实是因为传承不全修炼困难、失败代价太大,稍有不慎就前功尽弃,战修们大多退而求其次,修习“半器”,可以理解为站在生死关门槛上向前伸手,慢慢摸到魂灵源根,然后靠水磨工夫打造域界,再去思考化虚为实的那一关。这当然要比直接跨过门槛掌握源根差上许多,但胜在安稳。而完善的修法典籍都在祖地格尔兰洛老城,那里已然封闭五十多年,那传说中能助人一步登天的“传承禁”也不知所踪。这几十年来战修虽然数量日多,但不要说成就鼎器的,就连域界化虚为实成功的都少之又少。

    厄多图的情况比较特殊。他生在魔工师域国艾根豪斯,但祖父却是深渊战时转修魔工师的北域战修,也是因此才被那位来此建立外宗的老城战尊看中,这位战尊是旧族一派的一位家主,本人虽躲过了那场大难,亲人却都陷在老城。在此之后这位老家主对厄多图视若己出,将他一身修法倾囊相授。厄多图天资极佳,底子又打得极好,第二步生死关迈的稳稳当当,域界也顺利开辟,但之后多年也一直卡在域界由虚转实这一步上,老师就令他来北地任这巡城使一职,看能否在此找到突破之机。

    厄多图来到此地已有两年,老师来信无数,厄多图每隔半年才回一句快了快了,只差临门一脚了,实际上那所谓突破之机一直没个踪影。厄多图半点不急,每天按部就班的点卯交班,余下的时间才拿来慢慢思索定鼎之路。厄多图想的很简单,反正除了人皇这位独一无二的第三步,世间还没有战修能真正降临鼎器,大家都是第二步,打不过也能跑的掉;法修更不用说,单对单,除了那几个老不死,最多再加上那个风头正劲的帝女,厄多图自信都能十招放倒,不过从来也没有咒言师单打独斗就是了。既然大家差距都不大,能不能搞出鼎器也没那么重要。

    然而今天情况不同,厄多图明显察觉到那魂灵源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这感觉来的莫名其妙,厄多图吃不准是不是那个契机,特意回了住所细细体味。

    不然怎么也得看了新来的那小子挨了揍才会回去,厄多图百忙之中还有点遗憾。

    恰在此时,小院外响起敲门声。

    厄多图啧了一声,断了冥想,打开了院门,门外是一个和和气气的年轻人,披着一件厚实的大氅,依稀能看到内里的锦衣。年轻人见厄多图出门,连忙恭敬的一揖到地,说道:“尊上,在下鸿芽,来传心城口信。”

    心城?利克龙德?不对,该不会是人皇谕旨吧?

    饶是厄多图都有些手忙脚乱,连忙回礼:“厄多图接旨。”

    还好当初见过老师领旨,厄多图舒了口气。

    自称鸿芽的年轻人脱去大氅放在脚下,自上而下一丝不苟的调整仪容,之后才小心翼翼的从胸口暗袋中取出密函,此时脸上只剩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严肃然,他朗声念道:“诏曰:擢厄多图·格尔兰洛为心锁外围大统领,即日赴利克龙德上任,不得延误。”

    厄多图脱口而出:“外围大统领?老师怎么了?”。

    鸿芽狠剜了他一眼,厄多图自知失言,赶忙行礼:“厄多图领旨。”

    鸿芽顷刻间又变了脸色,规规矩矩的对厄多图行礼,说道:“尊上,迪路因大尊升任裁决机枢南域巡查使,此刻想必已经到任了。”

    厄多图心知此中必有缘故,但是心城忌讳太多,眼前人未必会实言相告,便立刻将他扶起,笑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进院一谈。”

    鸿芽慌忙摆手:“怎敢劳烦尊上?小的已在壁城海波楼备下薄酒,还请赏光。”

    厄多图哈哈一笑,伸手拾起大氅亲自为鸿芽披上,随他一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