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魂归来兮
漓阳县,位于大炎京都以北三百余里处。每次朝廷北征,大军开拔都会经过漓阳、武清、固安等北方诸县,其中漓阳水润土沃、粮多羊肥,物产之丰盛,远胜北境诸县。不少北征将领宁愿绕上数十里,也要带着大军从漓阳行过,既可补充军需,还有漓水酿就的醇厚美酒,为出征之人壮行色。
见惯大军经过,金戈铁马的氛围在县城浸淫日久后,漓阳民风同样慷慨豪迈,不仅以海量豪饮为荣,还好武成风,家中若有能习武的好苗子,不是送去附近门派学艺,就是延请武师到家教习,男儿间好勇斗狠更是平常,口角之争动辄变为拳脚相斗,街头上常能见到有人倒卧地上,要么是被打趴下的,要么是给喝趴下的。
县衙捕头李通把街角一名醉汉翻转成面朝天,挥了挥刺鼻酒气,对同伴道,“姜家老三?这鼻青脸肿的,输给谁了?哼,这酒可灌的不少,你巡过槐西口时,去他家……”,李通话音忽止——一个瘦小身影陡然窜过他身边,口中喃喃道,“死人了,死人了……”。
李通反手一抓,按住那人右肩,身子一个趔趄,差点被带倒,怒道,“臭小——小猴儿,你在说什么?”,那被抓住的圆脸少年,一脸惊惶,等看清了李通面貌,“哇”一声就哭了出来,“李捕头,苏太黑,不,是苏皓,被水鬼索命了,在天水瀑……”
“苏皓?流苏酒肆的苏皓?”李通一脸惊愕,“午时我还见到他出城,怎就没了的?”
听黎猴儿说清“索命”始末,李通拍了拍少年脑袋,“这个苏皓,够倒霉的!这样,你去苏家报个信,我回县衙上报”,少年点头转身欲走,又被叫住,“替我给卓掌柜说声节哀。”
说完不等少年回应,李通撒腿就朝县衙方向快跑而去,一改此前巡逻时的懒散模样,路人纷纷侧目,“李捕头如此着急,难道出了什么大案?”
刚进到县衙二堂,李通迎面就撞见了娄班头,“班头,流苏酒肆出人命了!”
娄班头当差多年,一贯沉稳不惊,“斗殴还是行凶?受害者是谁?卓掌柜有没有事?”
理清来龙去脉后,娄班头眉头微蹙,“既无凶手,就无需县衙缉查——不过,苏家人丁单薄,偏偏又遭遇丧子之哀,县衙有安良之责,去叫上今天不当值的弟兄,跟我去苏家,帮忙料理后事,你找上几人,去把苏家小子尸身带回来”。
李通腆着脸道,“班头,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帮忙的好,带回尸身的事,不如就近请巡守东门的弟兄代劳,来回更快些”。娄班头瞧着他哂笑,“哼!你小子的几钱月俸,还没被掏空么?”
李通站定不动,殷勤赔着谄笑,娄班头翻起白眼,无奈点头,“好,跟我走!”
******************************************************************
新柳巷口,一向热闹的流苏酒肆,从昨天酉时起停业,在外院腾出偌大空地,布置为灵堂。
李通等人昨天帮着设好了灵堂,今天放班后又来帮忙,他们与苏家的街坊邻居一起,站在酒肆门口,当起了临时执事,迎送前来吊唁的客人,来的多是酒肆熟客,见面又是一番寒暄。
“李叔叔,今天不喝酒吗?”一个稚嫩童音突然从身后响起,李通转过身,一把将孩童抱起,“现在没酒卖呀,小定武,今天马步扎了没有?你腿又细了,是不是偷懒了?”
“你才偷懒,我天天扎马的”,小童急红了脸,大声喊道,“讨厌!”
逗弄一番后,李通放开孩童,朝院内张望了一眼,回头问身边同伴,“卓掌柜人呢?”
“好像是街坊劝进屋吃点东西去了”,同伴回道,“听说从昨天起就没进过食了,这苏家可真是惨,男丁越来越少,你说,白鹭关大战都过去三年了,苏家兄弟是生是死,还没个准信,抚恤金不发,也没见人回来,要不是这家酒肆,苏家这孤儿寡母怎么活……”
话痨同伴仍在絮叨时,李通远远看到从巷口走进两人,一高一矮,等稍近了些看得分明,两人头戴混元巾,身穿鱼肚白湖纱道袍,手持长须拂尘,原来是一对道士师徒。那高个道士容貌清矍,双目有神,须长及胸,一派仙风道骨,那矮个徒儿约莫十三岁左右,面相甚是聪慧。
李通立马迎上前去,“两位道长,可是来为亡者做道场的?来来来,里面请!”
高个道士“咦”了一声,“此地并无死气,何来白事?”
李通回头看了看酒肆门头,白布白花无比醒目,心想这道士莫非是个瞎的,谁会没事往自家门口挂个白花,不嫌晦气么?
“此间事主正伤心呢,道长就别开玩笑了”,李通一脸无语。
高个道士拱手行了一礼,“请问事主可在,贫道有句话,想问上一问”。
李通歉然道,“事主守灵时久,刚刚回房休息,道长有什么话要问?我可以代传”。
“这样啊,贫道不过是想问一下,事主家中之人是因何而亡?”
相同的问话早已答过数次,不过三言两语,李通就把苏皓的倒霉事,熟练抖落了个清楚。
“哦?”高个道士轻抖手中拂尘,似来了兴趣,“能不能借事主家中三文铜钱一用?”
李通笑道,“小事一件,道长稍等,我这就去柜台给你取”。
高个道士接过李通找来的铜钱,转手递给了徒弟,“玄静,你来”。
小徒弟蹲下身,屈起道指将铜钱扣在掌心,再高高抛起,观察铜钱落下的情况,然后拾起铜钱,再度抛起,如是六次才停下来。
高个道士在一旁微笑注视,见到前四次三枚铜钱都是两枚正面朝上,一枚反面朝上,笑容已然不见,神色带上一丝肃穆,再见到后两次依旧如此,他眉头深深拧起,左手屈起道指,低头掐算,边算边低声自语,“一卦一变爻,天水乾初九,这卦象,极难卜出,一出则乾危坤乱……”。
沉吟片刻后一抬头,只见李通茫然看着自己,道士不由莞尔,拈须问道,“可否借纸笔一用?”。
******************************************************************
锁龙瀑,是漓水九瀑的尾瀑,瀑水本身不算急,不过飞瀑下的十余里河段,却是水流湍急,乱礁丛生,就算是轻舟熟舵,也难保次次平安行过,从九瀑流下的大型漂流物,如断木等,常会被乱流卷到礁石下,在漩涡中打转不前,如入网中,锁龙瀑的得名正出自于此。
初夜时分,锁龙瀑下游七八里的一处河岸,被十来只火把照亮,一片寂静中,一个形似野雁的事物冲天飞起,眨眼间就消失在东南方的暗沉天空里。
静夜中,河岸边火把燃烧的噼里啪啦声分外清晰,绯衣众人围成一圈,满脸忧色,望着圈中一具浸泡发肿的男尸。
“都给我仔细了,验明正身,别弄错了!”,身穿大红织金豹踏海服的统领阴沉着脸道。
“面目虽有浮肿,不过找熟识的人反复看过了,的确是正主儿”,一位下属回道。
统领脸色愈发难看,“那东西呢?为什么不在身上的?给我多搜几次!”
“大人”,回话那人打起十二分小心,“属下等已反复搜过数次,真没找到那东西”。
统领怒哼一声,“你们以为找到了人,就能立下大功劳?那样宝贝东西没找到,国师那边,该怎么交代?别看大伙昼夜不休连日辛苦,回去要是落个功不抵过,也不出奇……”。
眼见众人面色悚然,统领心中暗叹,把目光投向东南,“先让神木鸢回京城传信,大伙回去能不能留下吃饭的家伙,就看命吧……”。
说完他从怀中拿出那面镜子似的浑天鉴,将之放到男尸头顶处,片刻后那面浑天鉴开始微微泛出淡淡幽光,极为黯淡的幽光覆住男尸颅顶,看似金属材质的浑天鉴边缘竟慢慢向上曲起,缓缓形成一个封闭中空的圆球,将从颅顶逸出的几团浑浊白光圈禁其中。
圆球刚要闭合成形之时,“铿”一声响,球面突然向内凹进去一小块,统领挠了挠头不明所以,他把凹了一处的圆球小心收入怀中,朝众人挥了挥手,“上马,回京覆命!”
浑天鉴圆球异变刹那,远在京都的浮生楼楼顶,蓦地传出一道惊疑之声,“咦?”。
******************************************************************
流苏酒肆大门前,李通拿着道士“墨宝”,更加确定这人脑子真有些毛病,一张约莫三指长、四指宽的长方白纸上,写着“初九”、“乾变”四字,却又分写在正反两面,是要做成折扇两面扇吗?还有,今天明明是六月十六,哪是什么初九?
见李通拿着“墨宝”发愣,高个道士拱手施礼道,“这张禳灾破邪命魂符,烦请事主家人在灵前长明灯烧尽,自会有分晓”。
看着这张不加法印、不用黄纸的“符咒”,李通暗忖,这是哪来的疯道士,正经道符都不会画?他冷下脸道,“听我一句,道长如果不是为做道场来的,就请自便了”,说完转身进院,随手将白纸“符咒”丢到一张方桌上,嘴里嘟囔道,“装神弄鬼!”。
高个道士身旁那徒儿小脸一沉,秀眉陡立,狠狠瞪了李通一眼,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偷瞄了一眼师父,犹豫着闭上了嘴,接着黑溜溜的眼珠四下一转,恰好看到那个叫做定武的孩童正在灵堂逗弄橘猫。
那只橘猫眼瞳出奇惨绿,懒洋洋地躺在放置灵柩的桌腿旁,偶尔摇动一下尾巴,对孩童的逗弄爱理不理。小徒儿眨了眨眼,远远对孩童招了招手,“小弟弟,来,我这里有香酥糕吃哟”。
两三句话,加上三四块香酥糕,就让定武和那小徒儿成了新交的好友,“哦,死的原来是你大哥呀”,小徒儿又塞给男童一块香酥糕,“那边桌上有张写了字的白纸,看到了吗?你去把它拿到院子里,在油灯上烧掉,我就请你吃更好吃的东西”。
听说还有好吃的,男童撒腿就朝院子跑,一边往吃着酥糕,一边去找那张白纸。而在他身后,小徒弟却是刚被自己师父拧起耳朵,龇牙咧嘴地朝外走去,“轻点,轻点……疼,疼”。
道士“墨宝”在油灯前燃起,眨眼就烧去大半,男童正要将剩余“纸条”扔下,“喵呜!”一声凄厉猫叫忽然从脚下传来,橘猫竟一跳而起,利爪伸出,朝男童胸前直抓而来。
出自炼体者的自然反应,男童扔纸、侧身、挥拳,几乎在一瞬完成,“喵!”又是一声凄厉尖叫,如离弦之箭而来的橘猫被男童一拳给轰了回去,力量之大,竟把桌腿生生砸断。橘猫在地上接连翻滚好几圈,才堪堪站稳,惨绿猫瞳缩如针尖,朝灵堂盯了一眼,掉头就跑,几个跳窜,上了墙头,一纵而下,不见了踪影。
“轰隆隆……”,尘埃弥漫中,灵柩从断腿桌上侧翻到地,桌上的灵牌、灵果等物事全都翻倒下来,倒霉鬼苏皓也从棺材里滚落出来,灵堂刹那间变得一片安静。
“太可怜了,人死了也不让安生……”
“苏家小子这霉运重的,连棺材都装不下吗?”
“等等,你看那尸体,是不是动了一下?”
“什么动了一下,是我眼花了吗,他坐起来了!!!”
“诈尸了!!”不知是谁尖叫起来,灵堂内的众人顿时像败了阵的兵油子一样,逃为上计,纷纷朝着大门狂奔,潮水般跑出酒肆。
看着瞬间就变得空荡荡的灵堂,李通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酥软,两腿筛糠似地抖个不停,上下牙不断打战,距离门口不过十步,却不敢走过去,硬是摆出一个面朝大门,似要发足狂奔,实则静止不动的滑稽姿态——一只脏兮兮的手正搭在自己肩上,身后响起的声音无比熟悉,“李捕头,这是怎么了,我家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