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澜纪

第4章 石桥疯汉

    苏皓霎时吓得魂飞天外,整个人拼命往前窜开。

    仓惶间回头一看,竟是一张无比熟悉的圆脸。

    “死猴儿”,苏皓气不打一处来,挥拳怒道,“人吓人,吓死人,你不知道吗?”

    黎猴儿走到近前,盯着苏皓,上上下下细瞅了一遍,接着给他来了个熊抱,“苏太黑,你没死,太好了!你知道吗,这两天我都不敢过来,就怕看到你躺在棺材里,听说你没事,我立刻就来找你了,刚到酒肆,就见你活蹦乱跳地被扔出来,真是太好了!”。

    苏皓捏起的拳头停在半空,最后变拳为掌,狠拍了猴儿后背几下,“死猴儿,脑子有毛病是吧?被人扔出来,有什么好的?”。

    次日卯时三刻,天刚微亮时分,流苏酒肆早早就开了门。

    打扫外院、收拾桌椅、整理酒具……苏皓一个人忙里忙外,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才算是为重新营业做好准备,可恶的婶婶不仅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让苏月曦来帮忙。

    至于苏定武,那就更指望不上了,每天早修晚练的,哪有时间来帮自己这个大哥干活。

    手脚酸痛的苏皓瘫坐在大堂,远远看着在师父督导下认真扎马的男童,心里莫名羡慕,“都说穷文富武,整个漓阳县,能请得起铸身期武者当教习的,也就三四家,一个月就要收十五两银子,抵得上知县大人俩月俸禄了,婶婶却是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有个疼人的娘真好”。

    看着专心练功的小弟弟,苏皓突然大叫,“何老七,糖葫芦我要两串!”

    苏定武立马转头看了过来,不料背上挨了师父一棍,吃痛不已,一跤跌坐在地,只见师父黑着脸,“多扎半个时辰!”男童可怜巴巴偷望过来,门前空荡荡的,哪有什么糖葫芦小贩?

    “哈哈哈”,苏皓见状不由开怀大笑,蓦地瞥见婶婶走了出来,赶紧止住笑声,佯装整理桌椅。却见婶婶径直朝自己走来,“一会儿你去趟黎家,让他们送六只黄羊过来,店里羊肉卖光了”。

    苏皓伸出手,“好勒,半钱银子,谢谢惠顾”。

    婶婶一记手刀切下,苏皓缩手收腕,手刀贴着掌背而过,二人攻守娴熟,如同苦练过千百次。

    “臭小子,要钱干什么?我们和黎家都是月结,这才月中呢,急什么?你要是碰见黎猴儿,让他问问他爹,是不是该给我们削削价了,这两个月就买了他们家几十只羊,上哪儿去找我们这样的大主顾?”

    虽说已经习惯被婶婶当做采买工具人,但苏皓闻言还是忍不住腹诽起来——为了苏定武的习武大计,这几年婶婶在钱眼里真是越钻越深了——妹妹月曦小半年没做过新衣了;自己还得冒充贫苦子弟,好让岭南书塾的夫子免去束脩;“醉天香”动辄提价更是常事……

    从酒肆到城南黎府,走竹亭街的白石板路过去,不过五六里脚程。

    若是从西山玄都观的禳星台上俯瞰漓阳县,就会发现,这座看着不大的县城,其建筑排布却自有规律,晃眼一看,县城的大小道路,就似一副完整的鱼骨般。

    而贯通南北、粗壮醒目的“鱼脊”,正是城中最宽阔开敞的大道——竹亭街,其他大小道路,都似从竹亭街蔓延开去,连通全城。

    沿着穿城清水河而建的竹亭街,不仅道旁风景秀美,街道两旁还集中了城里七成左右的商铺,最是热闹,婶婶心头一大憾事,就是流苏酒肆没能开在竹亭街上,酒好巷深,太影响酒肆的收入。

    苏皓喜欢走竹亭街,除了热闹,还有一个原因。每次北征大军开拔路过漓阳,走的也都是竹亭街这条城中最宽敞的大道,方便运送辎重。这时,苏皓就爱跑到竹亭街,去看战马飞驰,听士兵行走时盔甲铁片摩擦发出的声音,猜测领头军官的官职,顺便鄙视一下只会阿谀奉承的岳知县。

    沿着白石板路,走了两盏茶时分,黎府大门的飞檐已然在望,苏皓远远瞧见黎猴儿从侧门转了出来,身前还走着一位牵马步行的红衣女子,苏皓顿觉后背隐隐生疼,“黎三妹?咦,马背上放着行囊,黑心丫头要回师门?死猴儿愁眉哭脸,啧啧,多半是被三妹欺负了。”

    眼见二人边说边朝这边走来,苏皓赶紧躲进道旁树后,等黎三姐上马离开,黎猴儿掉头往回走,他才窜出来,劈头问到,“死猴儿,臭着脸干嘛,谁欺负你了?”

    黎猴儿吓了一跳,等看清是苏皓,忙拉住他手臂,“说什么呢,没有的事。你来的正好,快帮我想想法子,去抓偷羊的贼!”

    “偷羊贼?”苏皓奇道,“县里可从没出过偷羊贼啊,漓阳别的不多,就黄羊和粮食多,哪家哪户不养些羊的,用得着到去偷别人的?”

    漓阳县水土肥沃,盛产黄羊不说,还利于耕种,每年产粮近十万石,在北方诸县中,堪称富庶之乡,加之北征大军常常在县里补充军粮,因此漓阳县还被一些将领视为“北地军仓”。在这样一个米羊之乡,出了丢羊的事,难怪苏皓会大呼新奇。

    道旁柳树下,听黎猴儿呱呱半天,苏浩大概明白了情况。

    原来苏浩出事当天,黎猴儿失魂落魄的,傍晚牧羊回家,连核数都忘了。今天要去牧羊前,才想起要点数,却发现少了两只。再数一遍,还是没了两只。急得他在栏里找了半天,却只在羊栏角落找到几个陌生脚印,他认定羊被人偷了,憋了满腹怨气,就想着早点抓到偷羊贼。

    苏皓暗忖,黎家豢养的黄羊数以百计,要我是偷羊贼,干脆就把羊栏弄开,起码薅走个几十头,至少能卖上不少银钱。可偏偏就只丢了两只,这贼要么是心善,要么根本没想过谋利。

    不为谋利,那这两头黄羊最大的价值,就是……果腹。县里家家养羊,多年没人丢过羊,如此想来,这个偷羊贼极可能来自外地。

    想通了此节,苏皓问道,“黎猴儿,这两天你在城里,有没有见到什么陌生人?特别是看上去饿着肚子的那种人”。

    黎猴儿想了想,质疑道,“没见到,人都饿发慌了,还有力气带走两头羊?”。

    “为了不饿死,拼上全力正常啊。也许不止一人,是两三个人抬着羊跑的?”,苏皓推测道。

    两个神捕正认真分析案情,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二人抬眼望去,见到一群孩童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撒着脚丫子朝这边跑来。

    等几个小孩跑近,黎猴儿上前拦住了其中一个,问了几句,转述道,“他说白石桥下有个疯子乱打人”,苏皓奇道,“县里哪有什么疯子,会不会是外地的?”他神色跟着一动,“死猴儿!你快仔细问问,那疯子为什么要打他们?”

    问完了话,黎猴儿带着古怪神情道,“他说是看见有人在桥下吃羊肉,他们就想过去蹭点肉吃,没想到那人疯疯癫癫,胡言乱语,不但不给吃的,还拿树枝赶他们走,每个人都挨了好几下”。

    “会不会是他?”黎猴儿道,“要真是疯子干的,我只有自认倒霉了”。

    “去看看,只要不是真疯,我就帮你讨个公道”,苏皓拍了拍黎猴儿肩膀,一脸认真。

    白石桥不在竹亭街上,而是横跨在城东南一条不知名小溪之上。桥下小溪已几近枯涸,桥底灌木杂草丛生,遍地是大大小小的乱石,在这里走上一会,脚就会硌的生疼,也只有捉迷藏的孩童偶尔会跑来玩玩。

    站在白石桥上,苏皓和黎猴儿看着桥下那人,嘴巴大张,足以塞下两颗鹅卵石——

    苏皓自忖,在遍布乱石的桥下,自己走上一盏茶时分就是极限。而眼前所见却是,一个衣衫破烂的无须中年男子,手拿小半只羊腿,赤着双足在桥底走来蹦去,有时跳得高了些,落地还会把人头大小的石块踩得崩裂,变作若干棱角尖锐的碎石,那人光脚踩着碎石来回走过,脚上别说见血,就连一丝红痕都没有。

    “怪物疯子”,黎猴儿声音发颤,“我们先回吧,叫上些护院再来”。

    苏皓拉住了想溜的好友,“怕什么,走,去桥下仔细看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发了疯”。

    两人来到白石桥下,蹲在半人高的杂草后,小心翼翼朝那疯子细细打量。那中年男子身材瘦削,头发披散,衣衫破破烂烂,好在腰带完好,不至于裤落出丑,他走动蹦跳间,腰带上系着的一块玄墨腰牌也随之跳动,腰牌上似还有文字,不过由于相隔较远,无法看清。

    忽然间,二人看到一名魁梧大汉匆匆跑来,直奔桥下。黎猴儿轻声道,“好戏来了。梁叔的老幺,就在刚刚那群被打的孩子里。梁叔的武道修为,听说快到铸身期了,那疯子有苦头吃了”。

    只听魁梧大汉喝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打伤我家小孩?”

    中年男子闻言停下走动,看向魁梧大汉,却不回话,倏地蹲下身,以手中羊腿做笔,在碎石地面上一笔一划写起字来。羊肉细嫩,石地坚硬,但中年男子手中羊腿好似金刚利斧,在石地上划出一道道清晰深痕,宛若常人用树枝在沙地上写字一般。

    “就算你是武道高手,也不能出手欺侮一群孩子不是”,大汉语气缓和下来,瞧了瞧地上所写,脸色难看,“我第一次见你,哪里会知道?神经病!”说完转头就跑,竟比来时更快几分,那中年男子也不阻拦,只呆呆看着地面上的字,半响无语。

    趁中年男子发呆之际,苏皓对黎猴儿轻声道,“一个疯哑巴”,接着打个了离开的手势,二人缓缓朝后退开。没走上几步,就听“咔嚓”一声脆响,却是黎猴儿踩中了一截枯枝。

    那中年男子循声转头,正对上黎猴儿惊恐不安的视线。

    “啊!”黎猴儿发喊一声,撒腿就跑,蓦地只觉腰间一麻,下半身瞬间没了知觉,可上半身还在狂奔中,整个人被自己带倒在地,吓的大叫,“死疯子要害人!苏皓,救我!”

    苏皓正自心底打鼓、惶惶不安,忽然感到一阵微风拂面,眼前一花,就多了一人,乱发破衣,蓬头垢面,正是那疯汉。不及惊呼,苏皓但觉衣领一紧,整个人就被拎起,转眼到了刚刚疯汉写字的地方,疯汉以羊腿指地,地上赫然写着“我是谁”三个大字。

    疯汉直直盯着苏皓,等他回答。苏皓纵然平日胆大,这时被疯汉拎衣提起,也难免牙关打颤,心胆欲裂。他低下头来,急想脱身之法,忽然看见腰畔静悬的玄墨腰牌,一个阳刻的“丁”字正对着自己,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你姓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