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澜纪

第6章 魑魅日行

    大炎尊崇道教,一个漓阳县就有玄都观、鹤鸣观等多处道观,国内道观之兴盛,可见一斑。不过要说大炎如今最恢弘大气的道教建筑,无疑只有一个——京都的浮生楼。

    京都百姓只要走上朱雀大街,就能远远看到与皇城紧邻的浮生楼。作为京都第一高楼,浮生楼共有九层,上到五楼就足以俯瞰皇城宫殿,颇有大不敬之嫌,却没有官员上疏弹劾建制僭越,因为定下修建之地和楼台规模的,正是当今天子建隆帝,足见大炎皇家与道家的推崇与亲密。

    远望浮生楼,六面红檐绿瓦,满眼金碧辉煌,一派煌煌道家气象,去过的人才清楚,楼内实则陈设简单,除了一楼的浮生观供奉三清天尊、真武大帝、文昌帝君等道家神像外,越往上越是朴实无华,无非是多摆放几张桌椅,即便与普通道观相比,也是更加简单。

    浮生楼顶层更是简朴到极致,屋顶之下,只余一圈支撑楼身的木柱,连门窗都不设,地上一幅阴阳太极图,再加上一几一蒲团一香炉,就是全部陈设,这个看上去毫不起眼的楼顶,却是名动天下的浮生楼凌霄台。

    大炎开国以来,道家修至冲虚境的唯一一人——清虚真人,自浮生楼建好后,便应建隆帝之邀而来,悟道凌霄台,并受封护国天师,浮生楼就此名声远扬,可谓楼不在高,有仙则名。

    这位清虚真人刚到不惑之年,就成功跨入冲虚境,天资可谓惊才绝艳,跨入罕有人及的道家巅峰——太玄境,也并非没有可能。相传清虚真人每日就安坐凌霄台,白天俯瞰世间芸芸众生,夜晚仰察二十八星宿,体悟大道,顺便震慑那些想在大炎京都兴风作浪的各路宵小。

    又是仲夏明月夜。凌霄台下万家灯火,犹如繁星坠地,明灭不定。

    台上没有掌灯,乳白月色薄雾般从空中倾斜而下,给凌霄台蒙上一层朦胧清辉。借着月光,一个瘦削道人正把玩着手中一个泛着金属幽光的小球,球面上还凹进一处,“前几日感应果然不差,这生魂残缺不全倒也罢了,可为何连起数卦,也卜不到那先天之物的下落?着实有些蹊跷”,道人喃喃自语。

    闭目沉思一会后,道人将小球纳入袖内,唤来一名弟子,“玄咎,你去漓水锁龙瀑走上一趟,带上玉瞳碧枭,看看翊卫找到尸体的那天,有何异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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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道月色下,京都翊卫府的大将军府上,正自飘出浓郁酒香。

    大将军刘辰放下酒杯,犹自细细砸了咂嘴,才开口品评起入腹佳酿,“味绵而甘,后劲远超秋露白;醇如花开,馥郁更胜寒潭香,好酒!”,他转向厅下垂首侍立的十数人问道,“如此香醇俱佳的美酒,本将军还是头一次喝到,温指挥使你们是从哪里找来的?”

    一名身穿大红织金豹踏海服的统领抬头谄笑,“这美酒叫做醉天香,是漓阳县一家酒肆的独家秘酿,据说一个月出产不到十坛,卑职听闻有如此好酒,便命人去那酒肆,用了点偷梁换柱的伎俩,偷偷换出来这半坛醉天香,献给大将军品尝”。

    “哦?”刘辰奇道,“为何要偷偷换酒?”

    “大将军有所不知,这醉天香产量稀少、浓醇易醉,在当地太过抢手,就是老酒客喝完一壶也少有不倒的,酒肆掌柜就以一壶为限,一位客人每日最多只能叫上一壶,酒量浅的,只能一杯一杯的叫。那掌柜盯得太紧,卑职只有派人将酒壶偷偷掉包,才能换酒出来。”

    “可惜啊,这天下佳酿,个个都稀缺难得”,刘辰满脸意犹未尽,“今天尝过了,下次要是起了兴致,可该如何是好?”。

    厅下那名统领笑道,“这个不难,卑职明日就派人去漓阳县,告诉那掌柜,把酒肆往后的醉天香都包下来,每一坛都送到大将军府上。要是大将军觉得还不够,卑职就去把酒肆掌柜抓来京都,专为大将军酿酒,让您喝个痛快”。

    刘辰斜睨了他一眼,淡淡道,“抓人上京?半年之后,就是六年一次的京察,那帮酸儒正愁本将军的弹劾罪议不够多,你这刀子倒是送的及时”。

    统领神色大变,跪下磕头如捣蒜,“大将军息怒!卑职一时愚钝,才想出这烂主意,请大将军恕罪!”

    “蠢材!全是糊不上墙的烂泥”,刘辰话音陡然转冷,“这次奉命出京,看看你们办的什么事,光找到人就回来了?国师叮嘱的先天宝物,你们连一点线索都没找到,的确该死!”

    厅下众人纷纷跪倒,齐刷刷叩头谢罪,一个个噤若寒蝉。

    “收到神木鸢传信后,本将军立刻进宫禀告了陛下,陛下口谕让国师全权处置”,刘辰接着说道,“本将军只好厚起脸,去国师那里求了个情,才保住了你们这些蠢材的脑袋”。

    众人拼命磕头,齐声感谢大将军救命之恩,统领更是涕泗横流,头皮早已磕破,渗出鲜血。

    刘辰抬抬手,“起来吧”,待众人起身,他缓缓道,“从进翊卫府的第一天起,我就告诉过你们,翊卫府吃的是大炎皇粮,办的是陛下密令。自翊卫府设立起,从没有辜负陛下所托,没想到这第一桩没办成的事,却出现在本将军手中”。

    那统领刚起身,闻言又刷的跪下,“卑职办事不力,请大将军责罚!”

    刘辰看向他,“哼!温指挥使,你此次未达成皇命,论罪当诛,好在你往日勤勉,本将军准你暂把脑袋系在腰带上。翊卫府从来都是有过必罚,那就罚你降为千总,自废两指,长长记性!你继续带人追查先天宝物下落,戴罪立功,没找到线索之前,不得返京!”。

    趴伏地上的温统领,心惊胆战应了声是,又听到刘辰接着道,“明日就出京,全力追寻那宝物去向。至于这醉天香,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每月送两坛进京,还有,我不想听到有翊卫府扰民的流言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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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上三竿时,苏皓仍懒洋洋趴在酒肆门前的老柳树上,一副惬意神色,就像一只饱食终日无所事事,闲来在自家地盘上溜达的橘猫。

    自从流苏酒肆喜获免费伙计之后,以前酒肆内还需要他动手干的一些力气活,现在动动口就能让丁二叔接盘,他自己则专心偷懒。

    别看丁二叔第一次干活接连打碎了好几套酒具,可抵不住这疯汉悟性高啊!不管什么活儿,只要苏皓给他当面演示一两次,这家伙很快就能上手,还干的有模有样,不过几天时间,来喝酒的客人,就已经把丁二叔看作是酒肆新招的熟手……

    唯一不好的是,丁二叔闲下来的时候,就爱往苏皓身边凑,还会写些奇怪的话给苏皓看,好比“你说我是谁”,“白泽兽是圈套”,“衣服又穿错了”……

    每一句话都让苏皓脑仁儿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干脆就含糊搪塞过去。碰上某天生意清淡的时候,苏皓就会觉得,像有只大苍蝇整天围着自己嗡嗡打转一样。

    苏皓还发现,要赶走这只大苍蝇,其实也很简单,只需给他来上几个爆栗就行了,三四个爆栗敲过,丁二叔就老老实实退开了,可苏皓不想老是去敲他,一是去敲打帮自己干活的人,内心过意不去,一是他发现,只要自己开了个头,给了丁二叔第一个爆栗,他就会眼神发亮,满眼期待后面几个爆栗的到来,这人啊,是不是以前饱受虐待……口味变了?

    百无聊赖时,苏皓还会琢磨起黎猴儿描述的那个手势——右手以某个奇怪造型,敲打左掌掌心。到底是个怎样的手势?死猴儿说当时自己侧身对着他,他没看清。

    苏皓还试过在丁二叔面前,摆出各种自己瞎猜的手势,可丁二叔只淡淡看了一眼,就全无反应。

    直到有一天,苏皓将右手食中二指交叠,骈起一个似剑指又非剑指,叫不出名的怪异手势,轻轻敲打左掌掌心,才把丁二叔吸引到身前,他发现,丁二叔看向自己的眼神,又变得奇怪起来,就像是把困惑、忧虑、警惕、痛心等诸多情感……都杂糅进了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里。

    眼神变样的丁二叔,也是最难琢磨的丁二叔,这时候,苏皓说的话,丁二叔要么绝对言听计从,要么完全不加理睬,苏皓的猜测是,自己这个手势做的可能不完全对。

    看起来,这个手势少做为妙。管他的,有人替自己给婶婶鞍前马后就行了。

    “臭小子,滚下来!”,苏皓就快要睡着时,婶婶一声怒喊,将他堪堪唤醒。

    “大白天的又偷懒睡觉!”见到婶婶柳眉倒竖,苏皓立马清醒了一大半,赶紧下树安抚暴走边缘的女掌柜,“刚刚好像离魂症犯了,现在好了,婶婶你说,要我去干什么?”

    婶婶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狠狠瞪着他,又是气恼,又是无奈。自从丁二来了后,这臭小子人就和蔫了一样,常常白天躲起来睡觉,带去让大夫看了,也不明所以,大夫推测说可能是假死后患了离魂症,心神不属,开了些安神养魂的方子,吃了也没见有什么起色。

    狗屁离魂症!婶婶有自己的看法,“懒病!自小就有的绝症!”,新伙计丁二一个顶俩,虽让婶婶很是满意,但也让苏皓这臭小子懒上天了。

    婶婶不知道的是,这次倒真有些错怪苏皓了。苏皓自己也不知道怎的,自打天水瀑出过事后,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突然觉得很困,随便找个地儿躺下很快就能昏昏睡去,睡醒之后,却依然觉得犯困,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汲取着自己的精力一般。

    有时候他还会做同一个梦,梦中自己被困在了某个黑漆漆的洞窟,着急四处寻找出路,却到处碰壁,每个方向走到头都是死路,最后自己走到全身不断发热发烫,七窍中突然冒出火焰,把自己烧了个内焦外黑……被噩梦惊醒后,他只觉手脚冰凉,冷汗岑岑,偏偏小腹兀自发热,似是梦中幻境仍有残留,好在不过片刻之后,一切又会恢复正常。

    大夫不是也说了,或许是离魂症,苏皓有时拿病当借口,趁机偷几次懒,也是有的。

    “上个月有一坛醉天香,是挂在娄班头账下的,你去趟县衙,把酒钱结了”,婶婶吩咐道。

    “好嘞,马上就去”,苏皓笑容灿烂,母老虎正横眉怒眼,别去触霉头。

    宽阔的竹亭街贯通县城南北,县衙就在竹亭街中段,长街两侧满是商铺,不少铺主都是酒肆常客,苏皓沿着白石路悠悠朝县衙走去,不时与路边商铺里的熟人打着招呼,一副磨工模样。

    行了快一半路程,苏皓远远看到街旁徐记香料铺门前,李通带着几人巡逻走过,他刚想去和李捕头打个招呼,就见到一个路人低头匆匆走过,与李通撞肩而过,那路人若无其事继续赶路,李通却是一个趔趄,差点当场扑街。

    李捕头站稳身形后,勃然大怒,手按腰侧刀柄,暴喝道,“站住,什么人!大白天的,走路这么急,撞到人了不知道吗?鬼鬼祟祟的,给我报上名来!”

    那路人回头看了李通一眼,继续向前快步行去,而李通却彷如痴呆了一般,愣愣站了片刻,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抬起头时,满脸茫然神色,他有些莫名其妙的揉了揉发疼的肩膀,招呼同样茫然的弟兄们继续巡街,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见到这一幕的苏皓心中大呼邪门,他在远处反倒看得稍微清楚些,那路人约莫二十来岁,一身寻常道士打扮,穿着蓝色道袍,头盘道髻,相貌普通,眼神漠然,面容有些陌生,似不是本地人。这道士回头看向李通那一瞬,苏皓虽身在远处,也依然有种心神动荡、魂不附体的猛烈惊悸之感。

    惊悸感还在心头萦绕,蓦地又从小腹传来一阵剧痛,感觉就像是被人狠狠一拳打中腹部,五脏仿似全部移位,苏皓瞬间疼得五官扭曲,膝屈腰弓,下意识伸手往小腹按去,却发现触手处一凹一凸,急剧起落,犹如铁匠铺里正拉扯得欢的风箱一般。自己明明按住的是腹部,怎么却像是按在了胸口上,这是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