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真告诉诸葛量，自己一定会打探出张夫人的真实目的。“军中有探子，不劳你……”诸葛量端起父亲架子训斥的话已经到了嘴边。“我有我的办法，军中探子有人见到司马么？”朝真举起手中的令牌。

    她起身告辞离开，走的时候没有回头，但她能感受到诸葛量黏自己身上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几分期待几分不解和再次认识到这个女儿今时不同往日的愤怒。

    朝真闭眼躺在床上，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轻盈地从身体中升起，宛如轻烟，在帐篷顶飘荡，俯瞰着沉睡中的自己。床上的朝真眼皮不安地跳动，睫毛轻颤，宛若惊扰的蝴蝶。

    她仿佛来到了一个迷雾笼罩的世界，幼小的朝真在模糊中挣扎，撕心裂肺地呼唤着母亲。隐约中，她似乎看到了母亲的模糊身影。朝真瞪大眼睛，张开双臂向那温暖的身影奔跑，但那影子却渐渐转身，随着迷雾消散而去。

    小小的朝真站在原地，哑声哭泣，内心呼喊着母亲不要离开，但她还不会说话，只能发出模糊的哭喊声。

    朝真在泥泞的沼泽中跌跌撞撞地追寻着那个影子。突然，母亲的脸在迷雾中变幻，化作沈哲的面孔。

    沈哲的面容在雾中若隐若现，他对朝真神秘一笑，随即转身离去，留下一地惨烈的血迹。远处传来犬吠和刀割肉体的声音，刺痛朝真的耳膜。她在浓雾中摸索，感觉到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离她远去，她必须找回来。

    但她越是努力，越是在原地打转，渐渐忘记了自己在寻找什么。她的手上沾满了血迹，湿滑黏腻，无论如何也洗刷不净。

    接着，迷雾中的面孔又变成了司马，他披头散发，仰天长啸，悲愤交加。司马身后，一个蒙面人手持斧头悄然逼近。朝真想要向司马示警，她挥手呼喊，但她的声音却无法穿透迷雾。司马被斧头砍中，头颅滚落，血液喷洒。朝真只能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充满了绝望和无力。

    梦中的朝真在床上痛苦地翻滚，而她的灵魂则漂浮在空中，看着自己痛苦扭曲的面容。

    朝真穿越森林，跨越战场，浑身是血。四面八方有人向她走来，想要将她拖入死亡的深渊。

    她踏入湖水中，冰凉的湖面突然变成了璀璨的星空。她在星光中穿行，终于触摸到了天苑星，那颗位于湖中心的明亮星星。但当她触碰到它的那一刻，星星却化作水滴，溶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光芒在黑水中散落，朝真无法再触碰。

    就在朝真茫然无措时，前方出现了一个强烈的光点，比正午的烈日还要耀眼。这光点深深地吸引着她，朝真迈步向它走去，步入一个看似无底的深渊。

    突然，一阵失重感将她拉回现实。朝真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脸上已经布满泪痕，被单也湿了一大片，既是汗水也是泪水。

    成片狭小的帐篷一座连着一座自成一片山，乌央乌央占了目之所及的大半地面。远处帐篷门口坐着三三两两目光呆滞的人。难得的空地上跑着一群小朋友，他们脸颊都透着红血丝，分不清是被冷风吹的还是被日光灼伤。一位妇女跟在十几个小孩后面大声呼喝，可被孩子们高声嬉闹盖过，没人听得清她说了什么。只能从语气和脸色中看出她精疲力尽。

    朝真伸长脖子四处观望，很快腿上一左一右贴上了两个小朋友。大毛二毛熟练地把鼻涕蹭到她的衣服上。他们的妈妈抱着三毛随后出现。

    “怎么样？”朝真问。朝真一行人把他们送到北方城镇后就没有再见面。

    三个孩子的母亲点点头，顺手把大毛从朝真腿上摘下来，把三毛塞给他。“带弟弟玩一会。”三个孩子一溜烟汇入那十几个哇哇叫的小孩中。

    “吃穿都有，他们现在把我们都集中在一个地方。听说之前如有蜀国上来的流民他们是一概不收的，后来有一位方大人建议不如把我们都集体收容起来，再帮助他们做事……”

    “大毛他妈，”有人厉声喊。

    城门附近，正常进出的北方人一个眼神也不往城墙下阴影处看，这里散发着阵阵臭味。他们一行逃难来的人几乎已经占据了这里，几十个人铺着草席，不知道哪里找来的干草和破被堆在一起。高墙晚上挡风，几十个人挤在一起也不分什么男女，小孩子在里面，大人在外面抗冻。

    几天后，守卫军终于想起来这群人，过来一个一个把他们拉到一边。点完名后集体塞进了一个帐篷堆里。

    大毛妈妈穿着厚厚的棉衣，哆哆嗦嗦地挤在人堆里面。帐篷营前辈已经教导过她了，这里所有人都会被训练，然后集体被带去一个地方做工。

    “如果不是方先生，我们这些人都是要死的。”张萍一边跟大毛妈妈说，一边眼睛四处瞟着别的地方。“做工嘛也没有什么坏处，就是睡不饱。但总是还比种地强一点。他们也会发饭。”张萍是比较早从蜀地跑出来的，在他们这群人里是老资格了。

    “做工是什么？”大毛妈妈小心翼翼地问。

    “明天就知道了，”张萍拍拍她让她放心，“孩子有人帮忙带的。”

    大毛妈妈跟着一群人被带进一个巨大的棚里。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那个棚子有她过去半个村子那么大，顶上还有个比一棵古树还粗的大烟囱。许多个两三人高的金属巨人摆放在面前，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每一个巨大的架子上面都挂满了丝线。那些丝线自己就顺着滚轮流转，像无穷无尽的流水。

    有些人已经被吓得面色惨白，有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嘴里念着真人保佑。张萍笑了：“好了，给大家都分一些事情。”

    大毛妈妈手脚冰冷，她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命运。那一刻她只是僵硬地跟着张萍走，她被带到一个大锅炉面前。张萍告诉她，她的工作就是不断搅拌这个大锅炉。从一个巨大的粗壮管口里不断有树叶和树枝落进这个锅炉里。随着它的搅拌，在锅炉的底部有一个小小的口会流出白色的黏黏的丝线。张萍告诉她这也是方先生的设计。“方先生就是设立这里的人。”张萍骄傲的样子就像她是方先生一样。“以前只能从棉麻丝里提取纤维，但是现在他们可以从大量的树叶中提取纤维。这些会做成衣服供所有人过冬。”

    大毛他妈十分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或者做什么，只能张萍说什么她就做什么。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生活。她带着三个孩子北上的时候只是听说这里有活路，可是这个活路从不在她的预计中。每天要和孩子们分别很久的时间，头几天她还特别不习惯。可是听大毛二毛说他们天天玩得很开心，没到了饭点就固定有人发饭。她渐渐也觉得好像这样也能活。她每天要在锅炉面前待特别多的时间，反复重复着一个动作。人在手里忙碌脑子放空的时候就容易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一刻钟拉的很长。

    朝真来找她的时候，她有点儿恍惚，从蜀中逃难出来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朝真问大毛妈妈能不能帮她也混进制丝棚。“我不行，但是张萍可能行。”

    大毛妈妈带着她找到张萍，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了。

    张萍一开始拿鼻孔说话对朝真很不客气：“这可是北方军需制品，你是什么人？”

    朝真本想利用蜀中流民身份，听到张萍这样说，便拿出了司马的令牌，“夫人派我来查看，顺便拿新成品回去。”

    张萍张了张嘴，又上下打量了朝真，换了一副面孔。她忙里忙慌地找来新做出的棉衣递到朝真手上，“还请您在夫人面前多美言几句，我们这里已经加班加点地在赶了。”

    看见张萍这个样子，别的不明就里的人都以为朝真是被张夫人派来视察的。好几个人小跑着来跟她说话。朝真仰着脖子，微微的点了点头，也鼻孔盯着那几个人：“夫人说了，你们都当心一点。不要太苛待蜀中来的这些人。”

    “不会的，怎么会，我们都是蜀中出来的。”那几人忙不迭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