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长瀑飞祸
夏日午后,正是一年中最燥热难熬的时候。
陌桑岭上,一群黄褐短毛,碧眼大耳的黄羊,顶着骄阳,散在山岭,悠闲啃食着草叶。
酷暑已到,黄羊爱吃的紫云英,在岭上愈发少见。
绿草铺满山岭,偶有几株紫云英间杂其中,零零星星延伸到一株三人合围的大桑木下,才又多出了数株,聚成一簇紫白相映的悦目山景。
寻着紫云英一路啃食,一头大耳黄羊缓缓踱到桑木下,刚张开嘴准备大嚼一番,头顶突然响起一声高呼,“诶!”,眼前的紫白大餐同时高高飞起,挂回到树枝上。
黄羊惊惶退后,一个淡青身影从树上疾冲而下,落在黄羊身旁,脚尖在地面一点,轻巧跳上羊背,又分出双手,熟络抓住黄羊双角,笑着大喊,“黄副将,随本将军征讨叛侯!”
受惊黄羊撒蹄狂奔,一路弓背乱跳,都没能将背上之人颠下,反倒因双角被牢牢压制,被迫沿着双角上传来的力道,在岭上兜起圈来。
这黄羊是岭上羊群里的头羊,这么一跑,群羊也稀里糊涂跟在头羊身后兜圈,岭上顿时鸟惊虫飞,草倒尘扬,远远望去,还真有点大军出征的热闹劲儿。
几圈兜下来,羊群又回到了大桑木前,那人止住胯下黄羊,抬头朝树上高喊,“叛侯还不下树就擒!”然而,话音落下近十息,树上依然一片安静,似乎本就无人。
那人眨了眨眼,忽然跳下羊背,“死猴儿,你再不投降,我就把这十万大军,一只只全吃光,让你回去受家法!”
“吵死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树上传来,“天这么热,让人好好睡个午觉,好吗?”
不等树下那人接话,声音中的不满之意忽地转为讥讽,“我三姐的折山鞭,你是不是忘了?黎家的羊屁股上都有金墨火印,你随便吃,不用客气!”
树下那人立马拉下脸来,“别提黎三妹那个疯子,上次莫名其妙被她打了一鞭,现在背上还有些疼呢,我就该找黎叔再要点伤药”。
树上的声音也不高兴了,“叫我三姐啥?咱们一般大,别想占人便宜,还有啊,上次是误会,谁让你骑羊的时候,碰上我三姐从师门回来,她又不认识你,教训一下盗羊贼,没错啊”。
“哼!”树下那人仰起头来,“死猴儿,你睁大眼看仔细了,找遍整个漓阳县,有长得像我这样正气凛然的蟊贼吗!”
夏日午后的阳光透过密密交叠的青桑叶,碎金般洒落到树下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男儿面上:晒得微红的脸上浓眉高鼻,唇红齿白,配上一双灵动有神,黑亮深邃的眼睛,还真是难入蟊贼之流。要是蓄上胡须,再把男儿头上的网巾换成一顶凤翅盔,活脱脱便是守土一方的英武大将。
树上半晌没有回应,树下少年也不在意,他擦了擦额头汗水,“死猴儿,我出门时听说你家来客了,黎叔带着客人去西山玄都观游玩,明天才回呢。”
“真的?”树上登时一阵枝叶晃动,一个穿着褐色短衣,身形瘦小的圆脸少年利落下树,一个跳步,按住了树下少年的双肩,“苏皓,你要是瞎说,害我吃家法,可和你没完。”
被唤作“苏皓”的少年,眨了眨乌黑闪亮的眼睛,“黎猴儿,信不信随你,这大热的天,谁会来这野岭上查你,你就安心陪着你的羊吧,我要去九瀑冲凉了。”
圆脸少年黎猴儿闻言两眼放光,原地快步踱了几个来回,咬牙狠狠道,“去就去,上三瀑还是下三瀑?”
“要冲得爽快,没上三瀑的飞流直下哪行?”,苏皓笑问,“去哪儿,要不还是天水瀑?”
“漓阳三宝,羊肉长瀑千愁销”,因为本地这三宝,漓阳县在大炎国也算得上是小有名气。碧瞳黄羊膻味极小且肉质嫩滑,大炎开国以来就是贡羊首选。一条漓水分为两江,环抱县城流过,形成一道天然护城河,而取漓水酿成的酒,愈发醇厚,少饮辄醉,当地人叫做“千愁销”。漓水流经县城西面的凤仪山,沿着险峻山势,由西向东一路流转,形成了大大小小的九个飞瀑,是盛夏时节戏水的好去处。
天水瀑,正是漓水九瀑的第二瀑,水流湍急且路偏难行,平日里少有人至,却是二人常来的消暑乐园。天水瀑瀑顶并非如悬崖般,任水流一泻而下,而是由五处小瀑相连而成,漓水流经这里,就如同涌过五层石阶,每下一阶,水势便汹涌一分,前瀑催赶后瀑,最后沿着月牙形瀑顶奔涌落下,挂出一道水晶玛瑙似的偌大水幕,单论壮观程度,绝对是九瀑之首。
迎接飞瀑落下的,是一湾清澈的潭水,这水潭或是由急流日日冲击而成,约莫一人多深,潭底还有道深邃裂缝,难探其底,据老人说是通向山腹某个龙窟的秘径,因而得名潜龙潭。
未时三刻的毒辣阳光里,潜龙潭畔两个赤条条的少年一猛子下去游到瀑底,任由清凉的山间飞流从数丈高瀑顶冲下,把脑袋“砸”进水中,再从一旁远远浮出,趁对方不注意时,二人还相互偷袭泼水或捂眼扯腿,谁都不肯服输。
大半个时辰后,有些疲累的两人游回潭畔,找了个树荫休息,黎猴儿忽然叫道,“呀!那不是我三姐吗?是去凤仪观啊?”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拿衣物,一边朝着远处山道望去。
苏皓只觉得背和脑袋开始生疼,赶紧去抢黎猴儿抱作一团的衣物,“这死丫头,上山走什么野道?不怕长针眼吗!”衣物却被人抱得死死的,苏皓大急,“死猴儿,你干什……”,一抬眼,就看到圆脸少年“噗”地笑出声来,“熊样儿,哈哈!”。
不用去看山道那边,苏皓也知道上当了,“扑通”一声,他又跳回水中,板起脸对弯腰大笑的黎猴儿道,“死猴儿,我想起来了,黎叔今天去的好像不是西山,而是西市,现在差不多该在回去的路上了,兴许会绕上几步去野岭上,看看你有没有偷懒呢。”
黎猴儿笑容瞬间凝固,咬牙切齿道,“苏太黑,你又坑我!”
苏皓一脸无奈朝瀑底游去,“都怪三丫头那一鞭,害得我最近记性都变差了”。
黎猴儿一边慌里慌张地穿衣,一边朝苏皓喊道,“苏太黑,就该让三姐把你抽……”
苏皓已潜游到瀑底,伸出脑袋,笑嘻嘻地看着气急的圆脸少年,一边指着自己耳朵,一边摇头,示意瀑布下面水声太响,轰隆隆的,自己什么都听不到。
突然间,岸边的圆脸少年变得满脸惊恐,张嘴指着瀑顶大叫,苏皓对着他继续摇头,听不到,你又来这套?
黎猴儿急的又跳又叫,苏皓见状大感不妙,抬头看时,只见一蓬黑影在视野中急遽由小变大,还没看清是何物,已被狠狠砸中头顶,一阵剧痛袭来,脑袋如同被斧钺硬生生剖成两半,他本能想要惨叫,刚一张嘴,冷冽水流就汹涌灌进口中,隐约感觉有什么温润滑腻的物事,被水流裹挟着,径直呛入腹中,接着就是眼前一黑,意识全无,整个身子直往水下沉去。
变故发生只在电光火石间,岸边黎猴儿眼中所见,是一团圆滚滚的物事,突然出现在瀑顶,在激流裹挟下,凌空飞落,怒砸中苏皓脑门,把这倒霉蛋瞬间砸入水中,再也不见动静。
黎猴儿只觉心脏狂跳,似要跳出胸腔子一般,“这家伙没事吧?”连刚穿回的衣物都来不及脱,他赶紧跳进水中,拼命游向瀑底,去捞水里的苏皓,把倒霉蛋拉着朝潭畔游去,好消息是,水中没见着血渍飘出,坏消息是,这次苏太黑居然没扯自己胳膊捣乱。
刚把倒霉蛋弄上岸,黎猴儿还没忘赶紧朝下游望去,只见那砸中苏皓的物事,已渐渐漂远,依稀看到其一袭青袍,四肢微开,背部朝上,头发披散,身体似有些臃肿,随波起浮,分明是一个死胖子!顶着炎炎烈日,黎猴儿却不禁连打几个寒噤,邪门!
回头再看看地上的苏皓,黎猴儿傻眼了——这个倒霉蛋面唇青紫,嘴眼紧闭,一丝声息也无。
“苏太黑,可别吓我,好了,以后我不在背后骂你了,别装死,快醒醒……”圆脸少年嗓音发抖,颤巍巍地并起两指,探到苏皓鼻下,接着就像是屁股中箭般蹦起老高,转身就朝山下飞奔,留下一路哭音,“水鬼来了!收人命了……”
黎猴儿离开一个多时辰后,潜龙潭畔突然响起了马蹄声,十来骑穿林而出,直奔苏皓所在,马上众人皆身着绯衣,头戴乌纱幞头,腰悬明光刀,一看便是吃官家饭的。
等走近些,瞧清苏皓相貌后,众人顿时面露失望神色,纷纷勒住坐骑,齐向一位细眼浓须、身着大红织金豹踏海服的统领望去,那统领沉吟不语,从怀中掏出一面镜子般的事物,细看了一会,才开口道,“浑天鉴不会感应错方位,应该还在前面,这里或许只是途径之处,继续往前搜!”。
随从中有人小心翼翼道,“大人,这已过了好几天,浑天鉴的感应只怕会变弱失准,要不先歇一会儿再……”,那统领斜睨了发话者一眼,冷哼道,“再难找也得找!想歇会儿?人和东西要是找不到,大伙准备好一齐掉脑袋,歇到下辈子去!”
众人不再言语,随后马蹄声再度响起,烟尘消散后,潜龙潭畔一如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