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龙途:阎浮那檀

第一章:拥护是人,昼夜不离

    呜。

    突然响起的汽笛声吓了苏砺文一跳。他低头骂了一句脏话,这辈子他最讨厌的事情莫过于坐船了。船刚离开吕宋,他还要在这艘巨大的邮轮上呆两个星期。一想到这,苏砺文就倍感沮丧。

    已经过了八点。而太阳却仿佛还在昨夜里宿醉,迟迟不肯从层层堆叠的云中探出身来。二等舱的甲板刚刚冲刷过,带着湿咸气息的海风围绕在兴致勃勃的人们周围。船行日久,旅途中的人们也日渐熟络。几个大清早便端着啤酒的爱尔兰人迎面向苏砺文走来,颇有礼貌的向他点头致意。苏砺文也抬手扶了扶帽檐以作回应。

    这几个爱尔兰人对苏砺文的尊敬不是没有原因的,其中几个人乌黑的眼圈颇能说明事情的原委。

    苏砺文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是酒吧里赌输赖账,他下手多少有些重了。好在这几个爱尔人颇有酒国之人的风范,付掉赌资,几杯啤酒下肚,就又和苏砺文勾肩搭背似多年好友一般了。

    “就知道你在这!”

    苏砺文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

    苏砺文叹了口气,他转过头看着面前向他走来的女孩。果然,是郑碧君。

    “昨晚你没来餐厅吃饭,我们都猜你是赌气上岸了。一早开船,又怕你错过了时间,好嘛,几个人快把船翻遍了,你倒好,一个人躲在这里吹海风躲清闲。”

    郑碧君故作娇嗔,大声嚷着,一头烫成波浪的卷发被迎面的海风吹拂,她撩了撩头发,气鼓鼓地望着苏砺文。

    苏砺文有些尴尬,伸手拉松了胸口的领带,低头道:“谁说我生气了?不过是没到过吕宋,就趁这机会上岸转转,晚上又和同船的几个人在酒吧喝了点酒。闹了一晚,这才上船。”

    “光是喝了点酒吗?恐怕刚才那几个爱尔兰人的‘妆容’正是砺文的杰作吧。”

    苏砺文话音未落,冯博昊边笑边走了过来。他带着一副玳瑁框的眼镜,衬衣解开了最上面的扣子,像苏砺文一样,把亚麻质地的夏季外套搭在手臂上。

    “什么爱尔兰人?在哪?怎么,你们打架了?伤着没有?你是赢家吧?”

    郑碧君听到冯博昊的话立刻兴奋起来,一边四处张望着一边连声追问。

    苏砺文冲冯博昊连使了个几个眼色,冯博昊心知苏砺文是要他帮着解围,却笑着对郑碧君说:“砺文的身手你是见过的了,拳王都不在话下,几个酒鬼又岂会是他的对手。”

    郑碧君一听更是雀跃,高声嚷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不败的Suiilvan’嘛。在普林斯顿你就答应过我要教我国术的。你可不能赖账的。”

    苏砺文望着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冯博昊不禁心中暗骂。可是回过头来,他还是郑重其事地对郑碧君点了点头。

    “郑小姐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就一定做到。”

    郑碧君一听这话,兴致更高。她拉着苏砺文嚷道:“那些江湖中人不是常说什么捡日不如撞日嘛,不如就是今天,你先教我昨晚你以一敌众的招数吧,不不不,你还是先教我那招打倒邓普西的……”边说,郑碧君边挥掌出拳的比划起来。

    眼看苏砺文窘得快要招架不住了,冯博昊这才出手相救。他对郑碧君道:“砺文昨晚必定害酒,未必好眠,你还是暂且放过他吧。还有,曦霖他们还不知砺文已在船上……”

    “对,对,对,我这就去通知姐姐去。”

    还未等冯博昊把话说完,郑碧君已经转过身一阵风般向甲板另一头跑去。

    等郑碧君身影渐远,冯博昊这才微笑着靠到苏砺文身旁的栏杆上。他递了一根香烟给苏砺文。苏砺文接过香烟,掏出火柴先替冯博昊点燃香烟,才又点燃自己嘴里的那支。两个人都深吸了一口,冯博昊这才开口。

    “真生气了?”

    苏砺文有些委屈地道:“冯兄,怎么你也如此说,昨天你也在场,曦霖她……”

    冯博昊笑道:“嚯,已经亲密到直呼其名的地步了?”

    苏砺文脸一红,稍顿了一下,才道:“我并非有心和她唱反调,但是倘若按照程小姐的说法,墓葬祭品皆可做研究之用,今人挖掘之物皆应为今人所有,如此,天下岂不盗墓横行,无法无天了?古人尚知‘泽及朽骨’,我等都是在国外受过高等教育之人,难倒尚且不如古人吗?”

    冯博昊笑了,他弹了弹烟灰,看着远处慢慢散去的浓云,缓缓道:“我有一个学兄,叫李三齐,哈佛的人类学博士,现在于清华任教。这次回国考察,也是和他接洽的。前年有幸,我曾与他在伦敦一晤,席间我们也聊起过昨天类似的话题。他跟我说国内学界一直对考古学科心存芥蒂,说考古研究就是偷坟掘墓,此事伤祖宗之德,败同胞之行,乱子孙之志,此心不改民族必亡,诸如此类吧……”

    “冯兄,你意下莫非以为我是那等不知现代文明为何物的鄙夫吗?”

    苏砺文未等冯博昊说完,就着急地分辨起来。

    冯博昊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非如此。

    “你且听我说完。”

    他深吸了一口烟,接着说:“将前人之物据为己有,视其为玩赏财宝之物,那当然不是考古。考古是要拂去文明之上被时间覆盖的灰烬和泥土,是要为人类全体追根溯源。文明由远而近,历千年万年至此。且不说至大如宇宙,便是我等赖以存身的这个小小星球之上,多少人类创造的辉煌成就都已湮灭无踪。倘若不是考古挖掘,研究古物,我等怎知祖先德能智慧?又怎么能确知古人身处之境地经由何途而至今天我等之世界?”

    苏砺文被冯博昊说得有些词穷,但还是强辩:“文明确有死活之别,我也明白考古的意义,一座偌大的庞贝城,要不是因为考古挖掘,断不能让我等一睹真容。但是,中国毕竟不同于外国,几大文明发源之地,如今只有中国文化最为纯粹,也从未断绝,史书记录更是汗牛充栋……”

    “且不说史书记载之前人类文明就已存在,便是史书上的记录,你又怎么知道其中所载就没有隐秘含混之处?就言无不尽没有删削?今古文之争就不谈了,砺文,你也知道李世民当年两看《起居注》之事吧。”

    冯博昊突然提高了声调。他转过头来,目光炯炯地逼视着苏砺文。

    苏砺文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回答冯博昊的问题。

    冯博昊看见苏砺文有些窘迫,又微微一笑,接着道:“中国总自视为天朝上国,单以文明文化而论,反觉西方尽为蛮夷。可二十四史皆曰兴替,每朝异姓,衣冠俱改,又怎说文化从未断绝?倘若文化如这天地万物一般自有进化,我等又何苦要远赴重洋去求取新知?你我都明白何为现代者,可中国这般泱泱大国,浩浩之地,又为何没有自生出一丝现代性?这些,汗牛充栋的记载中可有答案?砺文,可莫要对史书经典生了盲目的信心啊。要知,自负者自缚也。”

    他抬起手,指着邮轮的航迹。

    “砺文,你看这船,劈波斩浪迤逦而行,所有推动它前进的秘密都隐藏在万顷碧涛之下,你我所能见到的,不过是些激荡的泡沫和水花而已。若仅凭两眼所观,以为是这些转瞬即逝的泡沫在船后推动航船前行,恐怕……”

    冯博昊顿了一下,用力吸了一口香烟,又用力吐了出来,似乎要把满腹惆怅吐尽。沉默了一会,他悠悠地吟道:“风怎样凶,水兽怎样猛,总难惊破如花泡沫里,那些水草的幽梦……”

    苏砺文看着远处不断消失的航迹,一时也不知要再说什么,心情倒也渐渐平复下来,他低声喃喃道:“我也知道这考古挖掘的价值。只是昨天曦霖……程小姐所言也太绝对了一些。”

    冯博昊哈哈笑了。

    “怕是你有意要引起曦霖的注意才故作高论的吧。”

    苏砺文被冯博昊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换了话题,问:“冯兄,你刚才吟的是何人的诗?”

    冯博昊笑道:“是当年清华读书时的一位学长。古文也罢,西文也罢,都有极高的造诣。现在听说是在BJ一所学校里任职,也兼着一家报馆的编辑。”

    两人正聊着,远远就听见有人高呼。

    “可找到你们了!郑小姐特意遣我来拘二位去餐厅呢。大家都在,只待二位的大驾了。”

    两人一听声音便知是赵成模。赵成模学业上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但却有一付男高音一般的好嗓子,说起话来也总是抑扬顿挫如同唱歌一般。自与众人相识那一刻起,他就显然被郑碧君迷住了,围着郑碧君鞍前马后任由驱遣。

    “两位聊些什么?可是刚刚经过的那个黑衣美女?”

    随着话音,赵成模已经走到苏砺文和冯博昊身边,两只手臂搭在苏冯二人肩膀上,嬉笑着问。

    苏砺文与冯博昊都一愣,苏砺文道:“什么黑衣美女?”

    赵成模看苏砺文一脸诧异,不由得有些得意,略带讥讽地说:“砺文,你们练武之人不是讲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嘛,怎么那么大一个活人从身边经过都没注意呢。”边说边向甲板另一头努了努嘴。

    苏砺文转头看去,甲板上除了一个裹着头巾的锡克教徒在慢慢踱着步子之外,再无半个人影。

    “奇怪。眨眼功夫人就没了。”

    赵成模望着甲板也不由得一愣。

    “好了,好了,”冯博昊冲赵成模摆了下手,说:“且不管什么美女了,大家都在等着砺文,你我还是赶紧把这解差的角色演完吧。”边说边推着苏砺文向餐厅而去。

    二等舱的尽头处便是餐厅。餐厅外有一个不大的露天酒吧。早饭已经开过了,吃过饭的人们三三两两的坐在酒吧的阳伞下,喝着柠檬水打发时间。苏砺文三人还没穿过餐厅,远远便望见郑碧君端着两杯饮料从吧台旁走过来。赵成模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从郑碧君手里接过饮料,殷勤地替她端到外面的桌子上。郑碧君边招呼三人坐下,边对一旁低头捧着爱伦坡小说的程曦霖道:“把书放下吧,半天也没翻过页了。人,我们几个可是替你寻到了,你也不抬头看一眼是不是本尊。”

    程曦霖穿着一件烟青色的丝绸衬衣,脸上未敷脂粉却也丝毫不减俏丽之色。她装作没听见郑碧君的话,也故意不看刚刚来到的三个男人,只是盯着自己手里的书,低头不语。

    苏砺文脸瞬间红了,他拉开椅子坐下,道:“我又不是三岁孩子,还能错过开船时间不成。”

    边说他边扫了一眼低头看书的程曦霖,却正撞上程曦霖闪躲着望向自己的目光。两个人心中同时一荡,一个脸愈发的红,一个头愈发的低。

    “拉尔森先生,我们在这里!”

    郑碧君如同画眉一般清亮的声音响起,几个人又都赶忙站了起来。

    杜克·拉尔森从上层甲板走下来,他金色头发,皮肤微红,有一付典型的撒克逊人的薄嘴唇。笔挺的腰杆和宽阔的胸背让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讲授艺术史的教授,反倒像个军人。

    “大伙儿都在呢,快坐,快坐。”

    他一边坐在赵成模拖过来的椅子上,一边用带着北方口音的中文跟几个年轻人寒暄。

    拉尔森先生大概是苏砺文见过的中文说得最好的美国人了。苏砺文在美国呆了快5年了,也见到过几个声称对“东方学”感兴趣的“扬基佬”,但实际上却是连一句中文或者日文都不会讲,只是赶一赶用青花瓷或者浮世绘装点客厅的时髦而已。拉尔森与他们不同,他对中国文化和历史的兴趣只能用痴迷来形容。他还在剑桥读书的时候就曾经去过中亚考察,在那之后他又独自在中国北方生活过数年。他在中国交游甚广,与郑碧君的父亲郑让与是至交,也因此受其所托,一直照顾在美国读书的郑碧君。

    苏砺文被冯博昊拉着听过他在普林斯顿的讲座。他讲授的佛教艺术史并不能打动对此一窍不通的苏砺文,但是他张口叫出苏砺文击倒邓普西的那招“游龙戏凤”,却不能不让苏砺文在心里对他肃然起敬。

    “听说,昨儿你和曦霖吵架了?”

    拉尔森坐下的第一句话就直击苏砺文的“要害”。

    “老师,你不要听碧君胡说……”

    还未等苏砺文分辨,程曦霖抢先解释起来。她边说边瞪了郑碧君一眼。她是拉尔森的学生,被郑碧君他们打趣,她倒也还沉得住气,可是老师这一开口,她无论如何也都坐不住了。

    苏砺文越发局促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拉尔森的话,也不敢看窘迫的程曦霖,只觉得天气实在太热,只好大口地喝着柠檬水。

    众人都笑了起来。程曦霖低头拉着郑碧君小声埋怨着,郑碧君不以为意,咯咯娇笑;冯博昊则和拉尔森讨论起计划中的考察。两个人不时向苏砺文和赵成模解释些基本的考古常识。很快,一上午的时间就消磨过去了。

    苏砺文没有想到自己会对考古逐渐生出兴趣来。好在,拉尔森与冯博昊在这方面都是顶尖的专家,指导他入门丝毫不成问题。甚至是程曦霖,苏砺文也不得不承认足以胜任他的导师。旅途中没有太多消遣,几个人倒是就此找到了打发日子的好办法。

    船行非只一日,转眼快到香港。依照惯例,抵港前一晚船上要举行舞会。苏砺文本不想去,打算一个人在船舱里读完程曦霖给他的《尼尼微发掘记》。可是他却实在熬不过赵成模的央求,不得不简单梳洗换上了礼服,和赵成模一起来到船上的餐厅。

    郑碧君和程曦霖也在。赵成模去吧台要了两杯酒和苏砺文一起走了过去。几个人还没说上几句话,拉尔森和冯博昊也走了进来。郑碧君一向喜欢热闹,赵成模也自然殷勤,邀了郑碧君去跳舞,剩下其余四个人坐在一边闲聊。

    船到香港,赵成模便是到家了,而苏砺文则要登岸取道陆路去广州,冯博昊他们还要继续乘船去上海。想到即将分离,苏砺文不免有些惆怅。拉尔森和冯博昊还在聊着他们的考察计划,苏砺文插不上嘴,索性也不说话了。程曦霖在一旁也不言语,只是望着拉尔森和冯博昊听他们两人说,无意识地摇晃着手里的威士忌酒杯,几块尚未融化的冰块在杯中轻声叮当着。

    苏砺文装作望向舞池寻找赵成模二人的身影,目光悄悄飘向程曦霖。程曦霖今天穿了一件藕荷色的丝绸连衣裙,脸上略有薄妆,颈上带着一条红色碧玺的项链,衬得肤色越发的白。旅途这么久,苏砺文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程曦霖用心打扮,不由得有些痴了。

    一曲未完,赵成模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走了回来。他抓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掏出手帕边擦汗边说嘟囔:“郑小姐真是舞技高超,真是舞技高超。”

    冯博昊看赵成模一个人回来,便打趣道:“成模,你这时要是丢了郑小姐,恐怕……”

    “那容得我‘丢’?郑小姐嫌我跳得笨拙,‘丢’了我啦。”

    未等冯博昊说完,赵成模便沮丧地说道。

    众人于是都笑。

    拉尔森边笑边问:“碧君呢?”

    赵成模回头向侍者示意再来一杯酒,才道:“一个阿拉伯人邀她跳舞。我看那阿拉伯人也颇有风度,便交了郑小姐给他,自己回来休息,以利再战。”

    拉尔森一听说是阿拉伯人,脸上立时现出狐疑之色。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略显紧张地向舞池里张望着。

    “对了砺文,”赵成模突然俯首到苏砺文耳边,“还记得离开吕宋那一日我跟你提起的黑衣美女吗?今日我又见到啦。她居然是中国人。”

    苏砺文对这个话题丝毫没有兴趣,只是敷衍地哦了一声。

    赵成模倒很是兴奋,继续道:“我原以为,郑小姐和程小姐已经算是一等一的美女了,可哪知还有这么漂亮的人儿。简直比Hollywood的明星也不差到哪里。”

    苏砺文有些厌恶赵成模话里透出的轻浮,偏了偏头道:“成模你喝多了吧。”

    赵成模哈哈笑了起来。

    “人说近乡情怯,多半是家里有那怕见到的人。我呢,家中无人可盼又哪来的情怯?古人也会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呢,旅途寂寞,有添香之举也是美事。春雨也罢,杏花也罢,美总归是让人愿意接近的嘛。”

    苏砺文知道他有些忘形了,便不再说话。

    赵成模第二杯酒下肚,人越发兴奋起来。起身对众人道:“各位且慢聊,我要去找那位美人锻炼锻炼舞技。”

    边说他边走下了舞池。

    苏砺文和冯博昊都礼貌地冲赵成模端了下酒杯。程曦霖嫌赵成模言语轻佻不愿理他,装作整理项链低头不语。拉尔森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有些心绪不宁,根本没有注意到赵成模起身离开。他铁青着脸沉吟良久,似乎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这才转身对冯博昊说:“博昊,我有事要跟你说,一会你来我……”

    拉尔森话还没说完,餐厅里突然电灯全灭,猛然陷入黑暗。

    舞池里跳舞的众人猝不及防,赶紧停了舞步,但还是有人踩了别人的裙摆或者绊住了自己的腿,一时间呼痛声此起彼伏。座位旁不知是不是有侍者跌倒,响起几声玻璃杯破碎的声音。

    乐队的演奏停了。极短暂的安静之后,餐厅里响起了女人的尖叫。

    海上雾大,也没有月光,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

    苏砺文觉得自己皮肤上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即便两眼不能视物,他也感觉到了有东西正凭空向他右手边飞来。

    拉尔森先生就坐在那里。

    多年训练根本没给苏砺文细想的时间,他手里的酒杯已经离手疾飞而去。

    啪的一声脆响。酒杯在空中撞得粉碎。

    在突如其来的袭击之下仍然保持镇定的不只苏砺文一个人。酒杯碎裂声响起的同时,拉尔森也大喊了一声“小心”,向前一扑将程曦霖扑到在地上。

    桌上的酒杯和几个人的椅子噼里啪啦地翻倒。混乱之中,苏砺文惊讶地站了起来。

    那疾飞而来的东西在动!

    只离众人不到两米的距离,苏砺文隐约看到有两点骇人的绿光伴随着细微的咕咕声在不断闪烁游移。苏砺文伸腿一勾,将滚到脚边的一个酒杯挑起,伸手接住向绿光处掷去。

    两点绿光用相同的轨迹在半空处画了个圈,躲开了酒杯。

    是眼睛!

    苏砺文猛然意识到面前这个向他们发动袭击的东西是活的。他不敢大意,弯下腰来死死盯住那对绿色的眼睛,右掌使出刚劲将身前的椅子扶手震碎成几片。左手用柔劲一拂,几片硬木如箭般射向那对眼睛。

    咕咕声大作,那对惨绿色的眼睛一抖,向后退出数米。

    苏砺文不敢上前,怕黑暗之中踩到身前的程曦霖和拉尔森。他摸起几片木片,向着黑暗中喊道:“拉尔森先生,你们快往我这边来!”

    黑暗之中,他听见程曦霖一声轻呼,好像被什么东西碰倒了。

    那东西又一次猛扑过来。

    电光石火之间,苏砺文手中的木片再次疾飞而去。

    啪啪两声。木片击得那东西在空中一顿而坠。再次向后退去。

    苏砺文信心大增,他再次弯腰摸到椅子,使硬手将椅背一掌击碎。他将木片捡在手中,用英语大喝道:“所有人都趴下!”

    话音一落,他就运功于臂,打算一招“天女散花”彻底将那东西击退。

    还未等他出手,身旁突然闪出一点火光。

    冯博昊在这关键时刻终于掏出了火柴。

    只可惜火柴不知是不是被酒水淋湿了,火光一闪既灭。

    一瞬间,苏砺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地上蹲着一只他从未见过的怪物。

    那怪物大概半人高,曲腿弓身,肌肉发达,似乎还有一对极薄的皮膜一般的翅膀。虽然火光只有一瞬,苏砺文还是看到,那怪物分明长着一张人脸。眼鼻都如同人一般,只有血盆大口中两颗锋利的獠牙看起来有几分禽兽的形象。

    更诡异的,是那怪物鄂下居然有一捧人一般的长髯。

    苏砺文整个人呆住了。

    就在此时,远处突然响起一声怪异的哨音。哨音凄厉如同鬼哭。那东西似受到哨音的召唤,以极快的速度在半空中向发出哨音的地方飞去。

    绿色的眼睛倏地不见了,咕咕声也再不可闻。

    苏砺文不敢贸然追去,只是提着木片警惕着。可是黑暗中除了人们的跌倒与咒骂声之外,许久也再无别的动静。

    灯光再次亮了起来。餐厅里一片狼藉。还没等人们缓过神来,舞池里又是一阵骚动。

    那几个尖叫的女人又开始尖叫了。

    是蛇。

    死蛇。

    几条硕大的蟒蛇纠缠着,堆在舞池中央,一动不动。每条蛇身上都有几个不知是被利器还是爪牙撕扯后留下的伤口,汩汩地冒着鲜血。

    苏砺文伸手拉起了拉尔森和程曦霖。程曦霖的手被地上的玻璃碎片割伤了,苏砺文赶紧掏出手帕,替程曦霖包扎。

    程曦霖由着苏砺文抓着他的手,焦急地四处张望,大声呼唤着郑碧君的名字。

    拉尔森也站了起来。他脸色灰白,向苏砺文问道:“刚才是蛇?”

    苏砺文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刚才袭击他们的怪物肯定不是舞池中央的那几条蛇,可是,那又是什么呢?

    冯博昊也站了起来,他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苏砺文。

    苏砺文从冯博昊惊恐的眼神里明白,刚才看到那个怪物的,不只他一个人。

    “碧君你到哪里去了,刚才真是让人担心死了。”

    程曦霖从苏砺文的手里抽出手,一把抱住跑过来的郑碧君。

    郑碧君倒没有被刚才的停电吓到,也并不知众人在黑暗中遭袭,她满脸都是兴奋的红云,指着舞池中央向众人嚷:“蛇,哪里来这么多蛇!还有变戏法的节目吗?”

    她抓住程曦霖的手,这才发现程曦霖的手受伤了。

    “姐姐,你的手怎么了?”

    苏砺文在郑碧君背后冲程曦霖使了个眼色,程曦霖心领神会,对郑碧君柔声道:“没事,刚才停电,不小心被碎玻璃割到了。没什么大碍。”

    郑碧君捧着程曦霖的手心疼地呵着气。又道:“赵成模呢?怎么没看见他?”

    众人这才发现,一直没有看到赵成模的身影。

    餐厅里的人们早没了寻欢的心情纷纷散去。几位女士更是要被搀扶才能离开。舞池里只剩下几个胆大的黑人侍者和水手,用长竹竿把地上的死蛇装进口袋里。

    “先生们,为了你们的安全,请尽快回到你们的舱室。”

    一个水手走过来,摆手催促苏砺文他们赶紧离开。

    “那些蛇是怎么回事?”

    一直没说话的拉尔森突然高声向水手问道。

    “天知道!”

    水手耸了耸肩,语调里也满是疑惑。

    “你们的货物中有蛇吗?活的蛇?”

    拉尔森继续问。

    “这不可能。先生。”

    看拉尔森还要继续问下去,冯博昊劝道:“我们还是先回舱吧,这里留给船方去调查。”

    拉尔森不愿意就此罢手,但是显然从水手那里也打听不出什么来了。他看起来有些不安,着急地越过冯博昊等人,疾步向前走去,边走边说:“来我的舱吧,我带了急救药物。”

    满腹疑团惊魂未定的众人,沉默地沿着甲板向拉尔森住的船舱走去。

    苏砺文拉了拉冯博昊的衣袖,两个人放慢脚步,落在了后面。待程曦霖等人走过甲板的转角,苏砺文这才小声问冯博昊。

    “冯兄,你看见那……那东西没有?”

    冯博昊慢慢点了点头。

    “那是什么东西?”

    苏砺文又问。

    冯博昊慢慢摇了摇头。

    苏砺文看冯博昊也是一脸迷茫之色,也就没有再问下去。两个人低着头默不作声,疑问与恐惧如同两座巨大的山峦压在两个人肩上。俩人加快了脚步,想赶上前面的诸人。可是还没等他们转过转角,就听见郑碧君惊恐万状的尖叫声。

    苏砺文和冯博昊对视了一眼,不由得都在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两人三步并作两步跑进船舱通道。

    郑碧君跌倒在拉尔森船舱的门前,两只手紧紧抱住头,闭着双眼声嘶力竭地高声叫着。程曦霖呆站在一旁,捂着嘴一动不动。她身旁的拉尔森整个人仰靠在通道墙壁上,目光里满是惊恐。

    三个人就像见了鬼一样。

    苏砺文飞跑过去扶住程曦霖。程曦霖扑入他的怀中,这才哭出声来。苏砺文转过头,想问拉尔森到底是怎么回事。拉尔森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嘴里呵呵地喘着气,眼睛直直地盯着苏砺文背后。

    苏砺文松开手臂转过身。

    拉尔森的船舱房门大开着,里面的陈设一片狼藉。

    一个人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面朝着舱门。

    那人穿着今晚船上随处可见的黑色礼服,一只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另一只手垂在两腿之间。他的头上溅满了恶心的红色浓稠液体,脸上没有被液体覆盖的几块皮肤上尽是焦灼的黑色痕迹。一颗眼珠已经从眼眶里滑落出来,被白色的筋膜牵拉着才没有掉到地上。

    那是赵成模。

    “别进去!”

    冯博昊一把拉住打算进舱查看的苏砺文。

    “冷静点,先照顾两个女人!”

    苏砺文明白冯博昊说得对。赵成模显然已经死了。他向冯博昊点了点头,从冯博昊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回身扶住还在哽咽的程曦霖。

    从巨大的惊恐中回过神来,程曦霖轻轻挣开了苏砺文,她闭着眼睛平静了一下,深深地喘了口气才说道:“我……我没事。快看看碧君吧。”

    这时候冯博昊也已经扶着郑碧君站了起来。郑碧君不再尖叫,只是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冯博昊。程曦霖过去抱住郑碧君的肩膀,向满眼关切的冯博昊点了点头。冯博昊这才松开手,向拉尔森走去。

    还没等冯博昊走近,拉尔森突然悲号一声,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猛地向自己的舱室里冲去。冯博昊想伸手拉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摔倒在地上。苏砺文正在阻止听见郑碧君尖叫声围拢过来的其他乘客靠近,等他听到拉尔森的喊声回过头来,拉尔森已经冲进了船舱。

    苏砺文刚想上前阻止,却见拉尔森回身从舱里将房门关上了。

    他把自己和赵成模的尸体关在了船舱里。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冯博昊从地上挣扎站起来,他顾不上捡掉在地上的眼镜,赶上一步和苏砺文一起试图拉开舱门。舱门为了防水都做了密闭处理。拉尔森一进到舱里就从里面将船舱完全封住了,任凭冯博昊和苏砺文用尽全力,舱门也纹丝不动。

    程曦霖也愣在那里。她无法相信她那位学识渊博,一向从容淡定的导师会突然做出把自己和一具尸体关在一起的诡异举动。但她很快就冷静下来,她把郑碧君交到一旁的女乘客手里,边和苏砺文二人一起用力拉门边用英语向周围的乘客喊着,“快,快去叫船长来,还有医生!”

    周围的人群被程曦霖的喊声提醒,几个孔武有力的男乘客赶紧从通道墙壁上摘下应急的消防斧跑过来帮忙。另外几个人一叠声地呼喊着,散开去找船长和船上的医生。

    “都闪开!”

    见人群拥挤,碍手碍脚,苏砺文有些急了,他高喊着从一个男人手里夺下那把消防斧,示意众人都后退,然后举起斧子运足力气劈向舱门。

    舱门被劈开一个洞。苏砺文接连几斧下去,把洞扩大到足以伸进手臂的程度。

    冯博昊示意苏砺文停下,伸手进去摸索着门锁。

    没几下,冯博昊就从里面把门锁拨开了。他抽回手,一把拉开舱门。

    赵成模的尸体依然“坐”在椅子上。身前的地面上,拉尔森抱着一个精致的黑色木匣坐在那里。

    他抬起头,看着拉开舱门站在面前的几个人。一脸力竭之色。

    “Deadkeepthesecret。”

    拉尔森惨然一笑,他目光依次扫过眼前众人。停在程曦霖的脸上。

    “拥护是人,昼夜不离。”

    他再一次开口,声音诚挚而平静。

    话音未落,他已经将一把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