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先说男孩女孩。

    男孩一路高谈阔论，充分发挥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吹吹天，聊聊地，人间五百年，弹指间灰飞烟灭。

    女孩则文文静静，只是在男孩提及自己过去的丰功伟绩时，才一脸崇拜的看着对方，小小发出惊呼，表示自己被震撼到了。

    其实，左右不过是在新世界酒馆大吹法螺，听友们如何如何身临其境，如痴如醉，又或者面对孟大小姐的无情刁难和巨手铁拳，自己如何据理力争，威武不能屈，再就是自己如何大展神威，优化孟家大院，让老徐磕头便拜。

    女孩一点儿都不关心其中的真实性，一分用于应付男孩儿，九分用于死死箍紧那本防水牛皮包，小心翼翼地防止走动过程中，东西掉落出来。

    精神紧绷下，小身子持续僵硬，从岸边到目的地，短短盏茶时分，女孩生生出了一身香汗。

    当看见灌县城南门边上，自家“来吃茶”茶馆，还有门口那个干瘦汉子时，女孩如释重负，长长出了一口气。

    干细娥脆生生地唤了一声，打断了旁边叶繁星的喋喋不休。

    “哥！”

    声音不仅脆，还很清亮，与在河边怯生生，唯唯诺诺完全不同。

    干瘦汉子闻声看了过来，见到是自家妹子，脸上欣喜神色一闪，又见到旁边的叶繁星，和手上的衣服，还有妹妹异于平常的举止，顿时了然。

    几步上前，伸手接过妹妹遮掩在胸腹间的衣服，顺势一裹，不显山不露水地完成了东西的交接，口头埋怨：

    “你这丫头真是的，怎么出去了这么久？”

    “还劳烦叶少爷也带着衣服，送你回来。”

    “有向叶少爷好好道谢吗？”

    话里说的是埋怨，话里蕴含的关心则溢于言表，另外也通过日常暗语，询问情况。

    干细娥乖巧地摇摇头：

    “我在河边洗完衣服，被袍哥，还有洋人没来由地堵住了，是繁星哥哥救了我。”

    三两句话说完，转头对着叶繁星送上感谢，又是那个怯生生的语调：

    “之前还没有单独向繁星哥哥致谢，家兄说的是，细娥失礼了。”

    “再次感谢繁星哥哥的救助，要不是你，细娥今天，今天就不能安全回来了。”

    说着，眼眶又红了起来，这倒确实是真情实意，毕竟十二岁的小女娃，遇上天塌之祸，难免心绪不平。

    叶繁星赶紧推辞：

    “之前已经谢过了，现在再如此，就是不把我这个哥哥看在眼里了啊！”

    “说过了，我们是一家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勿要再纠结了啊！”

    说完，看着眼前的干瘦汉子，他认得。

    这是城南“来吃茶”茶馆老板，听说还经营着土布生意，之前也来过酒馆喝酒，算是有一面之缘。

    没想到居然是干细娥的哥哥，也是孟家的家生子，和自己应该是一家人。

    想到这里，叶繁星心中一动，孟大小姐认识眼前的汉子吗？

    按常理推论，应该是认识的，可是为什么没和自己说起过？

    上次眼前之人来酒馆，两人之间故意表示出来互不相识，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莫非，这里面有什么蹊跷？

    在叶繁星思绪电转间，干瘦汉子也品味过妹妹的话语，从“没来由”，“单独”、“安全”等词语中，领悟最紧要的事情没有暴露，眼前的少年没有发现防水牛皮纸，放松了少许。

    僵尸般僵硬的脸上挤出一点笑意：

    “还真是感谢叶少爷。”

    “时已近午，还请叶少爷赏脸，来敝店歇歇脚，用过午饭再走。别看小妹细娥娇娇弱弱，一手厨艺还是能上厅堂的。”

    叶繁星咂咂嘴，心中有事，不欲多待，推辞道：

    “不了，不了，感谢美意。”

    “只是繁星临行前，老徐，呃，徐大先生吩咐，要我尽快返回大院，估计今日事，大小姐会有所安排。”

    “所以繁星就此告辞，再见！”

    说着，也不矫情，直接双手一推，就要将手上拿着的衣服塞到干瘦汉子怀中。

    干瘦汉子有些错愕，虽然早有耳闻，但是叶繁星迥异于当前社会人际交往规范的举动，还是让他有些不习惯。

    迟疑间，手中已经拿满了衣物。

    就此，他也不再客套，还是勉强做了一个拱手礼：

    “既然大小姐有事相召，那干某也不再挽留，叶少爷自便，干家和来吃茶茶馆随时欢迎光临。”

    旁边的干细娥此时已经两手空空，也没再说话，真心实意的蹲了个万福。

    叶繁星大咧咧摇了摇手，是现代人作再见的手势，也不管对方明不明白，转身一溜烟就跑了。

    不过，在心底，默默转着以下念头：

    “开玩笑，还留下来吃饭？”

    “真当小爷没看出来细娥小女娃的古怪，还有兄妹俩蹊跷的对话。”

    “小爷只是不想沾染是非罢了。”

    “再加上姐姐和这一家子的关系，我回去问姐姐，得到的答案不香嘛。”

    “即便又被姐姐搪塞过去，小爷也急着回去找老徐，学习高深武学呢。”

    “还有，老徐最后和贾中华说了什么，好想知道啊。”

    虽然已经强调过多次，还是得说，叶繁星，不会看眼色和场合，情商估计为负，但是智商没问题，有些小聪明，透着虎头虎脑的机灵。

    干家兄妹，在看不到叶繁星背影后，回转茶馆，进了卧房。

    无人处，干细娥终于忍不住，扑进了兄长怀里，嘤嘤哭泣起来。

    今天确实吓坏她了，在外人面前，装出一份唯唯诺诺的柔弱模样，以作掩饰，也不能改变和削弱她自己受到的恐惧和害怕。

    如今，在最亲的兄长面前，终于可以放肆宣泄出来。

    干瘦汉子也不劝慰，只是轻轻拍着妹妹瘦削的香肩，以表安慰，任其发泄。

    良久，干细娥才止住哭声，略带不好意思地向兄长阐述说明发生的事情。

    得益于学堂的学习和兄长的教导，她条理清晰，事无巨细的描述出了当时的一切，包含在场所有人的动作、神态。

    如果叶繁星在场，必然震惊于干细娥在当时饱受威胁的情况下，还能如此镇定自若的观察。

    干瘦汉子等妹妹说完，才若有所思开口：

    “估计这事确实是凑巧，也是那个外国人突起歹心，并非有意为之。”

    “不过，徐大先生，还有叶繁星口中那个青龙会的贾中华，应该是看出来点什么。”

    “只是贾中华，事不关己，所以轻轻放过。而徐大先生，可能是看在孟大小姐面上，或者是因为不欲为难弱女子，总之他也放过了此事。”

    他那干瘦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个难看但温暖的笑容，送给了自家妹妹：

    “细娥，你做得非常好，帮了为兄我一个大忙。”

    得到兄长的表扬和感谢，干细娥有些羞涩：

    “哥，别夸我啦，你先忙正事。我去把衣服再洗一遍，顺便给你放风。”

    不一会儿，“来吃茶”茶馆的干家院内。

    干细娥在空地上勤快地洗着衣服，同时竖着小巧的耳朵，留意着周边的动静。

    干瘦汉子在屋内，打开防水牛皮包，层层叠叠封存着的，是一堆书信，和一张小纸条，展开细细阅读，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小纸条则歪歪扭扭，如同三岁儿童学字般，写着：

    “明日，导江书会。会后，一起回家。”

    书信按照标题的不同，分类如下：

    …………………………

    说回另一边。

    当徐洛魂进入孟家大院，就看见孟玥坐在凉亭里面，悠哉悠哉地吃着点心，不禁扶额叹息。

    自己在外打生打死，家里面有个人明明知道，却一幅没心没肺的样子，着实考校当事人的脾气。

    孟玥听到叹息声，抬头一瞥，见是徐洛魂，眼睛一亮，开口问：

    “辣条的原材料买了吗？”

    “下午可以吃到吗？”

    徐洛魂无语，这还真是吃货本质毫不掩饰了呀。

    走进凉亭，看着堆满石桌，杯盘狼藉的点心现场，又再叹息一声，无奈说：

    “刚刚出了点事，耽误了时间，我急着回来看你，下午就去买，晚上做，明天吃。”

    孟玥失望的“哦”了一声，石桌上的点心瞬间也不香了。

    整个人，就像被抽调脊柱的小猫，液体状摊在了石凳上。

    徐洛魂确信，叶繁星的很多行为举止，都是从孟大小姐这儿学来的，该说真不愧是姐弟俩吗？

    收回飘飞的思绪，徐洛魂轻声问：

    “今天上午的事情，是巧合？”

    孟玥懒洋洋地回应：

    “被安排的巧合。”

    徐洛魂心下一凛，对后续的问题更加慎重起来，生怕触发什么禁忌。

    “目的是？”

    “你和贾中华再打上一架，增加战斗场景，另外也让繁星见见世面，”

    语音到此顿了一顿，似乎在尝试：

    “以及认识干家兄妹。”

    徐洛魂目光闪烁，基本确定，今天的事情，自己只是吸引眼球，真正的目标，是叶繁星和干家兄妹的连线。

    “干家兄妹的秘密是？”

    回应他的，是孟玥可爱的笑脸。

    “与你有关？藏起来的东西是你放出去的？”

    孟玥还是笑脸以对。

    “与红色有关？”

    因为那个干瘦汉子在街坊间宣传红色思想，徐洛魂没有接触，也知道这位算是明牌。

    孟玥脸上没有了笑容，肃穆着脸，此时，是酒馆老板娘的强人形象。

    徐洛魂了然，不再继续追问，转而问起其他问题：

    “贾中华出现在这里的目的？”

    孟玥开口了：

    “青龙会特使，监督劳工外派项目的执行。”

    徐洛魂沉吟，他没有问为什么在这里，又为什么是贾中华？

    大概率孟玥无法回答，但能猜到。

    因为自己、孟玥、叶繁星都在这里，所以才在这里。

    又因为贾中华与自己的纠葛，还有与叶繁星相似的穿越经历，所以，他也才在这里。

    话比较拗口，但道理，就是这个因为所以。

    他继续问：

    “哥佬会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孟玥又犹豫了，挣扎好久才艰难回应：

    “作为劳工代表，与政府和M国使馆合作。”

    “但是其中有些人，有其他心思。”

    孟玥大喘口气，似乎很紧张，很费劲，也很难受。

    徐洛魂没有问具体是哪些人，如果孟玥能说，刚才就已经说了，那最后一句话，应该是能透露的极限。

    他伸出手，摸了摸孟玥的头，轻轻按摩起黑亮长发下的头皮，不管对方突然僵硬的身体，以自己的方式，舒缓着对方的紧张情绪。

    再换一个问题：

    “他们与人口失踪案有关？”

    手掌下，孟玥弄出一个羞涩的笑容，眼中水波涟涟。

    徐洛魂转动着心中的念头，对孟大小姐的放闪视而不见，依然轻轻摩擦着对方的头皮：

    “青龙会也与此有关？”

    孟玥点点头，羞涩着笑，不开口。

    徐洛魂心底一沉。

    他和青龙会牵连很深，虽然不介意其霸道狠辣的行事作风，但是对方牵扯进这样不光彩的事情中，也是五味杂陈，颇为难受。

    想到刚刚贾中华，自称战士的豪迈和悲凉，徐洛魂物以类己，黯然神伤。

    孟玥突然将两双小短手，放在了头顶的大手上，肌肤相贴，温暖的让两人都一阵心神荡漾。

    徐洛魂挤出一个笑容，轻声问：

    “贾中华知道人口失踪案的内幕吗？”

    孟玥没有开口回应，先是点点头，然后摇摇头。

    徐洛魂得到了自己不想得到的答案。

    要促成规模庞大的劳工出国，在当今军阀割据，并无明面统一势力的时代，能协调并做到的，只有具备官方身份的北洋政权及其几大军阀，作为黑手套，青龙会必然参与其中。

    而蜀地目前出现的人口失踪案，仅在成都一座城市，人数就破千，其他城市不知凡几，却能在民间不声不响，一点风都没有传出来。

    那么，参与这件事的势力就呼之欲出，蜀地本土，分布很广，对下层百姓掌控力度大，非哥佬会莫属。

    而贩卖失踪人口出蜀后，又需要一个大势力，负责运往沿海一带。如此借着正规外派劳工的队伍，走私贩卖，堂而皇之蹭青龙会便利，就是一个很不错的选项。

    此事，如果没有青龙会高层点头，下层会众是万万不敢，也做不到的。

    既然连十二分堂中，四月堂的话事人贾中华都没有参加，只是有所察觉，那主事者级别只能更高。

    四位季度长老？

    还是那位自己看着长大，近乎亲弟弟的龙头老大？

    徐洛魂目光闪烁，陷入过去的回忆中，没了继续追问的心思。

    孟玥也不作声，继续双手握着徐洛魂的粗糙大手，在自己头顶来回摩擦。

    一点点安慰，一点点给予，也在，一点点收获回报。

    一时间，场景中，风花雪月，岁月静好。

    当叶繁星一路小跑，冲进庭院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幅你浓我情的暧昧特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