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狼狈密谋
大炎与忽勒虽是战火绵绵,却并不妨碍边境百姓的互市。
北方边境上,大大小小的边市约莫十余个,如同被大炎北境防线串起的粒粒珍珠。
边市中多是以物易物,大炎百姓以茶叶、瓷器、丝绸、棉花等物,交换忽勒部族带来的皮货、毡毯以及牛羊鹰犬等牲畜。一些胆子大的,偷偷用铁器甚至上好精铁,换回忽勒人手中膘肥体壮的战马,再倒卖到国内,提着脑袋违禁走私,牟取惊人暴利。
边市依托边城而成,边城越大守卫越固,边市规模也就越大。十余个边市里,阔窝山山麓处的边市最大,而阔窝边市背靠的则是,大炎国土最北最牢固的雄关——寒漠城。
子夜时分,月黯星稀。阔窝边市人去市空,周遭一片漆黑寂静。
边市东北里许外的一处荒芜土坡上,无声多出了几道身影。借着依稀星月光辉,能辨出是三名骑士,当先两人高鼻深目,腰悬弯刀,身着罗圈皮甲,正是典型的忽勒族人。两人身后那人,全身从头到脚,都罩进一身青黑长袍里,难见面目,那青黑长袍质地古怪,星月光辉也无法映照出其轮廓,只朦胧见得一团阴影,那人静坐马背,与天地夜色浑若一体。
当先两人不断眺目望向边市方向,神色间渐有不耐。
片刻后,夜空中远远传来“咯吱”的车轮声,不一会功夫,一个拉满货物的车队渐渐出现在两人视野中,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明显的腐臭之味,就如某辆车上,拉了满窝死老鼠一般。
两个忽勒人惊疑不定,其中一人低声问道,“不会拉来一车尸体吧,难道是个圈套?”
另一人回头看了眼身后那长袍人,“有靳师在,大炎人玩什么花招,都是白搭”。
车队走到近前停下,头车上跳下一人,对二人拱手道,“路上稍有耽搁,让两位台吉(首领)大人久等了,抱歉抱歉”,那人一身大炎商人装束,开口竟是一口流利忽勒语。
一个忽勒人说道,“台吉大人要主持淖尔大祭,分不了身,我二人是台吉特使,代为交易。”
那大炎商人点点头,“无妨,按之前信中所说,东西都备齐了,全在车中,请二位过来看看”。
两个忽勒人下马走向车队,只觉浓郁腐臭味扑鼻而来,让人几欲作呕,心下惊疑,手扶刀柄,满脸警惕,远远落在大炎人身后数步。
大炎商人浑如不觉,自顾自掀开头车的货厢隔板,淡淡道,“明光凯一百副”,两个忽勒人等大炎商人走向第二辆车,才凑到头车前去察看,只见车中铁甲堆叠,铠甲胸前嵌有金属圆护,打磨得光滑如镜,不正是大炎军中最上等的明光铠,又是何物?
从头走到尾数完货物,两个忽勒人合计了一下,总计明光铠一百副、明光刀六百把、明光弩八百张、明光雷二十个……二人只看得心痒难耐,只盼立时把这些上等军械搬回部落。
“这是第一批军械,后续还有数批,大批军械北上实在显眼,只有分批运送,请两位台吉大人见谅,我这个军需官还得再跑上数次,才能送够信中约定的数量。”
一个忽勒人开口问道,“听台吉大人说,信中约定,此次军械互市,不换马匹,只换台吉一个承诺?”
“不错”,大炎商人递过一封信,“所求之事,已在这封信中写明,台吉大人既然命二位特使代为互市,一定也给了两位应允承诺之权。”
两个忽勒人匆匆看完了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诧之色,其中一人转身走到长袍人身边,把信给他,再低低耳语一句,长袍人闻言默默点头。两个忽勒人又商量了片刻后,其中一人开口道,“没问题,我们代台吉大人,答应你所求之事”。
大炎商人闻言微微一笑,淡淡瞥了长袍人一眼,“有魂巫师在场作证,相信两位台吉大人日后一定不会出尔反尔。”
商人说罢,任自己带来的车队留在原地,转身就要离去,突听身后一个忽勒人问道,“大炎人,你叫什么?”
“在下史应,军器局一个普通小官罢了”。
大炎商人一边报上姓名,一边头也不回地朝边城走去,右手往空中轻挥两下,似与忽勒人挥别。与此同时,车队中的车夫们,纷纷从车上跌落到地,一霎间,腐臭之气比之前浓郁数倍。
“雕虫小技,不值一提,剩余的路程,就有劳魂巫师了”。
商人的话语远远传来,任人奋尽目力,也再难看到那个大炎人的身影了。
两个忽勒人见状吓了一大跳,齐齐跑回长袍人身边,“靳师,这些车夫怎么突然全身腐臭?”
那长袍人轻叹一声,“死了数日,自然尸臭浓郁,不过是些御尸术遮掩下的行尸走肉。”
说罢长袍人走近车队,站定在车夫尸体中间,双手箕张,直指空中,口中低声呢喃艰涩祷词,他十指指尖隐有黑光闪动,片刻后黑光从豌豆般大小,渐渐闪烁变幻成龙眼般大小的晦暗黑色光团,长袍人十指一抖,数个黑色光团倏然飞起,向着不同车夫头顶飞去,眨眼间就没入头颅。
刚刚还腐败不堪的尸体,顷刻间又纷纷歪歪斜斜地挣扎站起,牵线木偶般蹒跚走回各自所御车辆,“啪”,马鞭声接着响起,带着淡淡腐臭的车队继续前行,一路向北。
两个忽勒人见状连声赞道,“靳师好手段!”
其中一人又道,“刚刚靳师何不施展手段,留下那个史应,套他些话,问他为何要这么做?”
“把他留下?”,长袍人嗤笑一声,“真要强留的话,结局只会是,我们几个变成尸傀。”
“嘶……”问话那忽勒人直抽凉气,原来自己这么一想,就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我们化外巫教,主修魂魄之术,自能直觉感应到他人魂魄强弱”,长袍人感叹道,“这个大炎人的魂魄之强,浩渺如海,数倍于我,甚至……只怕不会弱于我巫教内的三位巫首。”
“一个不弱于天巫境的可怕存在”,长袍人回头南望寒漠城,心中只余喟叹:藏龙卧虎!
甩一甩袍袖,长袍人招呼两个忽勒人,“走了,回去覆命”。
随着他袍袖甩出,片片纸屑亦从他袖中飞出,似是史应带来的那封信件,一阵夜风吹过,将无数细小纸屑吹散各方,不知所踪,只在原地留下几片稍大些的碎纸,其中一片上似仍能看到大半个文字——赫然是个“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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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日头正当炙热火辣,地面上的一切都在骄阳酷晒下,变得蔫了。
漓水尾瀑——锁龙瀑旁,一大片树林灌木却碧绿异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生叶,各种植物冠顶处,升腾起丝丝翠绿气息,浓郁如实质,似被召唤般,齐齐向漓水畔一个临时道坛涌去。
一个蓝衣道人,正倒踩天罡步,四处涌来的浓翠生气,被他引导着向道坛中央一个鸟形玉雕“灌”去,那玉鸟雕刻得栩栩如生,却是形貌凶恶,通体近乎透明,内里翻涌着浓郁翠绿之气,更奇特的是,这不知名玉鸟双眼硕大,每只眼睛里,还雕着两个相连的瞳孔。
闭目低吟完一长串晦涩难懂道诀后,蓝衣道人右手戟指玉鸟,低喝一声,“开!”
敕令方出,那玉鸟体内的浓郁绿气,就径直向着双目涌去,原本透明的双目,瞬间就变得如同翡翠雕出一般,灼灼有神,碧绿生辉。蓝衣道人缓缓睁开眼,他的眼睛竟也变成了诡异的一目两瞳!漆黑重瞳与玉鸟重瞳对望,视线相交处,渐渐生出一幅幅模模糊糊的画面——
“有一大团物事顺漓水流下,圆球般载浮载沉,似是一具胖子尸体……”
“胖子尸体接连从瀑顶流落……直到在锁龙瀑下游被暗流卷到礁石旁卡住,几个时辰后,便是尸身被追踪而来的翊卫发现,打捞上岸……”
蓝衣道人停下了动作,双目渐渐恢复正常,空中幻象也如被戳中的水泡,立刻散于虚无,刚刚还疯狂生长的树林灌木,飞速枯萎,满眼苍翠眨眼变成了黄叶朽木,零落一地,了无生气。
蓝衣道人低头暗忖,“和翊卫的回报相符,并没发现异常,难道还有其他变故,连枭目溯源之术都无法重现?”蓦地,他似有所感应,从怀中掏出一个镜子般的圆盘,只见圆盘的西北角上,一点芝麻大小的暗淡白光一闪而逝。
“尸体不是送回京了吗?浑天鉴为什么还有反应?”,蓝衣道人朝西北方向望去,正是来时经过的漓阳县,他心下惊疑,看来事有蹊跷,这漓阳县少不了还得再走上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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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沉沉中,苏皓不知道跟着谁,一路跌跌撞撞走进一间大红喜房,床榻上端坐一位盖头新娘,他喜滋滋上去就要掀开红头巾,却不料那新娘突然张开大嘴,就朝他手上咬来,“呀!”苏皓疼得忙甩手,再定眼看去,哪有什么新娘,却是一只灰毛老鼠,刚被自己甩了出去。
他赶紧坐起身,却发现自己被关在一处牢房之中,房中混杂着馊饭和屎尿的恶心臭味,幽暗中远处隐有暗影游动,不是该死的老鼠就是恶心的蟑螂。
苏皓一个激灵,“大牢?对了,是姓祝的那狗贼,刺了我一刀不说,还要勒我脖子,怎么没把我送去阎王殿,反倒送进了牢房?莫不是官官相护,姓祝的耍够了威风,回头还要来治酒肆的罪?”
胡思乱想间,听见脚步声响起,似是狱卒巡牢,正朝这边走来。
墙角烛光微弱,将来人身影投在地上,接着一张干巴巴的老脸转出拐角,一对油亮三角眼瞥见坐起身的苏皓,就是一个哈哈,“苏家小子,了不得啊!现在你可是漓阳的大人物了”。
见苏皓一脸莫名其妙,那狱卒又道,“你不记得了?祝把总,听说那可是已到了淬骨期的高手,铜皮铁骨、刀剑难伤的身子,却被你用他头上的青玉发簪,全根插进了脑子里,现在整个县城都在说,你苏家小子,才是漓阳第一高手,比你婶婶还要厉害!”
看到苏皓表情变得呆滞,那狱卒摇摇头,一边朝前巡视,一边自言自语,“怎么看着不像呢”。
“我杀了祝狗官?”等苏皓从这个惊人消息中回过神来,想找那狱卒问个仔细时,却哪里还能见到半个人影?牢中昏暗,不知天日,苏皓只盼等会儿能再有人来巡牢,好多问上几句,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怎的自己全无印象,却变成杀人凶手了?这横祸来的太莫名其妙!
又等了许久,牢狱里却没了动静,苏皓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嘭……”,拐角处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苏皓瞬间瞌睡全无,眼睛立马睁大,紧盯拐角处,看看会有谁走过来。
拐角处缓缓走出一人,苏皓睁大双眼,想要看清来人相貌,可不知怎的,牢狱里的灯火变得愈发昏暗,远远只能见到一张模模糊糊的脸,完全认不出来人。
那人朝苏皓这边走来,在牢门十步外站定,苏皓心中感觉来人正是岳知县,不过不管他怎么去揉眼睛,岳知县的脸始终有些朦胧难辨,就如同岳知县是站在他百余步开外,而不是面前。
“今日午时发生了什么,你如实说来,本官会替你做主”,岳知县的声音响起,苏皓又看了一眼知县大人,却是愣住了。
他常去县衙结酒钱,老能碰见岳知县,虽只是远远见着,但次数一多,也就习惯了被知县大人抬起的右手晃绿眼睛——岳知县有个极品翡翠扳指,剔透闪亮,他爱煞了,戴上后就从不摘下,沐浴睡觉也不例外,只为随时扬手,就能有一缕绿光从指上幽幽亮出,晃瞎人眼。
眼下岳知县正拈须问话,可在他指间,苏皓却没见到那一抹熟悉的水绿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