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夏日大山里一天中最舒服的时候。

    漫山遍野的草木树叶最懂得挑时间撩人了，摇头晃脑，手舞足蹈。

    李静一就是这样心动了，板了一天的面容不自觉地松弛下来，饶有兴致地耍起了手中的绣春刀，以作应和。

    作为一个被家里用关系，塞到国营红石矿场做锦衣卫小旗的青年。

    他自认为这半个月来还是很尽职尽责地履行了巡逻的任务，哪怕他这个小旗，手下只有同样被塞过来的，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家生子、长随、书童兼锦衣卫校尉的康凯。

    十七岁的年纪，初来乍到，环境，两眼一抹黑，工作，枯燥无味，换做其他公子哥，早就撂担子溜号了。

    李静一不同，西南州李家声名在外，家大业大，家庭教养非常严格，堪称严苛。

    他身在其他州县，身后就是代表的李家，对此，他不敢放肆。

    既来之，则安之。

    李静一耐着性子，用了十天，规划出了现在这条最佳的巡逻路线。

    尤其是临近下班时间的巡逻终点附近这段，既可以看到矿场采矿区和住宿区的连接口，又能轻松居高临下观察下班矿工和矿场的任何事态。

    草木沙沙，绣春刀在落日余晖的斑驳中游龙戏凤，速度不快不慢，不凌厉，也不飘逸，却动静与光影相宜，有一种说不清的韵味。

    见此情形，康凯习以为常。

    他要反反复复练习成千上万次，才能形成肌肉记忆的八卦刀法，在李静一手里，只看心情。

    有规划的巡逻，看心情的练武。

    这就是李静一的工作日常。

    “啪！”

    一声枪响打破了红石矿场的沉默，绣春刀一顿，李静一微微皱眉，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把脸给板上，看向枪声来源。

    “正好下班时间，是我们安排的人开始接受枪火驱邪了，很快会有消息过来。”康凯微笑道：

    “丁逸隐忍十六年，张子陵离开在即，这半个月他突然改弦易辙，性格大张。

    他的所求，无非是一份备用转正报告而已，至于其人，究竟是否可用，还需大人亲自鉴别。”

    李静一闻言，没有什么情绪，淡淡问道：“这枪火驱邪怎么说？”

    “据他身边的女助手所解释，枪火驱邪的核心奥妙在于一句话：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

    只要病患矿工敢盯着他的枪口，目视开火而不闭眼的人，都能在诡异邪祟面前多七分底气。

    这半个月来，他以自身为例，接连在十五个国营矿场摆摊，公开号称就是靠这个底气，扛过了每年十二次，长达十六年的遗珠院考核。

    因为多少有些名气，他不需要取信于人，现在是每天都出来摆摊一次，每人每次收费十文，或者两颗子弹……”

    康凯尽量用客观的言词，转述正在发生的枪火驱邪故事来龙去脉，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利用休息的时间做了些功课。

    “嗯？这么说来，丁逸是实打实的有备而来，有恃无恐？”李静一又狠狠地深呼吸了一次。

    “是的。”

    康凯看到了李静一的深呼吸和攥紧刀柄的手，知道这是李静一控制情绪的常规操作，嘴唇翻动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继续开口。

    不管相互之间多年的感情如何，不得超凡，他和李静一之间始终都有主仆和上下级双重身份区隔。

    尽量闭嘴，是康家子孙在李家大树下生存的哲学。

    李静一没有注意康凯的表情，看着山腰，若有所思道：

    “有点意思，不等了，走，去亲眼看看。”

    红岩铺在前明起，就是大明和异族他国交界的边境卫所，以其倚靠的红山山脉特产红岩矿而名，所谓红岩，后来发现其实就是一种优质铁矿石。

    自新明以来，因为开国大帝玄明帝提出的地气学理论，所以，红岩的伴生矿特效被梳理和重视，发现了非常珍贵的厌火气、龙血气等可供修行者使用的地气。

    由此，红岩铺这个昔日只能打造和修理一些兵器甲胄的边境卫所，得到了各方重视，慢慢发展成了乡镇，又升级成了县。

    现在红岩铺城里，既有红岩铺矿冶学堂，又有军、政、监、锦四大强力部门驻扎，城南，更有一条蒸汽火车铁路通往南边靠海的天南州首府天南城。

    这般重要的矿产县，李家派李静一过来，恐怕自有深意。

    李静一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在他看来，李家嫡系子弟这身份是天然的，无法也无须避讳。

    这世上千年的世家大族都有，西南州李家，充其量也就是在西南地区有些名气，放到整个大明，还真就不足为道，所以他并不在意周围看向他的无数莫名眼光，龙行虎步，走得那叫一个沉稳，眼光只盯着驱邪三人组。

    无聊了一天，好不容易生意开了张，林沁和汪强发挥了极强的工作主观能动性，一个温润如玉，语带清脆，让听者如沐春风，一个五短身材，维持秩序，让观众难生戒备。

    唯独丁逸，身体似乎有点虚，除了舞剑和开枪，其余都是能不站着就不站着，尽量坐着。

    李静一来的时候，没有丝毫隐藏身份的意思，林沁不着痕迹地拉了拉丁逸的衣襟，而汪强则有点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吼得更大声。

    丁逸没有理会李静一，专注于眼前的矿工病患。

    这是一个非纯血矮人，仙神时代的大能们从异界带回来许多异族奴隶和试验对象，矮人、兽人、精灵等就是其中典型。

    很多年后，失去了研究兴趣的大能们认为这些异族和这个世界原生的异族蛮人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些异族得以在这个世界繁衍生息，被统称为亚人种。

    又很多年后，大能们渐渐没了消息，仙神时代过去，末法时代到来了，所谓人族和亚人族的区别极少再有人提起。

    谁更好用，就用谁，适者生存是目前大明的主流用工标准。

    有标准，就有潜规则。

    矮人对土性的东西有偏好，天然对矿山工作，有相对较好的适应性，算是一种天赋显性。

    让他们来挖矿，就是极好的双向奔赴。

    但即便是这样，矮人也扛不住细碎微量伴生矿厌火晶中含有的厌火气日复一日的冲击。

    丁逸小心翼翼地用矮人自己的毛巾，挤出了矮人胳膊肘上的囊肿脓液，健康的矮人胳膊上是不会有块状硬皮的，这不是起茧，而是一种皮肤异变。

    从他这些天枪火驱邪的观察来看，这种异变对矮人其实算是良性的，或许跟血脉天赋有关，当然，这个结论还很初级很原始，更多的性影修剪“病例数据”，需要更多的病例。

    但眼下这个特定病患的硬皮，显然还是进一步畸变了。

    性命一体，性在灯的照映下，是有影子的，灯影之间，平时对应关系很直接，很稳定。

    一旦影子扭曲出身体，就是性影发生了畸变，也就是性出了问题，这样一来，畸变的反作用会导致命灯摇曳，性命不稳。

    肉身畸变对应性影的畸变，反之，通过对畸变性影的修剪，也可以同样反作用于肉身，促使其减缓甚至停止畸变。

    枪火驱邪的羊头背后，正是丁逸卖弄的一手修剪性影狗肉。

    从丁逸前世十几万次的送行经验看，临终的老人们，其实性影就已经不再“蜗居”在人体内了。

    人一旦咽气，命没了这一瞬，却是性影最活跃的时刻，因为它可能觉得终于“挣脱”了束缚吧。

    直到一天后，尸体开始失去全部内外循环热量，反而开始内部腐热，它才会意识到它的根没了。

    这性影的最后一舞，也会渐渐失去活力，直至第七天，彻底消散。

    矮人的性影和普通人不同，但这种不同，只是性命整体带来的，而不是说性影外在畸变特性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从这点上讲，亚人种和蛮人确实没什么区别。

    一番望闻问切，总的来说，这个病患对丁逸的数据价值很不错。

    诊断结束，驱邪开始。

    丁逸拿起桌上的精钢剑，对着矮人大声道：

    “闭上眼睛！沉心静念！”

    十秒钟，丁逸踏罡步斗，隔桌对着矮人挽了三个剑花，又是一声大吼：

    “睁开眼睛！直视枪口！保持！”

    似乎是有意挑逗矮人的神经，丁逸手中的手枪不断在矮人眼前移动，口中念念有词：

    “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鲁公要义，只在‘直面’！”

    语毕。

    “啪！”

    枪响！

    “承惠十文。”

    丁逸的声音很是平淡，传递着一种平静。

    稍许。

    矮人从懵懂中回神。

    反应过来，先是用力眨了眨眼睛，又摸了摸耳垂上消失的吊环，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带着一丝开心的憨笑，向早已安静端坐的丁逸点头，行礼致谢，掏出两颗子弹，放在桌上，转身离开。

    “谢谢，下一位。”清脆的声音打破了莫名的静谧。

    标准化的枪火驱邪流程，每个有意来尝试“枪火驱邪”的矿工病患都早已旁观明白。

    所以，几乎不需要林沁过多的解释，丁逸一两分钟就能搞定一个，这还是他偶有开口询问病情的情况下。

    服务过程太快，总会让顾客心生疑惑：“就这？”

    大多数矿工每天的收入也就百来文，对他们来说，有病，能拖就拖是常态。

    肯花十文钱来尝试所谓“枪火驱邪”的人，大都和刚才的矮人一样，都是有了明显的病变症状，去不起医馆，不得已，才选择相信这种新式枪火驱邪。

    这导致丁逸每次摆摊，旁观的人多，尝试的人少，收入并不多。

    一人引导，一人解释，一人驱邪，如此，三人配合，枪火驱邪的小摊周围，人多，杂而不乱。

    “不管这枪火驱邪有多大效果，丁逸算是个人才。”

    李静一看了两个标准治疗过程，暗自在心中给丁逸下了定语，随后转身离开。

    “你怎么看？”李静一边走边问康凯。

    “依属下看，丁异人不简单。

    一是他的宣传口号，死亡如风，常伴吾身，暗示的就是他十六年来的死里逃生经历，这是说服别人相信他的最重要前提。

    另外一句，则是对枪火驱邪流程的暗示。

    双重暗示之下，换做属下，如果患病，也是会选择尝试的，毕竟便宜。

    第二点，是他的那一套驱邪动作，说是仪式，差点意思，明显是学自道门斋醮法事，不伦不类，即便有道门中人看到，恐怕也不会指责什么。

    最后是他的那套说辞。一点都不像寻常法师出去给人做法事那样含糊，很有意味，很讲究。”康凯一边思考一边回答：

    “另外就是他的底牌了，有底牌的人总是骄傲的。”

    “嗯，你能看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李静一驻足，回望，又道：

    “但是，你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他是专门在等人，时间点掐得非常好，地点也选得极好，我只要巡逻，就一定避不开他的生意。

    病患驱邪一次花十文钱，他赚五文钱，治疗两百人，才赚够一两银子，这份投入产出，和遗珠院学员享有的同锦衣卫校尉待遇严重不符。

    不管他在其他矿场的摆摊结果如何，结合他早上搞出来的枪杀事件，可以看出他是极有想法的人。

    这样看来，你之前分析得没错，他的目的就是想通过我，转正，甚至加入我的麾下，成为你的同行。

    此外，你或许没感觉，我是清晰地感受到，他施法时间虽短，但舞剑开枪之时，言辞厉喝之间，他其实精神极为高亢，与坐下时的平静淡然很矛盾。

    还有，他背后的风，在我过去之后，变得湿热，他应该是紧张了，哪怕他在外在形象方面没有任何走形。

    显然，他并没有那么神秘，却也有些秘密。”

    “大人高见！”

    康凯一副受教的模样，暗里不禁腹诽了一句：“就这么简单见一面，就能看出这么多东西，你是在观察，但丁逸又何尝不是在打窝呢？”

    不料李静一又补充了一句。

    “锦衣卫新人来边境州府交流是常态，期间挑选本地人才辅助也是常态，丁逸想搞双向选择，那我们的新人项目就得好好讨论一下了。”

    ……

    就在两人继续巡完最后一段，准备回去休息时，身后突然传来连串密集杂乱的枪响。

    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