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龙途:阎浮那檀

第二十三章:黑水城

    苏砺文拉起地上的程曦霖。两人对视了一眼。

    “那个方向,就是额济纳城的方向。”

    程曦霖看了看仲寿年和他的队伍,低声对苏砺文道。

    “嗯。别担心。他好歹救过我们。你不是说过不要判断动机,要判断行为的吗?”

    “他不是救我们,他是追击马匪。别忘了,他是这一任的部主。”

    程曦霖依然忧心忡忡。

    苏砺文知道程曦霖的担忧是有道理的,但他还是压下心里的不安,拍了拍程曦霖的肩膀,冲她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几人重新上了马,慢慢上了西面的沙丘。

    “累坏了吧,我的营地里有热汤。”

    仲寿年看着众人来到面前,热情地道。

    “上次仓促,也没来得及认识一下,怎么称呼?”

    “在下姓苏,苏砺文。拔刀相助之恩,不敢忘。”

    苏砺文在马上抱拳行礼,又介绍了程曦霖几人。

    “不必客气,你们是伽哈恩的朋友,自然是我的朋友。请吧。”仲寿年笑了两声,纵马在前引路,他的部下散开来,围绕在苏砺文几人周围。苏砺文用眼角的余光四下里望了望,那些骑兵的选位看似散漫,但却封住了前后左右所有的去向,与其说是保护,莫不如说是把几个人看管了起来。

    “你们看!”

    郑碧君突然高声喊了起来。她手指着西方,不知看见了什么,声音激动地有些颤抖。苏砺文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沙丘绵延不绝,如浪涛如乌云一般,一排排从眼前涌向无尽远处。太阳已经开始偏西,地平线上闪耀着一层锈红色的光辉。在沙丘明暗变化之间,在那光辉深处,耸立着几座方底圆顶的尖塔,塔下依稀能看到一道残破的城墙。没人知道那城墙曾在多少年里把多少敌人阻挡在它之外,此刻,它依然厚重坚实如同一个巨人横卧着的身躯。可是它终究无法战胜时间与沙漠。沙土早已从四面伸展过来,像无数条锁链,缠绕着它,越过它的防卫,侵入到城市里,只剩下雉堞和几座箭塔,仍然像是不甘的卫士,从沙土中勉力伸出头来,展示着这城市最后的骄傲。

    “黑水城。”

    程曦霖遥望着远处的尖塔,轻声吐出了三个字。

    “当地人管它叫哈拉浩特。”仲寿年在马上道,他回头望了望程曦霖,“你们也在找它?”

    “还有人在找它?”

    苏砺文接过仲寿年的话,却并未回答他的问题。

    “俄国人,英国人,日本人。很多人都来过这里。在他们眼里,这里是黑水城,是额济纳。而生活在这里的人,只管它叫哈拉浩特。”

    仲寿年也望着那座城,他拉住马,冲苏砺文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伽哈恩说,你们要送什么人去兰州的,怎么又到了这里?”

    “人送到兰州后,我们打算去敦煌走走。路过这里。”

    苏砺文平静地道。

    “是嘛。巧了。”

    仲延年呵呵了两声,便转过了头去。

    “我的营地就在那里。”

    他抬起鞭子,用鞭梢指了指已经不远的尖塔。

    众人随着仲寿年从西面的城门进到了城内,停在一处隆起的石堆前。那石堆正对着早已倾颓的城门,看起来曾经是一道牌楼。众人下了马,四下打量着。城里除了城墙附近,几乎看不见沙土。砖石与鹅卵石铺就的道路两旁都是屋舍的残垣断壁。瓦砾堆间已经搭起了无数的帐篷,到处都是穿着灰色大衣或坐或卧的士兵。见到仲寿年,他们纷纷站了起来。

    仲寿年冲部下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休息,回身向苏砺文等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当先向不远处一座大帐篷走去。

    进了帐篷,仲寿年又吩咐手下送上热茶。苏砺文端起茶碗尝了一口,不由得叹了口气。

    在这沙漠深处还能喝到如此醇香浓郁的热茶,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

    仲寿年一直微笑望着众人。直到所有人脸上的疲态慢慢退去了,他才开口问:“伽哈恩呢?他去哪了?”

    苏砺文放下茶碗,抬头道:“他和我们另一个同伴先一步调查道路去了。我们也约在这里会合。”

    仲寿年哦了一声,望着苏砺文点了点头。

    “对不起,我有点好奇,”坐在一旁的程曦霖突然开口,“你们为什么选在这里扎营?这里是一座很有价值的遗迹。”

    仲寿年转头看着神色有些严峻的程曦霖,道:“我们追踪马贼到了这里。与其让普通百姓受到惊扰,还不如干脆在这人迹绝无之处落脚。至于你说的,有价值的遗迹,”仲寿年抬手摸了摸头上的伤疤,笑了笑,“姑娘,在我看来,遗迹是死的,是没有价值的。”

    “遗迹的价值,在于它存在过。”

    程曦霖也笑了,柔声道。

    仲寿年仰头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姑娘。这世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曾存在过。而每一样东西都有的共通之处,是没有价值的。无论是人,还是东西,都是如此。”

    仲寿年从地上捡起一块石砖的碎片。那块石砖只剩一角,另外的大半早已化作齑粉,不知被风带到了何处。仲寿年把玩着砖块,望着上面依稀可辨的精细纹饰道:“姑娘,在你看来,这块石头一定非常有意义,非常有价值,通过它,你就能理解一个王朝,一个时代。它是打开一个文明大门的钥匙。可是,在我看来,这不过是块石头,很适合用来垒筑一个行军灶。”

    他抬起头看着程曦霖,颠了颠手里的砖块。

    “我们的区别,不在于怎么看待这块石头,在于这块石头在谁的手上,谁能够决定这块石头的命运。”

    一个士兵走进了帐篷,报告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仲寿年挥了挥手让他退下,接着道:“姑娘,对于这里的人来说,脚下的这块土地藏着多少秘密,是什么文明存在过的证据,这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怎么在这块土地上活下去。对我们来说,一顿饭的价值要远大于一个故事。”

    仲寿年边说边把手里的砖块递到程曦霖面前,他望着程曦霖,目光诚挚。

    “晚饭既然已经有了着落,我也不必用它垒灶了。这样的话,我愿意把它送给你。”

    “谢谢。”

    程曦霖接过那块砖石,小心地把它放进随身带着的背包里。她脸上笑容依旧平静,道:“我想,我们对于‘拥有’这两个字的定义一定有不小的差别。不过,不管怎么说,我都会好好地去了解这块石砖纹饰下隐藏的故事,我相信,当我把那个故事说给你听之后,你一定不会后悔决定把它送给我,你一定会相信它原本就该有比一个灶台大得多的价值。”

    仲寿年哈哈笑着,他冲程曦霖挑了挑拇指,回身拍了拍苏砺文的肩膀,冲他眨了眨眼,道:“这是个好姑娘!”

    说完,他又豪气地拽住苏砺文的胳膊。

    “走!早上打了几只黄羊,一起尝尝,还有我们本地的酒。”

    “好!”

    苏砺文也不推辞,两个人携手出了帐篷。

    天已经完全黑了。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被黑水城阻住了去路,闯不进城内,只能无奈地在城墙外嚎叫。帐篷外点起了篝火。围绕着篝火,无数种语言唱响起同样雄浑的歌声,浓烈的酒香飘荡在沉寂了千年的黑水城里,千疮百孔的城市残骸似乎又恢复了生机。

    “好酒。”

    苏砺文一口喝干了碗中的烈酒,不由得赞叹。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望着眼前的同伴。王头儿已经有些微醺了,他端着酒碗和身旁一个高鼻深目的士兵,用互相都听不懂的语言聊得热烈无比。程曦霖、郑碧君、吴韶瀛,三个女人也都端着酒碗,不时有士兵过来,恭敬地向她们祝酒,用真诚的语言称赞三人的美貌。

    程曦霖满脸绯红,她笑了笑,望着苏砺文无奈地耸了耸肩。

    苏砺文痴痴地望着程曦霖,他已经很久没看到程曦霖如此开心地笑了。

    苏砺文也笑了。他觉得自己心里有一种坚冰正在慢慢融化的感觉。

    “我敬你。”

    苏砺文举起酒碗,向一旁的仲寿年道。

    “干!”

    仲寿年粗豪地喊了一声,仰起头咕咚咕咚把酒碗里的酒灌进喉咙。

    苏砺文也学着他的样子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一个士兵站了起来,他端着酒碗来到仲寿年面前鞠了一躬。仲寿年一笑,郑重的把右手放在胸口上,冲他弯腰点头回礼。那士兵转回身,站在篝火旁,用低沉的嗓音唱起一首悲凉的歌。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听着他的歌声。

    “他唱的是什么?”

    苏砺文不懂那士兵的语言,可仔细听,又似乎能听出几个带着浓重西北口音的汉语词汇。苏砺文有些好奇,向一旁的仲寿年问道。

    “巍巍黄土地,是我家乡。千万里归乡路,多么漫长……”

    仲寿年斜依着一副卸在地上的马鞍,边听着士兵的歌声,边向苏砺文解说。

    “他祖先生活在这儿。后来又因为信仰千里跋涉到了俄国。俄国革命后,他和家人又因为信仰,不得不千里归乡。”

    仲寿年转过头来,望着苏砺文的目光有些迷茫。

    “我一直都不明白,人为什么要因为信仰,因为某个虚无缥缈的神而彼此区别。为什么不能有一个通行于人世间的,所有人都可以遵循的法则?你读的书多,你说,会不会有这样的法则?”

    苏砺文被那雄健激昂的歌声吸引,心绪在广漠浩宇间低徊。他没想到仲寿年突然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他一时语塞,目光下意识地从正在高歌的士兵身上挪开,望向对面的程曦霖。

    程曦霖披着一件不知是哪个士兵送给她的灰色大衣。她陶醉在歌声里,眼角有盈盈的闪光,身体随着歌声轻轻摇晃着。

    苏砺文突然有了答案。

    “我想,所谓信仰,大多来自无法证实的希望。人们可以在孤苦无依之时靠希望活着,但仅凭希望却不能活得更好。”

    苏砺文也仰躺下来,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只有寥寥几颗星有足够的光芒透过云层和沙尘,闪烁在他的视线里。

    “倘若我们不惧怕这世界的真相,追寻并遵循于它,不以个人的目的曲解它,或许,我们是能够找到一个不与这世间万物相违背的法则的。不过,这不该叫做人世间的法则,而是这样的法则规范了什么叫做人世间。”

    “这听起来,也像是一种信仰。”

    仲寿年笑着道。

    “或许吧。我也是个普通人,即便我知道希望不能够让我生活的更好,但我也想有个希望。”

    苏砺文笑了。他从无垠的天穹收回目光,望着对面随着歌声哼唱的程曦霖。

    “我希望,不,我相信。我相信有人比我更好地理解这个世界,而我,选择相信他们。”

    仲寿年也笑了。

    那个士兵唱完了他的歌。他转过身向仲寿年又一鞠躬,然后仰头喝干了碗里的酒。

    震天的欢呼声响起,无数双手高举起酒碗,朝向着仲寿年的方向。

    仲寿年站了起来,火光映照之下,他魁梧的身躯如同天神下凡。他目光炯炯,环视着他的部下。

    “显然,他们选择相信我,”他回头望了一眼苏砺文,“那么我,就要当得起他们的信任。”

    他高举起酒碗,仰头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黑水城瞬间沸腾了,欢宴到了最高潮。士兵们围绕着篝火载歌载舞。喧嚣声冲破云霄,呼啸的寒风也为之逊色。

    “在想什么?”

    仲寿年看着有些沉默的苏砺文,问道。

    “我在想你刚才对于信仰的看法,我有些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看待它,毕竟……”

    苏砺文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毕竟,你是一个部派的部主。”

    仲寿年笑了,他喝了口酒,悠然道:“每个人只能有一个命运,一个身份……”

    “那么你的身份是盗墓贼吗?”

    一声断然暴喝从背后传来。苏砺文猛回头,就见满脸激愤的冯博昊站在那里,旁边是面沉如水的伽哈恩。

    带他们进来的两个士兵被冯博昊的怒吼吓了一跳,急忙并肩挡在冯博昊和仲寿年之间,保护他们的首领。

    苏砺文也从没见过冯博昊脸色如此难看。他慌忙站了起来,问道:“怎么回事?”

    “他,他用炸药炸开了……”

    冯博昊浑身颤抖,气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我们回来的时候,从东面的城门进来,看见那里已经有几处城墙和遗址被炸药炸开了,显然是刚刚炸开的。其他一些地方也已经安放了炸药。”

    一旁的伽哈恩道。

    “你无论要找什么!你不能破坏!这些遗址根本不属于你!你无权这样做!这是犯罪!是对全人类犯罪!”

    半天,冯博昊才终于调匀了自己的呼吸,他大声说道。

    仲寿年望着两人,一言不发。

    “老伙计,你到底要找什么?”

    伽哈恩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干哑。他吞了口口水,回头望了望身后的城墙。

    “谁说,我是要找什么的?”

    仲寿年低头沉默良久,突然开口。

    他抬起头,望着冯博昊笑了笑。

    “冯博士,你一定就是冯博士吧。”

    仲寿年走上两步。他推开身前的士兵,向冯博昊伸出手去。

    冯博昊直盯着仲寿年的眼睛,把双手背在背后。

    仲寿年毫不介意地挥了挥手,他踱开两步,沉吟了一下,才道:“冯博士,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牺牲一点小小的利益,就可以获得更大利益,你觉得应该做出这样的牺牲吗?”

    “这要由做出牺牲的人决定。而不是由获得利益的人决定。”

    冯博昊昂首回答。

    “嗯。说得好。”仲寿年点了点头。

    “那么,冯博士,就由你来决定是否交出封经板来换取你们所有人的性命,以及……”仲寿年抬起头,他张开双手,像是要拥抱被篝火映衬得无比壮丽的黑水城,“以及,这座伟大的,‘人类’的遗产吧。”

    “你说什么!”

    苏砺文只觉得胸口像被重重击了一拳。

    “你怎么知道封经板的?”

    程曦霖喊道,她紧跑了几步,来到同伴们身边。原本披在她身上的那件灰色军大衣掉落在篝火旁,几个火星蹦到上面,大衣呼的一声燃烧了起来。

    王头儿也赶忙拖起郑碧君和吴韶瀛。事起仓促,吴韶瀛却也没忘记抓起她的黑色革囊。三个人踉踉跄跄地也跑了过来。

    “伙计,你到底怎么知道封经板在我们手上的?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伽哈恩迈上一步挡在冯博昊身前。他的目光直视着仲寿年的眼睛,沉声问道。

    “你忘了孙逸农了吗?”

    仲寿年望着伽哈恩。他突然一笑,笑容里竟有几分嘲弄的神色。

    “是你要我找他的。就没想过他会告诉我一切?”

    “你杀了他了吗?”

    伽哈恩咬着牙问道。

    “差不多。他说他可以用所知道的来换他一条命。我答应了他,留下了他的命,在沙漠里放了他。”

    仲寿年像是很满意自己的做法,他嘿嘿笑着。

    他越笑越是开怀,目光却变得越来越阴沉,他抬起头看着伽哈恩,用手指了指脚下。

    “老伙计。你不是部众,可部派里没有人比你更了解部派的秘密。五年前,是你护送桑吉焘来这里参加部派的长老议事会的。他难道没告诉过你这里也是部派的圣地之一吗?”

    仲寿年目光逐一扫过站在面前满脸震惊的苏砺文等人。

    “还是,你并没有把你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你的新朋友?”

    伽哈恩一言不发。冷冷地注视着面前的仲寿年。

    “又或者,像当年一样,你又一次背叛了朋友这两个字?”

    仲寿年摊开双手,环视着围绕在他身边的部下。

    “二十年前,是你拉着我,带出了这么一只队伍。就是在这里,在哈拉浩特,你亲口告诉了我你的梦想,没有你敌国的财力,单凭我自己,怎么会有如此兵强马壮的队伍?”

    仲寿年放下双手,他注视着伽哈恩的目光里怒火熊熊。

    “可是你呢?你现在只惦记着那块被迷信和愚昧包裹着的封经板!你放弃了这一切!放弃了信任你的同伴,放弃了你自己的梦想!我一直搞不懂,你和桑吉焘当年在欧洲到底经历了什么?能让你这位波斯王族最后的继承人甘愿遗忘自己的血脉!你背叛了你出生的这块土地!背叛了自己血管里流淌着的高贵的血!”

    仲寿年的咆哮如同一阵狂风从在场所有人的心头卷过。所有人都无比震惊地望着沉默无语的伽哈恩。

    苏砺文猛然想起那天与伽哈恩在山顶夜谈时,伽哈恩说过的话。

    唐朝…………府卫……将军……远地的都督……

    苏砺文恍然大悟。

    “你,你……你不会是卑路斯的后人吧。”

    “卑路斯?!”

    冯博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惊讶地望着苏砺文,旋即,他又用更惊讶的目光望着站在他身前的伽哈恩。

    伽哈恩不理会同伴们的惊讶。他望着仲寿年,目光平静而怜悯。

    “战争。”

    “什么?”

    盛怒之下的仲寿年似乎没有听清伽哈恩的话。

    “战争。寿年。不是从那些记载了所谓祖先荣耀的书本里读到的战争。寿年,你亲眼见过战争吗?你见过在战争中如草芥一般的生命吗?那些不是冰冷的文字,那些是人。是刚刚跟你分过烟抽的同伴,是刚刚还在和你谈论他未婚妻多么美丽的同伴。我冲出战壕,我为他们复仇。可是你知道我在敌人的尸体上看见什么了吗?他们手里夹着香烟,口袋里揣着还没写完的,给未婚妻的信!”

    伽哈恩停下了咆哮。他平静下来,目光冷冷地望着仲寿年。

    “寿年。你明白什么是战争吗?你明白吗?如果有人见过我所见过的一切之后,还要去发动战争,无论他声称的目的多么正义,他都是虚伪的。”

    “寿年。在生命面前,我的梦想,我祖辈的梦想都太渺小了。我是什么人,都不意味着我有资格去决定这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世界。这个世界不属于任何人,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你。”

    伽哈恩抬头看了看站在仲寿年身后那一张张年轻又充满热情的脸。

    “寿年,他们信任你,是信任你会让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活下去,而不是为了一个梦想牺牲,更有效率地去死。”

    “我没想到你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这就是桑吉焘要你去欧洲,去见识那场战争的用意吧。你就那么愿意做他的傀儡?”

    仲寿年向后昂着头,语带讥讽。

    “我相信他,我相信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他过时了!他老糊涂了!”

    仲寿年怒吼着打断了伽哈恩的话。

    “佛理!慈悲!还有他那些有关世界真相的说辞!这些通通过时了!而他还居然想依靠这些把人们团结在一起?这个时代只有你死我活!活下来就是正义!胜利者就是正义!你要么以这个时代的方式存在,要么只能被这个时代淘汰!”

    仲寿年“呼”地一声拔出了手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着伽哈恩的胸膛。

    “老朋友,你问我在这里找什么,你错了,你应该问我要毁掉什么。我要毁掉封经板,毁掉部派!毁掉那些虚妄故作的神秘!只有这样,人们才会集结在强大的力量之下,而不是依赖虚无缥缈的信仰!只有这样,你们才能够像我一样,用敌人的方式去思考问题。既然敌人举起了枪,你们也该如此!”

    “冯博士!我的耐心有限!”

    仲寿年转过头去直视着冯博昊的双眼,他的声音缓慢下来,可是语气却坚硬得如同一块不可撼动的花岗岩。

    “交出封经板。我会在你面前毁了它。然后放你们走,放过这座城。不然,你会是最后一个死去的人,你会看着你所有的同伴一个一个倒在你面前。你也会看着这座黑水城彻底地从这片土地上被抹去!”

    “寿年!”

    伽哈恩急呼了一声。他横身挡在所有人前面,胸口几乎要抵在仲寿年的枪口上了。

    “无论你对部派有多么不满和失望,这些人是无辜的啊。”

    “无辜?哈哈哈,当年是你告诉我一个人只有一个命运的。桑吉焘把封经板交给拉尔森,拉尔森又把封经板交给了他们,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至于你……”

    仲寿年望着伽哈恩,眼光中突然闪过一丝悲凉的神色。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我最好的兄弟。”

    枪声响了。

    仲寿年眼前暴起一团鲜血。

    伽哈恩像是被那团鲜血淹没了,连同他惊讶的眼神一起从仲寿年的视线里猛然消失了。

    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乌云散去,满天星辰都落在仲寿年的眼里。仲寿年的心底突然有些遗憾,这么多年来劳碌奔走,却从没有想过仰起头望一望头上的星空,也从没想过这璀璨星空中的月色,会是如此纯净。

    仲寿年觉得有些疲倦,他闭上眼,在眼前黑暗之中,他似乎看到,那纯净的月光正在变得如鲜血一般赤红。

    真美啊。

    仲寿年躺在地上,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