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边，枯败地，一个小女孩放声尖叫，对面的三个男人正欲阻止。

    被叫小三儿的袍哥突然脸色一变，拔刀在手，喝叫：

    “王哥，有点子，警戒！”

    王哥闻言，同样拔刀，刀尖平直对外，自身靠拢了洋人，保护之意明显。

    倒是史密斯，相当镇定，神色不变，只是右手放进了腰间的一个兜里，身躯微拱，随时发力。

    在场众人眼一花，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出现在小女孩和三个男人中间，呈三角站位。

    正是闻声赶来的徐洛魂和叶繁星。

    见到突兀出现的两人，干细娥吓了一跳，止住了尖叫声，两手依然紧紧抱住腰间的衣服不放。

    不过，当认清来人的面目后，眼睛一亮，含着泪花儿，怯生生开口：

    “你是繁星少爷吧？”

    “请救救我，我是孟家老主人的家生子。”

    “那个洋大人，说要我做什么生活的东西，逼我服侍。”

    虽然不认识这个小女娃，但是叶繁星听清楚了两件事。

    一是这个女娃子是孟家的人，属于自己人，二是这个洋人对女娃子图谋不轨。

    再一考虑到现在是民国时期，洋人横行中国的时代，叶繁星自动勾勒出了一出强抢民女的戏码。

    来自后世强盛中国的他，哪能忍下这口恶气，一声大喝：

    “该死的洋鬼子，欺辱我中华无人吗？！”

    声音又急又快，还带着未成年男孩的尖利嗓音，轰隆隆传递在河岸边。

    洋人史密斯应该是没有听清叶繁星的话语，脸上有些茫然，只是右手在兜里更紧了一分。

    另外两个袍哥倒是听清楚，结合小女娃吐露的信息，猜到了来者的身份。

    那个叫王哥的袍哥，脸容一肃，正色道：

    “敢问可是孟家叶繁星叶少爷当面？”

    徐洛魂没有开口，只是定定看着洋人史密斯，若有所悟。

    叶繁星见此，回应道：

    “正是小爷，你们是哪条道上的？无故欺压我们的人，落孟家和青城派的脸是吧！”

    听到孟家和青城派，王哥反而松了一口气，摸清来路，就好沟通。

    他示意另一个袍哥小三儿退后，挡在史密斯身前，自己却迈步向前三步，双手围圈，双掌拿住刀柄，刀尖向下，做了一个江湖礼仪，以示没有恶意：

    “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在下王五，和这位张三兄弟，都是省城成都哥佬会的袍哥。”

    “今日受本坛哥佬委托，护卫这位史密斯先生，来灌县谈火做。途经此地，遇见了这位小娘子，为安全计，盘道一下，结果引起误会。”

    江湖黑话，火做，阔生意，意指大买卖。盘道，意思是盘问，弄清楚底细。

    一般这样说，等闲江湖中人明事理，都会避之不及，自扫门前雪，不会多沾是非。

    徐洛魂听到袍哥的解释后，依然没有开口，皱紧了眉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可叶繁星不清楚呀，如今尚算江湖小白的他，哪听得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现在就一个想法：

    “自家人被欺负啦，要给个说法。”

    他小老虎假大老虎威风，吆五喝六：

    “误会？什么误会？”

    “我看你的眼睛才是误会，明白明白的你们三个大老爷们儿，欺负一个小女孩，也不嫌臊得慌。”

    “丢人，还带着洋人欺辱自家闺女，你们的祖宗都要气的掀棺材盖，从里面跳出来，抽死你们这些不忠不孝的民族败类。”

    好家伙，这话口嗨得紧呀。

    在这个时代，家国乃是大义，祖宗荣辱是天大的事情。

    国家败亡，山河破碎，越是缺失，有些觉悟的老百姓就越是看重。

    叶繁星的话，对于当前的人们而言，是无以复加的恶毒和诅咒。

    作为江湖中人，士可杀不可辱，哪能忍。

    袍哥张三忍不了，愤恨不已：

    “小鬼污言秽语，气煞本爷爷！”

    “看爷爷的刀子，给你这个毛都没长全的混账小子，开开眼，顺便堵了那张臭嘴！”

    话音未落，不待其他人反应，几个疾步上前，匹练似的刀光照着叶繁星的脑门就招呼上去。

    叶繁星有些呆，怎么话还说着好好地，正在口头上较劲的时候，这汉子就一言不合动手了呢？

    江湖上动手前，不是应该你来我往在嘴上斗几个回合吗？相互探底，上BUFF之类的。刚刚另一个袍哥不也都是这样发展的吗？

    这汉子看着干练，一幅江湖老手打扮，结果很不懂江湖规矩嘛，应该是刚出门的小菜鸟。

    他倒也不担心，以他的现有眼光，都看得出，这个张牙舞爪的袍哥，较之昨晚那恐怖的贾中华，差了老大一截儿，有老徐在身边，这里面满满的安全感。

    这点小场面，毛毛雨啊。

    果然，在场众人眼神又一花，张三就被一柄看着像死去木头的誓约，从旁边拍中了右肩。巨大的力道，直接将这个五大三粗的草莽汉子拍飞了。

    是的，拍飞了。

    就像草丛中被窜天猴命中的赖克宝（蜀地蛤蟆叫法），蹦起了三丈高，然后失去身体控制，长刀脱手不知飞去哪儿，整个人手舞足蹈地掉落在旁边的枯草丛中，两腿颤颤，然后没动静了。

    现场一片死寂。

    王五咽了口唾沫，神情紧张，后退几步，退回到史密斯身前，继续保护职责。

    江湖老道的他，知道遇上硬茬子，估计今天讨不了好，不得不鼓着头皮，强撑着不泄气问：

    “叶少爷说话如此难听，又动手伤人，真不将我哥佬会放在眼里吗？”

    叶繁星还待开口，徐洛魂摆摆手，阻止了他，内心暗暗叹息，明白为何之前孟玥要告诉自己，小心繁星了。

    这一言不合就嘲讽到家，激化矛盾却还一无所知，一脸理所当然，还愤愤不平的表情，谁见了都想打两顿。

    师傅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奶妈和输出还没入场，嘲讽坦就开了团，然后还怪BOSS有多动症，自家的奶妈腿短，队伍输出三围过小，遭人恨啦！”

    心底嘀咕归嘀咕，在阻止了繁星小弟继续火上浇油后，现场这情况，还是得交涉解决。

    “这位是M国驻成都使馆的武官吧？看胸前勋章，还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参战老兵。”

    “两位护送这样的人物，来到灌县，不走官道，却悄咪咪在河边出没，还盘道一弱小女孩，并对半大小子出手夺命，莫非意在灭口？”

    “哥佬会的几位坛子哥佬，应该不会允许门下出现此类行径吧？”

    点穿身份，拿到台面说话，又强调冲突发生时双方的强弱对比，最后以哥佬会的上层压人，徐洛魂连消带打，堵得袍哥王五脸上一阵红一阵青。

    洋人史密斯此时开口，还是那副怪腔调，内中有了几分气恼：

    “我们，来这里，是与你们的，县长，谈劳工的事情。”

    “这是我们的，恩赐，带你们，到文明世界，过好日子。”

    “这个小娘子，也是，我看上了，怜悯她，如此辛苦劳作，开出了，丰厚合同，请她做事。”

    “没想到，你们，如此不识好歹。我对，你们的好意，喂了狗。”

    “要给你们，一点，教训！”

    说完，右手从兜里掏了出来，拿着的，是一把精美的手枪。

    在当前时代，一个致命的武器，导致东方武侠衰落的武器！

    除徐洛魂外，在场其他人都又变了脸色。

    干细娥的眼睛里，又泛起了水花儿，她认得那武器，自家兄长也有一把类似的东西。

    在她的认知中，那是上天降下的惩罚，被其指着的人们，只能乖乖受罚，以祈求上天的原谅。

    自己已是在劫难逃，可惜家兄的任务完不成，还把叶少爷和另一位好心人牵扯进来了，都是自己不好！

    就当她鼓足勇气，准备站出来，承担罪责，也替两位好心人求情的时候，就听见那位刚刚大发神威的大叔淡淡说道：

    “美式M1911手枪，口径45ACP，弹夹容量最大8发，是一把好枪。”

    “可惜，现在我们的距离在二十步之内，你可以试试，”

    “是你的枪快？”

    “还是我的剑快！”

    史密斯一僵，他完全没想到眼前这个破落不起眼的中年男人，居然一眼就看出自己的手枪底细和数据，还能娴熟地发出英文口音，显而易见，他在这个落后的东方古国，来头应该不小。

    但是，他毕竟身负重要任务，耽误不得，咬咬牙，这荒郊野外，寥无人烟，发生了什么，只有上帝知道。即便被捅了出去，自己身为上等的M国公民，又何须在意这些下等贱民。

    心意转动间，右手食指扣动了扳机！

    “砰！”

    “啊！!”

    一声枪响，混杂了一声女孩儿的尖叫，响彻在河岸边。

    随之而来的，是史密斯的一声惨叫：

    “oh，MYGOD!”

    现场一阵骚动。

    王五流着冷汗，眼睛不敢眨一下，呆愣愣地注视着身边近在咫尺的三人。

    手枪被一剑打掉脱手，子弹不知飞向何方，捂着食指不停惨呼的史密斯。

    如鬼魅般闪现至身前，右手持着一柄死去木头般长剑的落魄中年汉子，徐洛魂。

    以及突兀出现，挡在史密斯身前，用锯肉刀阻止了徐洛魂第二剑攻击，身披月白色长袖紧身针织长衫，背后青龙与“四”字熠熠生辉的高大粗壮男子。

    另一边的叶繁星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昨晚噩梦般的场景再次浮现，口中沙哑着说出了眼前之人的名字：

    “青龙会，贾中华！”

    干细娥停下了尖叫，刚才摄于对那把武器的恐惧和开枪时的巨大声响，情不自禁地发出难堪的叫声，这会平复下来，小女孩万分不好意思。

    铁一般的事实证明了刚才问题的答案，二十步之内，那个手拿长剑的中年好汉，要比洋人的武器，更快！

    她瞅着眼前再次发生变故的场地中央，小银牙紧咬，生出一丝丝勇气，左手环抱住腰间的衣物，主要是箍紧内里的防水牛皮包，腾出右手，前伸，小鹿般蹦跶几下，抓住了前面叶繁星身后的衣摆不松手，颤抖着说：

    “叶少爷，我，我，我怕～～～”

    可怜兮兮，酥脆软糯的声音，让叶繁星的心底一软，更加坚定要拯救身后女孩的信念。

    但是看到场地中央对峙的锯肉刀和誓约，还有那两个人，浑身就是抖索，说不出英雄话来，只能绷直了身体，站得笔直，将女孩严严实实挡在身后，聊以安慰。

    徐洛魂没有管身后男孩女孩发生的小互动，眯着眼睛，藏起了其中的精光，手中誓约不断加劲，沉声问：

    “我记得你最恨对西方卑躬屈膝的民族败类，其次就是各国扬武扬威，欺辱大清的洋人。”

    “现在，你也活成自己最恨的样子了吗？”

    贾中华闻言，脸上的蜈蚣阵阵扭曲变形，右手锯肉刀被层层捏紧，施加一波又一波狂暴的力道，恨不得一口气将对面的誓约，连同徐洛魂那张可恶的嘴，一同搅得粉碎。

    “嘿，你人变弱了，口头上的功夫倒是见长不少。”

    “不敢当，在下行得正，走的端，对得起身上的黄皮肤和列祖列宗。”

    “呸，最喜欢学习西方那些糟粕玩意儿的，不就是你们吗？道貌岸然，狗肚鸡肠。嘴皮子耍的厉害，尽是些软骨头，对洋人低眉顺眼，你们下九泉，华夏列祖列宗都不得安身。”

    嘴上较劲终究是空，还需要手底下见真章。

    “绑”一声。

    锯肉刀重重推开誓约，未做变形，就是一阵恶风横扫，在身前撕咬起来。

    徐洛魂强提一口气，不死印法极致运转，调动出每个细胞的潜力，在瞬息间伏低身子，蹲在地上，躲过了锯肉刀的横斩，这是从昨晚的孟大小姐处现学现卖。

    然后手腕一收一抖，随着身子一起伏低的誓约，如同一条毒舌，猛然从地面弹起，急刺向对手下巴。

    贾中华眼中带出一丝不屑。

    徐洛魂的应变不可谓不精彩，但是后续变招最最愚蠢。

    如果伏低躲开攻击后，迅速攻击腿部，乃至下三路要害，都有可能让贾中华应变不及，当场中招。换成十几年前的天都城，那就是必死之局。

    而现在，偏偏选择了距离最远，攻击威力最小的下巴，意在对头部造成晕眩伤害，从而结束战斗。但这也让贾中华有充足的时间，应对变招，从而占据更大的局面优势。

    立下誓约，不再杀人的杀手，终究已经不是曾经的血影。

    他已经想好了，当誓约力道用老，就在千钧一发间，侧头躲过上刺，同时顺着偏头的那点点力道，转动身躯，右手顺势抡圆，从横斩，改为从右下方往上，借着转动的离心力，顺势下劈，将蹲在地上，招式用老，短时间内无法动弹的的血影一分为二。

    然而，出人意料，蹲在地上的徐洛魂，突然往前窜了一下，幅度较小。但就是这一窜，上刺的誓约发生了位移，也往前劈了过去。

    猝不及防下，还来不及偏头的贾中华眼睁睁看着誓约，恍若魔术般出现在自己眼前。

    “啪！”

    “蓬！”

    一声脆响，和一声暗哑的撞击声。

    誓约的剑尖，结结实实的拍在贾中华的右脸颊上，而宽大的剑身，如门板一般撞击在胸腹间，引得体内脏器一阵翻涌。

    昨晚胸腹伤口的回报，再加上打脸，徐洛魂的报仇，仅仅过一夜！

    贾中华吃痛，脑袋一阵晕眩，脚步不由自主顺着被劈的力道，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几步。

    不过战士就是战士，右手依然钢铁一般握住锯肉刀，在身前飞舞，布下恐怖的刀锋，阻断对手的进一步追击。

    徐洛魂见此也没有趁势进攻，站起身来，拍了拍左手的尘土。

    刚才正是左手在力道用老，身子蹲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情况下，运用不死印法，在地上一拍，借得少许反震之力，推动了誓约的前劈。

    可惜力道还是过小，誓约也非十余年前见血封喉的利刃，所造成的伤害远远不足，也避免了贾中华一着不慎，被劈为两半的惨烈结局。

    徐洛魂微微一笑，强自压下胸腹间隐隐作痛的伤口，经过一晚，尚未完全愈合，但此刻不能漏出任何弱点。

    关键是，他相信孟玥的提示，今天并无危险，所以无需冒险，保护自身即可。

    “已经棋差一着，胜负已分，还要再打吗？”

    “你应该以任务为重吧，将时间浪费在我们这些乡野之民上，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