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龙途:阎浮那檀

第三章:血降

    “这是龙?这不是蛇吗?……还是伏羲女娲?”

    苏砺文看着匣盖上的神祗看不出个所以然,脱口问道。

    冯博昊与程曦霖正仔细端详着“阴函”。听见苏砺文的问题,冯博昊赶忙解释。

    “这不是伏羲女娲。这是佛教里的龙王。大身龙王据称身长能绕须弥山七匝,故往往在他身侧画一条巨大的蛇。”

    “龙王?”

    苏砺文一愣。他看程曦霖怕他尴尬转过了头去,知道自己又闹了笑话,脸顿时红了。

    “佛教里‘龙众’的形象就是蛇,梵文读作Naga。佛教传入汉地之后,译者可能是觉得翻译成蛇不能表现Naga的力量吧,所以翻译成了龙。民间又将佛教里所称的龙附会成了传统神话中的龙,才将龙的形象画成头戴冠冕的人王形象,实际上这种与女娲伏羲极似的人首蛇身的形象才是佛经中所提到的龙王的形象。藏传或者南传佛教中,龙王也大多依然是这个形象。砺文不了解佛典,误以为是伏羲女娲也是有情可原。”

    冯博昊看苏砺文窘迫,边解释边替他找了台阶。

    苏砺文“哦哦”了两声,他偷眼看程曦霖似乎已经不再拿他的“蠢话”当一回事,自顾端详着阴函,心中难堪方才稍减。

    程曦霖凝视着手里的阴函,好一会才抬头郑重其事地看了看冯博昊,似乎是在用眼神寻求他的首肯,见冯博昊冲她点了点头,程曦霖这才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抬手在“阴函”壁上一推,函盖滑出,露出了里面的“秘密”。

    函里是一块石板。石板长不逾尺,宽不过两寸,通体漆黑如墨,隐隐泛着紫气,上面浮雕着各种花纹图案以及五尊怪异的神像。

    冯博昊与程曦霖对视了一眼。两人从对方眼中看到的,都是同样无比惊异的眼神。

    苏砺文这回不敢造次,见二人沉默不语,也只得把好奇藏进肚子里。

    好在冯博昊善体人意,他知道苏砺文看不明白,便又解释道:“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块封经板。古代印度没有纸张,早期的佛经皆写于贝叶之上,然后穿绳成册。封经板又称护经板,尺寸与经书相同,置其上下再缠以丝线以作保护经书之用。只是……”

    苏砺文边听边点头,见冯博昊停下解说忙又追问。

    “只是什么?”

    冯博昊拧眉苦思了一会,摇了摇头道:“只是我从没见过这么怪异的封经板。材质与雕工都看不出年代。而且一般封经板上大多雕刻佛像,五方佛、七佛化身,要么就是文殊、观音、普贤几位菩萨,而这一块雕刻的……”

    冯博昊顿了一下,似乎是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毫无信心,他抬头看了看程曦霖,见程曦霖也是一脸迷惑之色,他这才接着说:“这一块雕刻的居然是五大明王。这说不通。”

    “五大明王?”

    苏砺文听见冯博昊的话,也不禁满腹狐疑地重复了一句。虽然苏砺文没什么佛学知识,但五大明王他也是从小听说过的。什么不动明王、金刚夜叉明王等等,都是些驱赶恶鬼、破除魔障,震慑妖邪的神灵。民间无论信仰虔诚与否,是佛家还是道家,都会胡乱地供奉这么几尊神明以求避害趋利。

    “不止是五大明王,你看这里。”

    一直没有说话的程曦霖指着封经板上围绕着五大明王的一圈双头鸟的纹饰说:“还有金刚手菩萨。”

    “这是双头鹦鹉,是金刚手菩萨的象征。”

    没待苏砺文提问,冯博昊就主动解释。

    “金刚手菩萨是密教三怙主之一。密教信众相信金刚手菩萨有大威德,能破除一切障害非缘,护佑佛法。吐蕃末代赞普朗达玛灭佛,佛像皆遭毁弃,后来,萨迦班智达在桑耶寺墙壁上画了宝剑、双头鸭与双头鹦鹉的形象,分别代表文殊、观音与金刚手三怙主,从那以后双头鹦鹉就成了金刚手菩萨的象征。”

    他边说边又摸了摸护经板的两端,那里各铸有一个没有下颚的狰狞假面,獠牙支张,嘴里吞吐着的云气中还有骷髅与夜叉的形象。

    “你看这里,还有阿卢那之脸。”

    冯博昊指给程曦霖看,又回过头跟苏砺文解释。

    “《往世书》里说阿卢那化自湿婆的第三只眼,要吞噬恶魔罗睺,罗睺被迫忏悔,湿婆原谅了罗睺,阿卢那无可吞噬就吞掉了自己的身体。湿婆觉得它勇悍忠诚,便命它做守护神。这是威力极大的神魔,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它被雕刻在封经板上。”

    虽然有冯博昊的解说,但一下子涌来的信息太多,苏砺文完全摸不着头绪。他只知道,眼前封经板上的那几尊明王被雕刻得异常凶恶,或怒目或咆哮,手中要么高擎法器,要么就摆出古怪的手印,脚下与身后也都遍布骨骸怪物,完全不似他记忆里,佛教神明慈眉善目的形象。

    程曦霖盯着封经板低首沉吟:“菩萨、明王、夜叉、罗刹……为什么要在封经板上雕刻这么多镇守除魔的神祗呢?”

    冯博昊也想不出答案,他翻来覆去打量着封经板,喃喃道:“如果佛国有一支军队,这个阵容是足够强大了……可是,它们到底是职在守护?还是要……”

    冯博昊抬头看了看程曦霖,又看了看苏砺文。脸上隐隐开始有些不可思议的神色。

    “这道理上讲不通。也从来没有过这种造型样式的封经板被发现。如果老师一直藏着一块如此古怪的封经板,可为什么从没听他提起?这么有研究价值的东西,老师不会秘而不宣的啊。”

    程曦霖越想越感诡异。拉尔森用生命保护的唯一线索竟然是一件如此不合常理的东西。这大出她的意料。她盯着那块封经板,猜不出狰狞的神魔卫护着的究竟是怎样的秘密。

    “这封经板应该是拉尔森先生以前在西北或者中亚考察时带回来的吧。”

    冯博昊小心地将封经板放回阴函内,回手倒了两杯水分别递给程曦霖和苏砺文,这才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他喝了口水,接着道:“他已经十余年没有参与现场挖掘了。这次听说我回国,就说想和我一起回来,还计划着再去西北考察,此事多少有些仓促,一点不像他平日里所为。”

    程曦霖仔细回想着拉尔森出发前的言行,也点了点头道:“事情确实仓促,老师是突然决定要来中国的,事先并无什么计划,谁知道……”

    想到拉尔森先生已经不在人世,程曦霖又从学者变回一个突遭变故不知所措的女孩。眼泪开始在她眼眶里打转。

    苏砺文见程曦霖脸上又有伤心的神色,赶忙安慰。

    “无论如何,拉尔森先生的秘密现在还在我们的手里,我们总算是有了线索,只要解开这秘密,就能还拉尔森先生和成模一个公道。”

    苏砺文想到刚才在通道里的一场恶战,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直面生死。虽然深知面对的是强大又凶悍的力量,可是看见程曦霖凄然的眼神,他便浑身热血沸腾,觉得一切危险都不在话下。

    冯博昊回头看了看还在熟睡的郑碧君。三个人说了这么久话都没有吵醒她。她神色安然如同一个孩子,呼吸悠长,睡梦正酣。

    冯博昊转过头,抬手看了看手表,小声道:“我猜对方之所以杀害了赵成模,可能是赵成模无意间撞破了他们在拉尔森先生舱室里的行动,导致他们行动失败。之后砺文又一次让他们无功而返。而现在,他们应该已经知道拉尔森先生的遗物在我们手上,一定会把矛头转向我们。船天亮才能靠岸,这几个小时怕是最危险的时候。我们暂且小心,不要擅自行动,一切等上了岸再做打算吧。”

    程曦霖从身边的皮箱里掏出一个小包,拉开拉链将里面的什物一股脑倒在桌子上,然后将封经板小心地放进去。他把小包递给冯博昊,说:“阴阳函放在我这里,封经板就请你保管,这样分开放安全些。”

    冯博昊点了点头,将装着封经板的小包牢牢抱在怀中。

    程曦霖回头关切地望了望熟睡中的郑碧君,说:“碧君昨晚受了太大的惊吓,现在最要紧的是她。你们二位也不要回舱了,我们就在这里守着她吧。”

    苏砺文看了看冯博昊,两个人一起点了点头。三个人再不言语,在疑惑、不安以及隐隐的恐惧中沉默着等待黎明的到来。

    天终于亮了。船也终于抵港。

    各处舱室都响起了乘客拖拉行李的声音。人人都想早一步逃离这艘好似从恶运中驶出的船。

    敲门声响起。苏砺文在背后暗提着那把大马士革刀,起身开了舱门。

    是船长。还有几个香港的警察。

    三个人都松了口气。

    郑碧君也醒了过来。他昨晚受惊过度,这时仍然有些畏缩胆怯,身边一刻也不能没有人。程曦霖只得一直呆在她身边,将所有事务交给冯苏二人处理。冗长的询问与复杂手续之后,几个人终于可以下船了。

    苏砺文和冯博昊提着行李,程曦霖搀着郑碧君,四个人慢慢走下舷梯。码头上,几个服饰考究的男女哀号不已,看起来应该是赵成模的家人。赵家在香港世代经商,也算一方名流。苏砺文听赵成模说过,他是家中独子,父母望他出国读书回来能有一番作为,谁料学成归来之日竟成天人永隔之时。苏砺文几人与赵成模在美国就已经相识,赵成模虽然为人略显轻浮,但心地善良,处世乐观,对待朋友又极为周到。几个人见赵家众人悲痛,赶紧上前安慰。赵家管事的人与他们寒暄接洽,一听说是赵成模的朋友,虽在悲伤之中也不忘要替他们安排住处。几个人怕给赵家添麻烦又赶忙拒绝。冯博昊要了赵家的电话与地址,准备丧礼之时前去吊唁。与赵家众人作别之后,几个人寻了一家旅馆住下。为安全起见,四个人要了一间套房。郑碧君与程曦霖住在里间,苏冯二人则住在外间。安顿下来已是傍晚,冯博昊按照警察的要求打电话将四人的住址告知警察,又让旅馆安排了一些食物。四个人都没什么食欲,冯博昊劝众人要保重身体,大家这才勉强吃了些东西,便都早早睡下。

    次日清晨,冯博昊很早就醒来。他昨晚已经跟苏砺文商定,一早要去领事馆和警察局打听拉尔森后事的处理。还要去电报局给大学以及拉尔森家中发讣告。苏砺文则留下保护两个女人的安全。对于笼罩在周围的危险,他们依然所知甚少,也就根本谈不上应对。苏砺文虽然不放心冯博昊一人在外奔波,可事情又必需一件一件去做,他也就只好听从冯博昊的安排。苏砺文找了旅馆的经理,多塞了几张钞票到他手中,要其帮忙租一辆汽车,安排一个老成可靠的司机。有钱自然好办事,苏砺文回到房间没有多久,经理便打来电话,说一切安排妥当。

    冯博昊听完电话便穿上外套准备出去,临出门前,他将装着封经板的小包交到苏砺文手上,苏砺文收好封经板,又紧紧握了握冯博昊的手。再多的言语也只化作了“保重”两个字。

    快到中午,程曦霖与郑碧君这才走出了房间。

    一晚上郑碧君都在噩梦连连,快到凌晨才安定下来。程曦霖照顾了她一晚上,等到郑碧君入睡,她才休息了一会。

    三个人简单吃了点东西,便坐下来等冯博昊回来。

    郑碧君呆呆地出神,程曦霖翻着手里的书,苏砺文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没人说话,房间里只有吊扇在嗡嗡作响。

    快到四点了,门突然猛地被推开,冯博昊跌跌撞撞闯了进来,手里捏着几份英文的报纸。

    他弯腰猛喘了几口气,把手里的报纸递给赶上来的苏砺文。

    “看,看……”

    他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指点着报纸。

    程曦霖与郑碧君也都拥上前来,几个人翻开报纸。

    那是《纽约时报》的过刊。日期大概是一个半月前的。

    “不为人知的神秘东方学与东方学家,哈佛瓦尔纳教授首次撰文披露”。

    在这个耸人听闻的标题下配着一张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处石洞的洞口,洞口两边有两尊栩栩如生的大象雕塑。洞壁两侧绘着繁复的人物和图案。

    一个人站在石洞前。他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一身野外考察的行头装扮,叼着一个烟斗,冲着镜头开怀笑着。

    那是年轻时候的拉尔森。

    “这是瓦尔纳从敦煌回来之后接受的采访。”

    冯博昊终于调匀了气息,大声道。

    “是替哈佛福格博物馆带回10余方壁画的那个瓦尔纳?他得为他损毁的那些壁画负责!哈佛居然还指望这个完全不懂考古的败类来主持东方艺术研究。哼。”

    程曦霖一听到这个名字便满脸不屑的神色。

    “你再看这篇。”

    冯博昊翻过这张报纸,指着另外一张颤声道。

    那张报纸也是《纽约时报》。日期是上一张报纸两个星期后。整版都是关于斯科普因判决周年纪念的专题。只是在角落里有一行小字标题“学者寓所遭劫,助手不幸丧生”。

    “是老师的家!”

    程曦霖一眼就认出文章配图中那栋三层小楼。那正是拉尔森的家。她声音瞬间哽咽了,“难道罗叔……”

    冯博昊没有做声,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郑碧君整个人有些瘫软了,她扶着沙发颓然坐下,眼神茫然。

    “怎么会,怎么会……”

    苏砺文接过报纸,他知道拉尔森一直未婚,只与助手罗五常住在一起,平日里有一位管家照顾他们的生活。苏砺文以前还曾跟冯博昊打趣,说拉尔森先生的生活简直就是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

    而现在,“福尔摩斯”与“华生”居然皆赴黄泉,只把他们守护的秘密留给了这几个不明就里、茫然无措的年轻人。

    “我们在船上,一直也不知道美国那边的消息,报纸是我在领事馆看到的。”

    冯博昊低声解释着。

    瘫坐着的郑碧君突然哇地哭了起来,她一把拉住程曦霖的手,声音里满是惊恐。

    “我们是不是被诅咒了啊……怎么身边人一个接着一个……这到底是怎么了?”

    程曦霖把她抱在怀里,轻声安慰。

    冯博昊也安慰了郑碧君几句,接着他又道:“报道太过简略了,不知道究竟什么东西遭劫。我总觉得这几件事之间似乎有什么关联。”

    “老师的寓所遭劫,罗叔被杀,成模又是死在船上老师的舱室里……也许……”

    一直安慰着郑碧君的程曦霖听见冯博昊的话也点了点头,低声说:“也许,老师早就知道有什么他抵御不了的危险在靠近,他是想避开这个危险才会仓促决定要来中国。”

    她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闪烁。

    “老师之所以自戕,也许,也许是觉得那危险已经降临,他自己终究躲不过这一劫了。”

    冯博昊轻轻叹了口气,说:“无论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拉尔森先生都觉得那值得他牺牲生命去保护。说起来,我们几个也都可算是他的学生。现在,这秘密既然在我们手中,那么保护它的职责也自然在我们身上了。”

    郑碧君擦了擦泪水,抬头说:“可问题是,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秘密,还有谁在觊觎那个秘密,这些我们都一无所知,又何谈保护呢?”

    她又想起船上一幕一幕的恐怖画面,不由得浑身颤抖。

    冯博昊知道郑碧君的问题并不是想推卸责任,而恰恰是指出了最为关键之处。还没等他说话,苏砺文已经将报纸摊开在沙发前的茶几上,他指着那张拉尔森年轻时候的照片说:“拉尔森先生为人一向低调,除了学术界之外,甚少人知道他研究的内容。而瓦尔纳的文章,还有这张照片,也许就是这一连串事情的起点。”

    他用手指敲了敲那篇报道,抬头看了看郑碧君,又望向冯博昊。

    冯博昊点了点头。

    “我也是这么想。拉尔森先生找我谈来西北考察的时间,正好是在一个半月之前。我也觉得似乎是这篇报道引发了接下来的这一系列事件。”

    郑碧君与程曦霖也凑了过来,四个人仔细研读着报纸上的报道。

    报道里绝大部分的篇幅都是谈论瓦尔纳在去年进行的考察,介绍他中国西北之行所带回来的壁画、经卷以及雕塑。只是在快要结束的部分,文章写道:“瓦尔纳教授在接受采访时,极为坦诚地拒绝了对其功绩的赞美之词。他指出,他此行的考察只是我国学术界一系列中亚考察中的一部分——也许是最无关紧要的部分——瓦尔纳教授声称,在斯坦因教授与伯希和教授的发现填补了中亚文化史研究真空状态之后,现于普林斯顿担任教职,讲授东方艺术史的杜克·拉尔森教授也在多年前,在其考察中有极为惊人的重大发现。而瓦尔纳教授,这位谦虚的绅士,认为他的工作只不过是替拉尔森教授的考察进行收尾而已。”

    看完报道,程曦霖脸不禁显出上疑惑的神色。

    “老师早年间确实曾经在西北考察过,学校所藏的几份敦煌佛教经文,几乎都是老师当年考察所得。但是,这些经文多为残片,说有什么惊人发现,那是夸大其词的。况且在伯希和和斯坦因之后,对于敦煌和西域的考察研究也再没有多大的空间了。除非像瓦尔纳那样的外行,竟敢粗暴地对那些壁画动手脚。”

    冯博昊也点了点头。对于拉尔森的研究成果,他和程曦霖一样熟悉。这篇报道他也在领事馆以及回来的路上看过了许多遍,并没有发现其中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他指着那张照片对程曦霖问道:“这是在哪?你以前见过这张照片吗?”

    程曦霖仔细看了看照片,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见过这张照片。照片里的信息太少,印刷也太模糊。”

    几个人沉默下来。那个把他们熟悉爱戴的人推上死亡之路的秘密,刚刚露出些眉目,就又一次隐遁了身形。

    程曦霖盯着照片。照片上的拉尔森惬意地叼着烟斗,一脚踏着岩石,一手撑在腰间,脸上满是笑容。那是一个对一切充满信心与希望的人才有的笑容。

    只有这样的笑容,才配的上那句“别惧怕真相。去追寻并遵循于它”。

    那是拉尔森在给她上的第一堂课时写在黑板上的话。

    每当她在学业研究中充满困惑,被无数谜题包围不知如何脱身的时候,她就会想起老师的这句话。真相从不会令人绝望,只有未知才让人心生恐惧。正是出于对未知的恐惧,人类才要将他们对于未知的想象包装成一个又一个所谓的信仰。坚信他们必将得到拯救,坚信他们无所不能,坚信他们已经理解了整个世界,是这世界的主人。

    人们惧怕真相。

    惧怕整个世界是被未知笼罩着的真相。

    而拉尔森先生这一生所做的,就是拨开笼罩在真相上的迷雾,追寻并遵循于它。

    现在,这也将是她这一生的意义所在了。

    苏砺文看着一直低头沉思的程曦霖。程曦霖脸上坚毅的神色令他着迷。他知道自己越来越喜欢面前这个女孩。她聪慧、坚定,在面对危险之时冷静且值得信赖。可她又是那么难以亲近,她的智慧以及渊博的知识让自己在她面前总感到自惭形秽,而她却对自己散发出的魅力毫不自知。她像一道难解的谜题,吸引着苏砺文去追索答案。

    程曦霖感到身遭的气氛有些异样,她一抬头,正撞见苏砺文痴迷地望向自己的目光。两个人的脸腾地一下都红了。程曦霖赶紧装作低头喝水,苏砺文也急忙转身,走到窗边装作观望窗外的景色。

    夜已经黑了,霓虹闪烁,在刚下过雨的街面上映出一个又一个个绚烂的光斑,黄包车叮当着从那些光斑上快速跑过。道路两旁,摊贩们刚刚放下肩头的扁担,摆开桌子,急不可耐的食客们便聚拢过来,在慢慢升起的各种汤水的热气中,等着填饱辘辘饥肠。

    人群之中,有个人怪异的举动一下子引起苏砺文的注意。

    那个人身量很高,穿着土黄色的连帽雨衣,看不清面目。他站在街角的暗处,面对着苏砺文他们所住的旅馆大门,正极其缓慢地抬起双手。

    好长的一双手,衣袖只能勉强遮住他的手腕。

    苏砺文越看越觉奇怪,不禁直直地盯着他。

    那人似乎感受到了苏砺文的目光,猛地抬起眼看向苏砺文。

    那是一双血红血红的眼睛。目光在黑夜之中如同两把浸满鲜血的匕首向苏砺文射来。

    苏砺文大惊失色。身形向后急退。

    无论是考古学,还是历史学,他都是一窍不通的门外汉。需要冯博昊和程曦霖细心指点解释,他才能大致明白围绕在“拉尔森的秘密”周围的诸般诡秘之处。但是他从小耳濡目染,对江湖上各色人等的奇能异术还大多知道一二。

    虽然,这是他第一次亲见,但那对血红的眼睛还是让他立时想起小时候听来的传说。

    “血瞳一显亲不顾,枯掌双翻死不离”。

    这是血降。

    是江湖流传的三十六“煞降”之中最为凶险的降头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