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下的潜渊者

第八十七章 唱诗班的歌声

    动态,细节,空间感,完整度.......甚至是某种不可言说,让人热泪盈眶的神性肃穆,耳畔似乎还能听见来自唱诗班最虔诚修女吟唱的圣歌。

    这是最为杰出的艺术家坐在午后的工坊,端着荡漾苦艾酒的玻璃杯,点燃一支香烟,将心神完全浇筑于被朦胧的昏黄光晕笼罩的无暇大理石,心灵情感达到顶峰,亦无法跨过的彼岸尽头。

    这是完全依凭法则的伟力,于这寂寞之地,注入冷原魂灵的杰作——一朵直达天际的凝固海浪。

    我昂起脖子,嘴巴无意识地张合,右手还在保持拍打舵手肩头雪花的动作。

    码头,船屋,靠着岸边的小酒馆,人声鼎沸的马戏团,审判骗子的中心广场......

    舵手沙哑语调所描述的关于小镇的一切都已消失不见,只有被包裹在海浪半透明冰身中的折断立柱与花纹残破的砖瓦,无言地证明文明存在过的痕迹。

    文登港.......没了。

    咚!

    头顶,如钢铁工厂狰狞机器冲压钢板的轰鸣震荡耳道,将我与舵手从错愕的漩涡中拉回到冰冷的现实。

    回头。

    庇护文登港的双扉闸门此时已经彻底完成闭合任务,在我们刚才所处的位置,一条醒目的红色溪流沿着扉门光滑的金属表面急流而下,与其一同坠地的,还有无数难分彼此,专属于血肉生物的残骸,遗物。

    牙齿,碎肉,半截尾骨,一段臃肿的直肠,还有.....被鲜血染红的海豹皮帽子。

    它们飞舞,坠落,在内湖洁白的雪地绽放。

    雨,鲜花,这是一场关于死亡的谢幕。

    看那。

    舵手打破沉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在溪流中看到一张隐现的残缺面容。

    那是属于倒三角的半颗脑袋。

    松弛的褶皱皮肤下已看不到骨头支撑的迹象,游蛇般的舌头从利齿脱落的牙龈缝隙无力低垂。

    由于面积过大,它的降落速度并不算快,反而像一只贪婪猎人看到后都会赶快放生的丑陋飞禽,随着气流上下旋风。

    再往下点。

    舵手及时发现了我视点的错误,他的声音颤抖,透着一种不愿相信事物真实性的畏惧。

    你看那是什么?

    视线穿过血肉之雨的间隙,沐浴血腥的溪流,顺延从倒三角后脑延伸出的扁平脊骨,向下,瞳孔震荡,我终于发现了隐藏在阴影中的秘密——那道狰狞的跳动剪影。

    豺狼。

    从扉门逃生的它,吊悬在空中,正用牙齿死死咬住脊椎的末端,这该死的畜生把同伴的的脑袋当成了降落伞!

    跑!

    我扯着嗓子冲身旁的舵手大喊,也顾不得前路已被海浪所阻隔,身体本能向前奔跑。

    可刚跑出去没几步,就发现身旁少了舵手的身影,他并没有跟随我,反而是拖动着他的那条瘸腿冲向扉门墙根。

    因为那里还躺着紧闭双眼的夹克。

    别管他,快他妈回来!

    老家伙没有反应。

    X!

    该死,该死的信徒,该死的榆木脑袋,该死,该死!

    我嘴里叫骂不断,却还是硬着头皮折返回去,先于舵手抵达墙根,费力将夹克沉重的身体扛到肩上,全力奔逃!

    转瞬,身后传来重物砸进雪堆的沉闷响动,余光后撇,“降落伞”落地,倒三角脸颊松弛的皮肉勾勒清晰的线条,很快,皮肉撑破,豺狼的脑袋从中钻出,它抖了抖身上的雪,将新旧伤痕交织的身体,展示于疾风。

    右肢折断,左耳缺失,从猪脑袋延伸至断尾处的鬃毛在星火云朵中燃烧殆尽,棕红的皮肤也已被焦黑所代替,随风吹过,脱落卷边的皮屑。

    灼烧,撕扯,切割,钝击瘀伤.....有的深可看见粉红色的新鲜骨头,特别是位于它腹部那一排由倒三角牙齿造成的贯穿伤,鲜血不受控制地涌现,把脚下的雪层消融成斑驳的红。

    是的,生命的活力正从这该死野兽的体内迅速流逝,照此下去,排除奇迹出现的可能,毫无意外,它活不成了。

    死亡的到来只取决于时间的长度。

    可令我无法放松紧绷神经的是,我当然知道这家伙会怎么度过生命残余的最后时光,找个温暖的避风地,静静等待?

    呵呵,绝不。

    风雪中,豺狼高高昂起脑袋,用肿胀歪斜的鼻子捕捉气味的泄密。

    历经时间消磨,刺骨海水的洗礼,过冬熊已不能再对豺狼的猪鼻子产生任何麻痹的作用,它很快便嗅到了猎物身上散发着的恐惧与挣扎到极限所产生的深深倦意。

    炽热鼻息喷吐,只剩两道锋芒留存的左抓在融雪中摩擦褪去钝怠,豺狼挺直咯吱作响的骨头,支撑起摇晃的身形,喉咙颤动,随即血沫飞溅,这是最后的嘶吼。

    奔跑。

    坡脚的开船老头,背负重物,同样被伤痛折磨的见习船员,我们的速度自然无法与一只再无所顾忌的狂怒野兽相提并论,猎人与猎物本就微末的间距在已肉眼可见的速度缩短。

    老实话,我当时完全有把肩上该死的麻袋抛下,用夹克肚子里应该还算温热的脏器拖延时间,瞅准时机和舵手一起,和这该死的畜生作最后死斗的打算。

    而就在我已经半松抓住夹克衣角的掌心,要将计划落归现实的时候,随着靠近,眼睛对凝固海浪新的细节观察,让我瞬间放弃了愚蠢的送死计划。

    这深入云端的高耸浪花,并不如刚开始的主观所想那样,是一块找不到丝毫缝隙的完整坚冰。

    在其底部,遍布有各种风雪侵蚀产生的坑洞,它们大小不一,有的只有拳手大小,有的却差不多可以容纳一个身材不算魁梧的成年人通行,风声在幽暗的隧道里来回穿梭,被转化成修女飘渺的歌喉。

    这便是冰原唱诗班的所在。

    抵达,未能收住脚步,我连带着背上的夹克一起结结实实地撞向坚冰,顾不得疼痛,我卡将起来,视线来回横扫,最终确定了左手边,阴影浓重的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