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烬录

第十三章 九兽

    克洛嘉德发觉冰块的颠倒碰撞频率减低直至停止,再等半晌,确认冰块确实已经停下,算算时间刚过去三天。

    克洛嘉德缓缓调息,这一趟下井遭遇颇多诡异,他不敢确定推开门见到的就是“静湾”。待气息平定,克洛嘉德身子一缩,双手抵住冰块封门,脚下用力,以门为盾一跃而出。

    砰的一声响。

    克洛嘉德落地转身,锻锤划出一道酷热蒸腾的弧线,黑暗的空间骤然明亮。

    有人影一晃而过。

    克洛嘉德眼神很好,他护住周身,问道:“老爷子?”

    幽冷喑哑的声音传来:“是我。”而后有火光亮起,显出黑袍一角。

    克洛嘉德确认那是阿提特兰特有的魂火,心情一松,问道:“老爷子,什么情况?”

    阿提特兰沉默良久,才道:“你是荒人,有没有听说过……九兽?”

    “九兽?”克洛嘉德细细琢磨,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据说真正的洪荒巨木高峻如山岭,凶兽异类更是不计其数,那是一片与外界全然不同的地域,之所以不曾向外扩张,一方面是因为自给自足,另一方面是因为那里藏着真正的神灵。

    然而“辉煌年代”的人族对此嗤之以鼻。千年前人族鼎盛之时足迹遍布世间,自然也未曾冷落这片浩瀚的林海。洪荒的广沃是人族鼎盛的倚恃,人们自诩是世界的神祗,洪荒就是“诸神的后花园”。

    辉煌年代在巅峰时分崩瓦解的原由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契族”余孽的最后挣扎,有人说是愈演愈烈的战法之争,也有人说是族运所系的“牧神节钺”离奇失踪……历史散轶不可考究,只有一些影影绰绰的传闻传说仍有流传。而蛮人认定是人类触怒了洪荒中的神灵,那是万兽之主,也是灾劫之王,那位神灵至强至伟,至威至善,至美至大,至霸至刚。九为极数,是以尊为九兽。愤怒的神灵令无穷无尽的洪荒异兽踏破了人族疆域,这才是真正破碎辉煌年代的主因。

    不过这等传说克洛嘉德也就是当个故事了解一下。老头说这个做什么?他仍是摸不着头脑。

    “老爷子有话直说。”克洛嘉德索性不再去想。

    阿提特兰却不说话。清濛的火光晕晕绽放,不多时照亮了方圆十余丈的空间,克洛嘉德视线随光域一寸寸延伸,忽然瞳孔一缩——视线尽头有一口锻炉、一张小桌、一把矮椅,桌上放着锤子凿子,像是个简陋的铁匠铺子。铺子下是一片不知名的晶石,在火光下显现出灿亮的金红。

    “有人在冰窖深处造了一个锻炉?”克洛嘉德疑惑“这跟九兽有什么干系?”

    “你觉得这像什么。”阿提特兰问道。

    克洛嘉德实在受不了这老头儿弯弯绕绕,手上锻锤一振,一团红光亮起,像是涌出了一团弥散的灰烬,炙热而浓烈的火光煌煌然照亮四野,克洛嘉德终于见到此地全貌。

    此地阔近百丈,高不见顶,他与阿提特兰立足处只是边缘,金红的晶石铺展开来占据了此地九成的地面,至两垣处翘起,倒像是一块翻扣的桶壁。不过冰窖之中无奇不有,就算真有一只千百丈大的桶也不甚稀奇。克洛嘉德看不出所以然,没可想又去看阿提特兰。

    “这是一块指甲。”阿提特兰说道:“传说中那位神灵的指甲。”

    克洛嘉德不禁张大了嘴巴。

    …………

    这几日旧城附近风雪稍停,正是难得的好天气。没了风雪遮蔽身形,少有寻宝者靠近旧城,巡卫们也就稍稍放松了巡视。

    毕竟巡卫是个无聊又耗时的苦差事,老城又不会长腿跑掉,清平界又没人进得去,除了那些不死心的寻宝者,谁还愿意来这里浪费时间?也不知要巡视个什么。

    五十多年前出了那档子事之后,北境着实乱了一段时间,丢了两个主宰的奥洛斯还没什么动静,格尔兰洛这边十二座卫城自己先乱了阵脚,好多人连夜出逃,乱哄哄的闹成一片。现在谈起这些事来,北境战修都有些抬不起头来。所以后来世道安定之后,有心气的战修大多离开了这片祖地去往南方,卫城里反而是外乡人更多些,这座老城正在慢慢的被人遗忘。

    厄多图远远看到这群惫懒货不成体统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俯身团起几团雪球,用力砸向几个巡卫。

    巡卫们被这饱含第二步怒气的攻击打的东倒西斜,正要怒斥才发现是顶头上司,连忙躬身行礼。厄多图训道:“有一个算一个,围着老城给我跑一天!”

    巡卫们自认倒霉,赶忙应诺移步,厄多图余怒未消,团了几个更大的雪球连珠砸了过去。

    不远处有四个身着蓝色兜帽的人影,正不言不语的慢行绕城,厄多图挥了挥手,算是打了个招呼。那是来自奥洛斯的咒言师,蓝袍说明这几位还未能参破“三魂”之奥妙,还在第一步苦修。这些人也算是巡卫的一部分,不过自有所属,和战修巡卫并无太多交集,厄多图也只是客气而已。

    目送咒言师们离开后,厄多图来到清平界那层无形的分界处,里面仍是只能看到汹涌飘荡的灰烬,几十年来,人们为打开清平界想尽各种办法,但都没能如愿。

    厄多图叹了口气,五十年,两代人,很多事情正在被慢慢遗忘。

    忽然厄多图向后急退,掣出腰间长刀,战修旧都充沛的源力令他迅速调整好战斗状态,但以他第二步的五感仍是无法确认方才危险感的来源。就像是有某种庞大的视线扫过他周身,虽然并未专门注视于他,却仍令他心头一颤。

    厄多图立刻反应过来,抬手打出一蓬焰火,示意所有人远离清平界,提高警戒——这里哪有其他人?刚才八成是清平界“看”了他一眼!

    厄多图再打个呼哨,一匹北地驮兽飞奔而来,厄多图从鞍包中取出一只小小木鸟,掀开背上机关,语气不带起伏的念了一句:“老城有变,速来支援。”机关“喀”地一声回弹,证明讯息已被锁住。厄多图将其轻轻抛起,木鸟顺着既定空路一闪而逝。

    “希望来得及”厄多图忧心忡忡。

    忽然,万物停止。

    木鸟沿着原路倒飞而返……厄多图倒念警讯……驮兽倒退而走……焰火物性回转重回火筒之中……厄多图牵线木偶般跳回清平界前……一切痕迹消弭,仿佛时间倒流。

    厄多图浑然不觉,叹出来后半口气。

    转头看到那个新来的巡卫正呆头呆脑的站在一边,顿时大怒:“凝凡!你还敢在这站着?”

    凝凡愣愣看着他,震撼失语。

    老人言犹在耳:“出去之后,没人会知道你是五十年前的少域主,我会给你一个身份。”

    他万没想到是这样给的身份,他亲眼看着万物倒转,看着眼前的陌生人仿佛熟识已久的与他说话,这像是直接修改了对方的意识,甚至是换了一个人。这种操控是永久的还是暂时的?是在清平界旁才有的手段还是范围更大?这些问题令他既惊惧且好奇,但很明显那老人不会回答他。

    思考止于一脚势大力沉的正蹬,对面的高大的男人怒道:“臭小子还敢不说话!你给我去跑三天!”

    …………

    克洛嘉德拎着锻锤,小心翼翼的查看那所谓“神灵的指甲”。这东西看起来是一种天生的矿物,类似“山晶”的晶体排列,又像是“卤岩板”那种丝丝相扣的严密结构,不管怎么说,都是一种强度极高的材料,想必这位神灵剪指甲时候会很头疼。

    克洛嘉德嘿嘿一笑。

    阿提特兰明显是已经勘探过此处,他径直走向那个小小的锻炉,四周飞舞的清濛焰光将这冶坊照的纤毫毕现——那真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冶坊了,看起来就是按照人族魔工师制定的修造标文规规矩矩营造的,有火有膛、有尺有量、有柱无门、器有五样……这样标准的冶坊能够稳定的产出“单纹器”,也就是最普通的,只有一项功用的源器,不过人族魔工大多已经淘汰了这样简单的形制,在拘风回廊倒是有许多与此相似的冶坊。

    但是这个冶坊所用材料却颇有些惊世骇俗了,克洛嘉德来此之前,阿提特兰反复鉴定,确认这一整座冶坊都是龙物所造。

    他将这个结果告知了克洛嘉德,蛮人大匠却没什么惊讶——冰窖嘛,出现什么都不奇怪的的,他更加在意的是这锻炉是否能用。

    阿提特兰瞟他一眼,说道:“此物只是材料珍贵,未必多么高明。”

    克洛嘉德撇撇嘴:“我又不抢你的,不用贬低好东西。”

    其实他知道此言非虚,这基础的冶坊形制传自辉煌年代,即便在当时,也只是入门之物,只能拿来锻造一些简单东西,像是“寰环镜”那种重器,都是要开山为炉,断河为浸,否则单是一部源纹,都无法铺展开来。

    此时又听见“哐啷”一声响,二人立刻警戒,正看到一只冰块砸在地上,足有两个呼吸,那盖子才颤巍巍的打开,露出庞洛鼻青脸肿的模样。

    克洛嘉德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没多久古兹隆也乘着冰块到此,虽然四人俱齐,众人心中却越发不安了。阿提特兰拿出那件被圣人皮包裹的龙函,放到了那冶坊正中的锻台上。

    “很明显,是这东西带我们过来的。”克洛嘉德率先说道,赢得了古兹隆一个白眼。

    庞洛已经处理好了伤口,只是额头还有些青肿,他开口说道:“这东西可是人皇差人送来的。”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前提。就连一些蛮人都相信,人皇无所不知,并且永不犯错,当前的形势巧合众多,很难不让众人怀疑,这是人皇的有意安排。

    三人将目光自然的投到了阿提特兰身上——只有他才接触过人皇的使者,要说人皇有什么嘱托,他肯定知晓。

    但是阿提特兰摇了摇头。

    克洛嘉德摊开手:“又是猜咯?你们人族真不爽利。”

    其他三人没理他。线索都摆在眼前,一个龙函、四个大匠、一座冶坊、一块疑似神灵指甲的东西。放在其他人眼前可能还有别的猜测,但在这四位面前……

    克洛嘉德说道:“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来?”

    阿提特兰叹了口气:“当然是一起来。”

    古兹隆唤醒冶坊源纹,点燃源火,庞洛投入炉边不知名的“铁炭”,拉动风箱,他二人负责操控炉火,保证火力不绝;阿提特兰拿起台上龙物所制的夹子,将龙函送入炉中,清濛的魂火同炉火相融,将作为最精准的感官把控火候;克洛嘉德脱去上衣,周身都是狰狞的源纹图腾,背后是戟立的长长硬鬃,他低吼一声,身形拔高一截,充盈的气血同跳动的炉火共振,这冶坊之中仿佛刮起一阵火龙卷来。

    阿提特兰说道:“我会拿准位置,你只管全力以赴落锤,每一锤都要一样的力道。”

    克洛嘉德点点头,握紧长柄锻锤,抡过头顶,蓄势待发。状似认真,实际心不在焉——四位大匠,倒像是学徒一样开炉打铁,古兹隆倒是会偷懒……老师得有多少年没有撅着屁股拉风箱了?也不知道老头怎么想的,这时候风箱还让别人拉……

    阿提特兰忽然说道:“收神!”他猛的取出龙函放到铁砧之上,炉中火焰飞腾跟随,仍是不间断的加热龙函。

    克洛嘉德立刻凝神,蓄力已久的一锤砸下,只这一锤,便砸出一只手来,瘦瘦小小、白皙如雪,像是个小孩的手掌。

    克洛嘉德登时瞪圆了眼睛,正要开口,阿提特兰喝道:“继续!”

    蛮人兴奋起来,泵动气血,图腾唤起巨力,抡锤如飞却又细致入微,落锤声与某种机括的响动练成一片,阿提特兰手上动作不停,与克洛嘉德配合无间。饶是古兹隆也不得不承认,在锻造一业上,这位蛮人魔工已经称得上是大匠中的第一人。

    许久,炉火渐熄,克洛嘉德靠着冶坊立柱坐倒在地,古兹隆从冰块中取来了一些干粮饮水,众人分食。

    阿提特兰拍了拍克洛嘉德肩膀。克洛嘉德笑道:“老头,我们这次可搞出了了不得的东西。”

    四人下意识都将视线落到台子上,那上面躺着一具白皙的人形。

    有头无脸,没有性状,四人都说不清楚到底是打开了龙函里边装着此物,还是龙函捶打成了眼前的“人”。

    阿提特兰说道:“我不曾见过此物,人皇也没有过旨意传下。”

    克洛嘉德顿时了无生趣——一个谜题解开了,新的谜题又出现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