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龙途:阎浮那檀

第二十二章:没有巧合

    晨霭未散,地面上结着一层白霜。赵三向手里呵了两口热气,才敢抓起冰冷的枪杆。他把枪用力甩在背上,袖着两只手,瑟缩着从温暖的门房里出来,佝偻着身子走到城门前。

    这一班岗是一天里最难熬的。前半夜屋里太吵睡不踏实,下了岗天已经大亮,又根本睡不着。而且,被窝里带出来的那一点余温根本不足以抵挡刺骨的寒冷。赵三啐了口唾沫,把排长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连带也捎上了装做拉肚子逃了勤的李六斤。

    赵三一个人站在城门前,百无聊赖地靠在紧闭的城门上,望着眼前一个人也无的街道发呆。以往这个时候,送菜挑粪,携私夹禁,许多晨光未现便要开始为一天生计奔忙的人们早开始在他守把的城门下进出往来。赵三有自己的原则,他从不刁难那些朝不保夕的穷苦百姓,也绝不惹一看就打点好一切,大喇喇而来的商队。但那些畏手畏脚,暗带着烟土和私盐的混混从他面前经过,倘若不想留下些好处,那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赵三一向认为他这是在帮着那些雏儿弄懂什么叫“规矩”。为此,自己落下点辛苦钱是天经地义的,不然,好端端的爷们,背着一杆不知经过多少死鬼的手,不知道还能不能响的“水连珠”,一大清早站在这寒风地里,是为了什么呢?

    想到这,赵三又骂了一句。这次脏话的对象不是排长也不是李六斤,他骂的是这兰州城里最大的官儿。

    戒严已经三天了,他守把的这座城门也已经关了整整三天。这三天里,赵三连一个子儿也没得着。军饷早停发了几个月,又断了每日的进项,赵三兜里没钱喝酒,更没钱去美美地抽上两口。此刻,他呵欠连天,眼皮越来越沉。

    赵三把军帽拉下来遮住脸,靠着城门打起了盹儿。

    汽车的轰鸣声传来,把赵三吓了一跳。他睁开眼,一辆铮亮的汽车停在路障之前。汽车后面跟着一支驼马队伍。

    “瞎了眼了!还不赶紧开门!”

    站在车门踏板上的护兵大声吆喝着。

    一句话把赵三骂火了,他耷拉着眼皮看了一眼那护兵,那护兵倒是长得蛮精神,穿着灰呢子的大氅,脚下蹬着皮靴,带着护目镜,整个人看起来很威武。赵三歪过头哼了一声,心道,你小子狗仗人势,不就是给人看家护院吗?就算是穿得人模狗样,和我这看城门的,干的还不是同样的事?

    “开什么门!司令部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城!有事找司令说去!”

    赵三挺了挺腰杆,毫不示弱地喊。

    护兵似乎是跟在主人身边跋扈惯了,根本没把赵三这个小兵放在眼里,更没想到他竟然敢顶撞自己。他脸色一变,二话不说,从车上跳了下来,翻过路障,冲到赵三面前,抬手就是一记耳光。

    “你……打人……”

    赵三捂着火辣辣的腮帮子愣在那里。他被护兵的气焰吓住,“你”后面原本“他娘的”三个字被他硬生生吞回了肚子里。

    “来人啊!有人要闯城门!”

    半晌,他才像刚睡醒了似地,扯开喉咙高叫。

    几个同伴听见赵三的声音,迷迷瞪瞪开了房门,黑灯瞎火,也没人摸着枪在哪里,都空着手,趿拉着鞋,提着裤子跑了出来。

    赵三看见自己人到了,立时来了精神,他伸手要去揪住那护兵的衣领,谁料他刚抬起手,便被护兵识破了他的打算。那护兵右手轻巧地一架一送,赵三便哐当一声撞在了城门上。

    “瞅瞅你们!像什么样子!”

    那护兵不理赵三,回过头望着赵三那几个同伴,厌恶地撇了撇嘴。

    几个老成的士兵已经听出他话里的气势不对,都呆在原地不开口。只有李六斤平日里与赵三关系不错,原本自己扔下朋友逃了岗就有些愧疚,此时见赵三挨了打心里更是气恼,便不忿地嚷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叫你们长官出来!”

    那护兵不理李六斤。他昂头望天,鼻子里哼了一声。

    “什么事!这大早晨的。”

    排长最后才从屋里出来。他打了个呵欠,迷瞪着眼,推开几个士兵,走到前面来。

    他看了一眼趾高气昂的护兵,又看了一眼那辆汽车,惺忪的睡眼顿时睁得溜圆。他赶上两步,抬手又给了赵三一记耳光。

    “马尿喝多了!司令的车也认不出来!”

    他教训完赵三,赶忙又跑到那护兵面前,啪地立正,敬了个礼。

    “行了。”那护兵也不看他,从大氅衣兜里掏出一张纸递到他面前,道:“刘司令夫人送几个朋友出城。这是刘司令的手令。”

    排长接过手令,看了一眼落款和印章,便赶忙转头冲赵三喊:“还他娘的愣着!赶紧开门!”

    喊完他又叫过站在一旁的其他几个士兵一起搬开路障,清出道路。

    排长那一巴掌下去,赵三这才知道闯了祸,心里暗叫倒霉,手上却不敢怠慢。他喊过李六斤,两人一起搬开门闩,打开门。

    那护兵看城门打开,再不说话,回身跃上汽车踏板。汽车发动起来,一阵烟尘嚣张,笼罩于其中的赵三和李六斤不住地咳嗽起来。

    “给老子惹祸!”

    望不见汽车的影子了,连驼队和马车也从视线里消失,排长这才飞起一脚,直揣在赵三的屁股上。赵三平白无故挨了两个巴掌,再加上这一脚,心里的火腾地蹿了起来,他梗着脖子直眉瞪眼地望着排长,嚷:“我又不是给司令看家的,我他娘的能知道这汽车是司令的吗?”

    排长知道这事不赖赵三,那一脚也不过是想拿赵三撒气。见赵三火了,他便装作没听出赵三话里的揶揄,回头对李六斤道:“老子看你也是他娘的装病!你和赵三一起,再加一班岗!还有,别关城门,司令夫人送完人还得从咱这儿回来。”

    说完,他骂骂咧咧转身回了门房。

    几个士兵也都散了。李六斤吭吭哧哧地背起枪,站在赵三对面。他望着气鼓鼓的赵三,慢吞吞地道:“伙计,跟当官的置不起这个气。你又能怎么样呢?别想了。”

    赵三摸着肿起一指多高的脸颊,哭丧着脸说道:“伙计,那狗日的这一巴掌可真他娘太狠了!”

    汽车一路疾驰。驶出十余里后才停了下来。护兵从车上跳了下来,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的座位里。

    “你那一巴掌可真够狠的。”

    车上的司机转头向护兵道。

    他把一直压低的帽檐向上推了推,露出了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

    竟然是伽哈恩。

    “没办法,我也是强逼着自己下了狠手,不然实在不像司令夫人的随扈。”

    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苏砺文摘下了军帽,苦笑着冲伽哈恩摇了摇头。

    “这一巴掌下去,他们可怎么也忘不了我已经送你们出了城了。城里再出什么事,都与你们无关了。”

    坐在汽车后排的吴韶瀛笑了,她回头望了望。

    “冯博士他们的马车也快到了,我们就在这等等他们吧。”

    话音未落,道路的远端便出现了驼队和马车的身影。

    见汽车停在这里,驼队便也停了下来,押队的冯博昊与王头儿都勒住了马,冯博昊冲马上另外两个骑士喊道:“二位师傅,按咱们说好的,两位就到这儿吧。”

    他边说边掏出了几个银元递了过去。两个骑士下了马,接过远超驼马价格的银元,千恩万谢地走了。

    马车喀啦啦驶了过来。赶着马车的,是穿了男装的程曦霖。

    “小心点。”

    苏砺文冲她扬了扬下巴,道。

    “嗯。”

    程曦霖故作粗豪地答应了一声,像个娴熟的车把式一样挥了个响鞭。马车跟在驼队后面慢慢远去。

    “曦霖可学得够快的。”

    一旁的伽哈恩道。

    “是啊,”苏砺文有些心不在焉地应答着。望着驼队和马车渐渐消失在晨雾之中,他回头对伽哈恩道:“我们走吧。”

    伽哈恩点了点头。苏砺文带好军帽和护目镜,重新站在踏板上,抓紧车门旁的把手,又成了刘司令夫人的护兵。汽车调转车头,向来路驶去。

    天已经完全大亮了。太阳照在赵三身上,赵三终于觉得身上开始有了些暖意。他伸了个懒腰,见对面站着的李六斤拄着枪耷拉着脑袋,便抬脚把一块石子踢了过去,石子蹦起来,正砸在李六斤的裤裆上。

    “哎呦,他娘的!你要绝老子的后啊!”

    李六斤捂着裤裆叫唤了一声,举起枪托作势要打赵三。

    “你那玩意儿用都没用过,还不跟绝了后一回事。”

    赵三嘿嘿乐着。

    “少废话!你他娘的用过你那玩意儿!”

    李六斤在裤裆里摸寻了一番,重新扎好裤带,白了赵三一眼。

    “嘿,你听说了没有,咱们那位司令夫人是上海的大学生。漂亮的跟朵鲜花儿似地。跟了咱们刘司令小五年了,刘司令宠她宠得没边儿没沿儿的。听说她现在也动不动去就上海玩,一走就小半年。你说,她凭什么让刘司令那么宠着她?”

    赵三也把枪支在地上,眯缝着眼,不知心里想着什么,想到入神处,嘿嘿笑了两声。

    “这一天功夫,咱们司令夫人的车从你小子面前两出一进过去三回了,第一次你小子挨了嘴巴子才老实点,后面汽车进来出去,就看你小子毕恭毕敬地冲汽车敬礼,那眼神儿都不对了,一个劲儿往车窗里瞅。别做梦啦,那样的女子,轮不到你消受。”

    李六斤赶开几个见城门开着便以为可以通行的百姓,回头又对赵三喊道:“一会司令夫人的车还得从这回来,你小子敢不敢真上前瞅一眼去?看看司令夫人到底什么样?”

    “有什么不敢的,要是司令夫人从我面前来回四趟我还瞅不见个真容?那可也太憋屈人了。”

    赵三梗着脖子叫道。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见街道上一阵喧哗,一队快马飞驰而来。

    那队马就像是一群离了地府的恶煞,在街面上横冲直撞。走避不及的摊贩只能顾着自己躲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摊子被马蹄踏得七零八落。那队马瞬间来到了城门前,当先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勒住马,冲赵三和李六斤大声吼:“谁他娘的让你们开了城门?!”

    两人一愣。李六斤见这一队人各个拧眉瞪眼,都挎着短枪,似乎不是驻扎在城东的骑兵营,倒有几分像是司令部直属特务连的人。他觉得势头不妙,便没敢吭声。

    一旁的赵三大声道:“司令夫人要出城,还有司令的手令……”

    他话还没说完,就觉得眼前黑影一闪,脸上火辣辣的疼,他“哎呦”一声跌倒在地上。

    那军官不理倒在地上的赵三,又挥起马鞭狠狠抽在马股上,战马一声嘶鸣,箭一般蹿了出去。

    马队来去如风,眨眼之间就消失在道路尽头。李六斤这才敢上前扶起赵三。赵三脸上挂着一道血痕,从额头直到嘴角。他摸了摸头,一脸晦气地道:“老子今天他娘的这是撞了邪了吧。”

    “完了完了完了……”

    排长一叠声地嚷着,跌跌撞撞从门房里跑了出来,手里还捏着没来得及放下的牌九。他一见赵三和李六斤,批头就骂:“哪个狗日的让你们开城门的!”

    “妈的!就是你这个狗日的!”

    赵三终于火了,他从地上蹦了起来,也指着排长的鼻子骂。

    排长愣了一下,似乎这才想起是自己下的命令。他嘴里念叨着完了完了,一屁股蹲在地上。

    “排长,到底怎么回事?”

    李六斤凑过去,小声问。

    排长两只手揉抓着自己头发,这才发觉手里还抓着一对“长六”。他懊丧地扔下牌九,道:“刚刚来了电话,司令部有人越狱,司令夫人,司令夫人叫人掳去做了人质啦!”

    “哎呦我的天爷!”李六斤站起身来,蹬蹬退了两步,冲赵三嚷道:“伙计,最后车出去那次,你看见车里坐着的司令夫人了吗?”

    赵三也被这情况着实吓魇着了,他摸着脸,向城门外张望着,道路上除了还没散去的灰土尘埃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嘴里喃喃道:“我,我哪里能看见?我连司令夫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啊。”

    兰州城南十里,官道旁。

    苏砺文站在一块突兀的岩石上,焦急地向远处眺望着。脚下的沟壑里,原本擦拭得锃亮耀眼的汽车满是尘土,斜斜歪倒在地上。

    “来了没有?”

    董剑成警惕地四下望了望,见没什么人,才抬头冲苏砺文喊道。他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之外,和几天前别无异状。他的武功底子是家传的,身手不弱于苏砺文,几天牢狱而已,又没有受刑,身体也没有什么大碍。

    “来了!”

    苏砺文喊了一声,飞身跃下岩石,他冲道路旁的树林招了招手,伽哈恩和吴韶瀛从里面走了出来。

    众人顺着苏砺文手指的方向望去,不远的道路上跑过来几匹马,打头的栗色马上坐着的正是冯博昊。

    “出来了?没事就好了!”

    冯博昊一眼就看见了面前的董剑成,赶忙道。他收住了自己的马,背后跟着的几匹马也停了下来。

    “多谢多谢。”

    董剑成冲冯博昊抱拳拱手。这一路上他说得最多的就是多谢这两个字。

    “别客气了,都是自己人。我也没能帮上什么忙,危险的事都是他们三个做的。”

    冯博昊笑道。

    “都别客气了,此地不宜久留,咱们撤吧。”

    苏砺文翻身上马,道。

    几个人也都各自上马。

    董剑成在马上冲众人一抱拳,道:“诸位搭救之恩,剑成铭记于心。他日若有用得着剑成之处,必赴汤蹈火。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冯博昊一愣,道:“剑成,你不跟我们一块走吗?”

    董剑成道:“不了。刘司令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我,吴佩孚的名号当时是护身符,现在可是催命符了。他不弄清我的身份和吴佩孚派我来的‘目的’,定是寝食难安。我这一跑,他必会全力追捕。跟着你们,会牵累你们的。我预备往北走,北面也有我的同志,我可以跟他们会合。”

    “你要保重啊。”

    苏砺文道。

    “是了。小哥,你们也多保重。”

    董剑成点了点头,又对吴韶瀛道:“吴小姐大恩,董某他日必报。”

    说完,他打马转身,飞驰而去。

    冯博昊见董剑成已去远了,便说:“我们也快走吧。曦霖他们还在等我们的消息。”

    几人这才拉缰挑镫向西而去。

    傍晚时分,众人终于在客栈里与候在此处的程曦霖等人会合。虽然没见到董剑成,但看见苏砺文满脸喜色,程曦霖便也知道董剑成是平安了。得知董剑成是向北去了,她沉吟了一会,道:“剑成别是要去蒙古吧。自徐树铮将军率兵入蒙,这七八年来,内外蒙古祸乱不断。无论是BJ还是广州,也还都惦记着这块地方。剑成虽然没有明说,但他被安排在这里,显然,南方政府还是担心冯将军,担心会丢了蒙古。”

    她冲苏砺文笑了一下,说:“我对政治没什么立场。我只是担心剑成往北而去,仍然会身处险境。”

    苏砺文点了点头,说:“我明白,这也没有办法,剑成有他的理想。”

    一旁的郑碧君突然开口:“是啊!我们也有我们的理想!”

    几个人听见这话都一愣。冯博昊扫了一眼面前的同伴。自己和苏砺文自不待言,几个女伴也是蓬头垢面,一身风霜之色。几个月前在回国的船上,他们还都衣衫华美,和拉尔森先生一起,在美酒和音乐中谈论着人类的来途和去向,而此刻,他们在这四面透风的荒村野店里,围坐在如豆的烛火旁,风尘仆仆,只为了解开一个未知秘密的答案,为了给逝者一个交代。

    “是啊。只有理想才会让人放弃安逸的生活,甘冒风险。”

    他有些出神地道。

    “说到放弃,我们放弃的和她相比,也许真不算什么了。”

    程曦霖抬头看了看远离众人,独自坐在窗前的吴韶瀛。她怀抱着那只黑色的革囊,这是她离开兰州时唯一带着的行李。

    “我真是好奇,她的理想又是什么呢?”

    程曦霖喃喃道。

    “不早了,都去休息吧。”伽哈恩提着他的背包走进来,他把背包砰的一声扔在桌子上,“我跟王头儿去打听了一下,路还长,天气会越来越冷,大家要有个准备。”

    众人都点了点头,站起来各自回房休息。

    见吴韶瀛也回了房间,伽哈恩这才一拉苏砺文的衣角,说:“你们真要带着吴小姐一块走?”

    苏砺文一愣,说:“不是说好了的吗?她自己一个人根本逃不出甘肃。让她跟着剑成更不可能了。”

    见伽哈恩沉默不语,苏砺文有些奇怪。

    “你想到什么了吗?”

    “没什么,”伽哈恩摇头笑了笑,“决定计划的是你们。我只是你们的保镖。不过我担心,我们的伎俩是不是真能瞒过刘司令。”

    说完,他转身离开,只剩苏砺文一人茫然地站在原地。

    第二天一早,众人便出发上路。从兰州往西的路途一日比一日艰难。为了尽可能避开麻烦隐藏行踪,队伍基本都在荒野间行进。两三天遇不到一个人已是常事,偶尔见到不知何时倒毙于路旁的人畜骨骸也不会让人感到一丝意外。时间也开始失去意义,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白日里的风沙和夜晚的酷寒交替打击着这只队伍,像是在较量到底谁能够摧毁这些年轻人的意志。可最令人难熬的还不是愈来愈恶劣的环境,也不是要时刻警惕不知道来自于何处的危险,而是行进,枯燥的行进,日复一日不知何时才是尽头的行进。队伍越来越沉默,每个人都在尽力夸张任何可以调动热情的缘由。哪怕在沙漠中看见一棵孤独的胡杨树,众人都会乍然狂喜,指点一番,用各种词句赞扬生命的顽强,为彼此互相打气。可是,短暂的喜悦之后,却又依然是漫长的,消磨掉一切情绪的行进。连最开朗的郑碧君脸上也逐渐少了笑容。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冯博昊拉住了马,他抬头向远处望了望。远处是一条早已干枯的河道,向东一直延伸出视线的范围。河床与河岸的大半被风沙覆盖,看起来像一条长而浅的小沟。岸边还有几棵早已枯干的树,一大半埋在沙土里,只有小半截空洞的树干支楞在寒风中。一只鹰借着风从树干上飞了起来,在河道上空盘旋了一下,飞走了。

    冯博昊抓起水壶喝了一口水,清冷的水缓解了嘴唇上皲裂的皮肤被寒风撕扯的痛楚。他掏出地图看了看,道:“按我们现在的速度,起码还要走四五天才能到肃州。我怕大家坚持不了那么久了。我看地图上离这不远有个镇子,叫王家墩,不如我们在那里住两天,休整一下。”

    伽哈恩也停住了马。他已经像是变了一个人,脸颊深陷,头发油腻结在一起,原本精致的胡须多日未打理,两鬓以下全是短而硬的胡茬。

    “也就四五天,再坚持一下也就是了。现在不止是原来的岳五爷和大谷明信一伙儿,要是刘司令怀疑我们与剑成脱逃一事有关,或者怀疑吴小姐跟我们在一起,肯定会派人追踪。我们当时的小把戏未必就能骗过他。停下,就意味着不安全。”

    伽哈恩回头瞅了一眼骑在马上的吴韶瀛,道。

    “你还是觉得带上了韶瀛是个累赘,拖累了我们的行动,是吧。”

    冯博昊的脸色有些变了。这些天来,吴韶瀛身上已经找不到一点司令夫人的痕迹。她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粗布外套,和众人一样不惧颠簸,骑马而行。她言辞不多,总是默默地做着和所有人一样的工作。可是大家都知道,每当夜深人静,她就会一个人抱着那只从不离身的黑色革囊或出神,或黯然落泪。大家也都看得出来,冯博昊对吴韶瀛的关心一日胜过一日。

    “我不是那个意思。”

    伽哈恩迎着冯博昊有些锐利的目光,沉默了半晌,才道。可是他坚硬的语气任谁也听得出,他就是那个意思。

    伽哈恩的话反倒让冯博昊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有些尴尬,又不知道这尴尬到底是因为什么。他脸色一阵红白,张了张嘴,到底也没说出什么来。伽哈恩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他抬了抬手,做了个歉意的手势。冯博昊便也冲他点了点头。

    苏砺文在旁看着两个心里都不痛快的伙伴,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抚两人的情绪。

    他自己的情绪也糟透了。

    “几位,天不早了,无论怎么样,也得先找个地方过了今晚。”

    王头儿策马过来,他望了望四周,队伍停在一块平坦的荒原上,离河岸不远,沙化也很严重。

    王头儿搔了搔头。

    “不知这里能不能搞到水,要是搞到水,夜里反倒不能住在这里。离水源太近,怕有狼。”

    “要不这样吧。”

    程曦霖也凑了过来,她拿过冯博昊手中的地图仔细地看了看,抬手指了指远处的沙丘,道:“要是地图没错的话,越过那座沙丘,应该就能看到额济纳城。”

    “你一直说的俄国探险家找到的那座黑水城?”

    苏砺文道。

    “嗯。就是那里。科兹洛夫和斯坦因都曾在那里进行过考察,还有大谷。”

    提到大谷明信,程曦霖似乎有些不自在,她咳嗽了一声,接着道:“我读过他们的发掘报告,记得大致的方位,离这不远。那里现在还有城垣和塔基。我们在城墙下扎营,好歹能避避风。”

    “你们真要去黑水城?”

    伽哈恩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古怪的神情,似乎黑水城这三个字是什么不祥的预兆。

    “也好。我们今天就在那里扎营吧。你们先去,我和冯博士往那个王家墩看看,如果风声不紧,我们明天就在那里休息一天。补充些给养。”

    伽哈恩很快平静下来,他边看着冯博昊边道。

    冯博昊也点了点头,道:“我看行。地图上看,额济纳城和王家墩离此都不远,我和伽哈恩现在出发,天黑前应该能赶回到额济纳。”

    众人商议定了,便分成了两路。冯博昊和伽哈恩放下了身上的武器,只有伽哈恩在外衣下揣着苏砺文送他的那只勃朗宁手枪。马上惹眼的装备也都卸了下来,只留下一些基本的行李,两个人看上去就像是来此收购毛皮的皮货商。

    跟苏砺文等人道了一声保重,他们便策马越过河岸,向王家墩而去。

    “我们也出发吧。”

    苏砺文喊了一声后面的王头儿,又转身看了看程曦霖。

    “怎么?”程曦霖见苏砺文望着自己,便道:“不相信我能带你到额济纳城?”

    苏砺文回头见郑碧君正和吴韶瀛说话,没望向这里,便小声道:“相信。就算不是额济纳城,就算是到世界尽头,我也跟着你。”

    程曦霖脸一红,她不理苏砺文,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地图和罗盘,当先纵马而去。苏砺文一笑,也跟了上去。

    队伍走了快3个小时,地面上逐渐开始有了些砖石的碎片和残缺不全的骨骸。看起来,离那座西夏人留下的城池似乎是越来越近了。程曦霖很兴奋,时不时下马,仔细地辨识着在苏砺文看来毫无价值的石块,兴奋地像是个在海边沙滩寻宝的孩子。

    “啪!”

    突然地一声枪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苏砺文来不及多想,他从马上一跃而下,把站在地上正茫然四顾的程曦霖压在身下。

    “王头儿,你们没事吧!听见哪里枪响了吗?”

    苏砺文抽出手枪,回头冲身后喊道。

    “我没事!两位小姐也没事!听声音像是西面沙丘上!”

    听见枪声,后面的三人也赶紧跳下马。王头儿趴在地上大着胆子昂起头四处张望。

    “看!那儿有人!”

    他扯着嗓子叫道。

    苏砺文翻身起来,回手把程曦霖掩在自己身后,他抬起枪,目光沿着枪口的准星向西面沙丘望去。

    沙丘上一字排开七八匹骏马,马上的骑士穿着同样的灰色大衣,带着同样的毡帽,挎着的马刀与手里的长枪也是同样的制式。骑士中有一人仰天长笑,他也穿着灰色的大衣,却没带帽子,额头上一道斜斜而下的刀疤异常显眼。

    那是仲寿年。

    “真是太巧了,竟在这里遇见你们,伽哈恩怎么没和你们在一起啊?”

    仲寿年把刚刚朝天鸣射的手枪插回枪套里,冲苏砺文喊。

    苏砺文收起枪站了起来。他冲仲寿年挥了挥手,心里却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这一路坎坷波折早已教会了苏砺文一件事。

    没有什么巧合,万事都必有因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