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下的潜渊者

第八十八章 尘世挣扎的生灵们

    “弯腰屈膝,舵手低头避开洞口垂落的冰钟乳如麦芒般的尖端。

    本就因为年老变得身形佝偻的他,再加上多日以来经受饥饿困顿的磨砺,早就干瘦得像是一具骷髅,没费多少周折便顺利钻了进去。

    可对于,尽管同样饿得皮肉紧贴骨头,但怎么都还算是个高海拔的我来说,要想钻进这么一个狭小的窟窿,可是在算不上什么容易的事情。

    几次尝试,无论我怎么调整身位,总会有某块凸出的骨头或肌肉被拒之门外。

    只得放弃,我又试着把夹克斜着塞进去,可结果显然易见,壮得和头死熊一样的他,以腰为中线的下半截身子直接卡在了外面。

    即便舵手使出吃奶的力气,差点把夹克的脑袋给揪下来,也无济于事。

    周遭的其他窟窿比之更是小得可怜,且身后正迅速逼近的豺狼估计也不会大发慈悲,给我们留下寻找新的容身之地的时间。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个该死的冰疙瘩给弄下来。

    我接过舵手递来的那把已经严重变形的匕首,反手握持,把它当作凿子,用卷边的缺口锋刃对准冰钟乳的末端。

    举起,挥落,冰晶飞溅,掌心顿时传回冷硬异常的坚实反馈,酥麻的感触如闪电般在指尖游荡。

    比老鹰的脸皮还厚!

    松了松颤抖的手指,我不觉暗自叫骂。

    绕是这把尖刀是我在上船前,特意从费马红胡子黑市花大价钱买的宝贝,我现在都还记得,搓着挂满宝石的肥胖手掌的老板,一边堆笑,一边命令身旁的异族仆从用看上去不那么优雅的方式,向我直观展示了它的威力。

    所以这也是识货的皮帽子当初偷走它的原因。

    可现在这把宝贝匕首要面对的是不知冻了多年头的冰块,十分遗憾,它失去了往日的神气,只在冰身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凿痕。

    可厨师小姐,都到了眼下这个地步,我还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没有。

    我只得咬牙,将手中的锋刃又握紧了几分。

    继续。

    接连的震荡冲击撕开了我虎口的旧痂,温热的液体顺延刀柄的螺旋纹路流淌,遇风冷却,为银白的刀身镀上一层血腥的红。

    凿口在扩张,金属在断裂,骨头在呻吟,风儿带来愈加急骤的脚步。

    快!

    快!

    给我断!

    给我断!

    我的手臂挥舞不断,洞内的舵手也抓住钟乳的柱身向内拖拽。

    快!

    ......

    小心身后!

    舵手惊惧的言语钻进耳朵,我亦能从他那双浑浊的老眼中看到狰狞的倒影,钟乳与洞壁的连接还有将近一半,可手中的锋刃也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放弃逃跑?

    继续开凿?

    还是回头与这该死的畜生拼命?

    怎么办?

    怎么办?

    “你.....你做得....很好....”

    尘封的记忆再度浮现,这是我最不愿想起——烛火,阴暗房间,角落,养父,还有那边插在他胸口的尖刀。

    “匕...匕首....就是用来....杀人......”

    ......

    无言。

    手臂后伸,用尽全力将匕首插进凿口,后退,助跑,右脚狠狠蹬向刀柄。

    “我不会再听你的话了。”

    这是最后一击。

    脆响,金属崩碎。

    同之,钟乳断裂。

    我借力向右翻滚,与此同时,猩红降临。

    轰!

    疾驰而来的豺狼狠狠撞向坚冰,延展已久的大嘴极速闭合,咬向夹克双腿。

    嗯,众所周知,厨师小姐,人不会两次失去自己的脚。

    扑空。

    我冲舵手丢下一句“里面会和”,便沿着海浪,夺路而逃!

    吼!

    屡次的失败早已让豺狼失去对事物最基础的判断,它的脑子里现在只有一个极为单纯的念头——破坏。

    海浪冰壁上垂落钟乳汇成的拱廊被它相继撞碎,扬起的冰晶在我们的头顶刮起一阵迷离闪烁的风漩。

    可我完全没心情欣赏这由猪头鲨制造的艺术杰作,我就像只中年失业被赶出家门的寄居蟹,急于在海浪上寻找可以容身的冰窟窿。

    可越是前行,这片区域差不多是背风地的缘故,别说是窟窿了,可以供修女展示歌喉的孔洞都没有几个。

    并且由于视线完全集中于在冰壁上找壳,我完全没注意前方的道路正不断攀升,转瞬,便已行至由冻结冰凌形成的高坡尽头。

    而身后,拆迁好手豺狼已经撞断了最后一根优雅细长的廊柱,他拽掉头顶的冰渣,三条抓足支撑着身体,向我逼近。

    后足踏空,我看了眼身后的虚无,只得停下。

    已经是第二次了,又是这种该死的绝路境遇。

    而豺狼呢,它喉咙里混含着怒意凝实的低吼,停在了距离我三个波波维奇先生身位的位置。

    哈哈,我当然知道它要做什么,我他妈当然知道!

    脑袋低垂,后腰高高抬起,指尖焦躁地抓挠高坡冻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响。

    随即,飞扑。

    这一次,不会再有从天而降的手臂,我的身上也再无任何可以扭转时局的工具,可我的双手还在,尽管断骨,我的双腿还在,尽管疼痛,我的脑袋还在,尽管混沌。

    父亲、母亲、养父、船长......船医、皮帽子......

    经历数不清的磨难,一个个熟悉的面孔逝去,可我的依旧活着,我依旧想要活着。

    最后最后的,想要抹杀的记忆,养父的终末言语。

    “逃....吧....新...生...”

    奔跑,冲刺,后足踏地,高高跃起,我与豺狼在风雪中交汇,在它张开大嘴将我嚼碎前,用手肘死死勒住它的脖子,然后倒骑上骨骼嶙峋的脊背。

    唔!

    喉咙爆发嘶音,豺狼疯狂晃动着身体,想要把我甩下来,残余的左抓挥舞不断,切风碎雪,就连尾椎的骨头都在左右摇摆,试图挥舞它存在于虚无中的尾巴。

    胳膊被交错的锋芒划伤,鲜血淋漓,可我并不在意,反而更加用力地收紧手臂,我已能听见这该死的畜生喉咙咽气的呜咽,与缺氧腾灼的鼻息。

    给我死!

    给我死!

    寂寞的冷原,近乎永恒的时间分秒流失,不知过了多久,我本就残破的毛衣已经变回了羊毛的初始形态,纷飞,而身下豺狼的挣扎也已愈见微弱。

    吐息,口鼻鲜血流溢,挣扎停滞。

    它终于要放弃了吗?

    当然,不会,当然不会了,我亲爱的厨师小姐,我刚开始想要给你讲述这个冗长到难以收尾的故事原因便是——这生活在黑水湾暗河里的畜生脑子里根本就没有放弃这一次词汇的概念。

    不会放弃,这故事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或高或瘦,或好或坏的家伙的脑子里,都没有放弃。

    不会,绝不会。

    吼!

    这是不发自声带,源于炙热魂灵的怒吼,停滞不在,豺狼全力向前奔跑,抵达悬崖,起跳,坠入风雪纯白。

    只有死亡才能熄灭,关乎生命的火焰。

    那就一起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