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何人处诉悲哀
叶繁星神色复杂地翻开自己的日记本,看着昨晚刚刚写就的内容:
“1924年12月30日”
“今天发生了好多事。”
“因为姐姐让我们外出,所以我和老徐救了一个可爱的女孩儿细娥。这个因为所以,用的很好,我很满意。”
“期间外国人,哥佬会,还有青龙会陆续登场,还得知华工外派这样残酷的事,让我非常恶心。老徐依然可靠,顺利护住了我和细娥。有他在,真好。”
“后来我发现了细娥,和他兄长的异常,不过由于早早跑开了,没有查明原因。很遗憾,或许我错失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机会,可以改变世界,改变历史的机会。”
“对于未来的恐惧,让我有点慌神,对着老徐和姐姐质问起来,被姐姐当头棒喝。果然,我骨子里,还是那个无所事事,一事无成的废柴大学生。”
“或者,现在的我,依然幼稚,是因为那个姓叶不知名小孩的灵魂在影响。”
“不行,我要改变,我要睁开眼睛,我需要力量。”
“如果世界是错误的,时代是悲哀的,那就用我的力量,强行扭转和改变。我要让这世界,都能听到我的呼喊,让这个时代,都为我而颤栗!”
“我是穿越者,我要尘世众生,太平安康,万家灯火,因我而亮!”
“我向老徐请教,老徐答应我,明天从导江书会回来后,就开始教我气和神,姐姐默认了,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今日讲书,大吹法螺,我满足了老徐的希望,讲了奇迹师梅林的故事。”
“老徐很满意,我很高兴。”
依然中二满满,叶繁星有些羞于见人,但情绪上头时,还是难掩那股青春的冲动。
算了,就这样吧,自暴自弃地合上日记本,藏在床垫下。
门外,传来的孟玥元气满满的娇喝:
“臭弟弟,快起床,来挨打!”
叶繁星无语。
早练完,用过早点,叶繁星小短手环抱着一坛清溪流泉,与左右双手分别端着一坛清溪流泉,腰间别着誓约,多少有些不伦不类的徐洛魂,一起被孟玥赶出了大院,面面相觑。
叶繁星率先开口抱怨:
“姐今天是吃了火药,还是被踩到了尾巴。火气这么大,一大早起来就不安生。”
徐洛魂有些无奈,姐弟俩每天不弄出些幺蛾子,日子就过不舒坦。
可怜他这个池边的鱼,被猫紧咬着不放,还要承担城门失火的危险。
叹息着,劝慰有些暴躁的叶繁星:
“大小姐这几天情况特殊,日常我们都谦让点儿,躲躲就好了。”
叶繁星了然:
“哦,那算了,好男不和女斗,更何况还是处于特殊时期的女人。”
话刚说完,脸就僵住了。
老徐这个粗鄙汉子,是怎么知道姐姐那个时间的?
莫非?!!
叶繁星圆圆的脸蛋沉了下去,一卡一卡地转动脖颈,怒目圆睁,眼神凶狠,盯死在了徐洛魂的脸上,真有了几分猛虎,凶虎的气势。
牙缝中,一字一眼地蹦出:
“你个禽兽,姐姐不到二十,身子那么小,还没有发育,你也下得去手。”
没来由想起昨日的史密斯和干细娥,叶繁星一阵作呕,更加厌恶,对徐洛魂的气势更加凶猛。
徐洛魂哭笑不得,叶繁星的误解如此污秽,这个冤枉,他可不背,连忙解释:
“身为武者,从大小姐的动作,神态,还有气味,都可以发现原委,没有你想的那么龌龊。”
叶繁星一怔,狐疑:
“真的?”
徐洛魂学习孟大小姐,摆了个白眼,威胁:
“爱信不信,下午的指导没啦。”
叶繁星大惊,这可是他的命根子,连忙求饶:
“别,别,别!”
“我信,我信。”
“你是个大好人,能看上那个凶暴萝莉,是她的福气。”
“所以,老徐,冲着大姐头的面上,多教教我呗。”
“以后你俩打起来,我铁定帮你。”
徐洛魂无力又无语,感觉手上的两坛清溪流泉格外沉重。
这小子搞不清楚状况,还见风使舵,立场左右横跳,让人不自禁想抽他,难怪孟玥那么喜欢拿他做沙包。
无声叹口气,也没有精神与小老虎多纠缠:
“别乱说话,我哪是看上你姐啦,是被你姐死死咬住,挣脱不开。再多话,下午没有了。”
叶繁星瘪瘪嘴,没有说话,生怕下午的习武指导真没有了,不过内心不以为然,一阵一阵地嘀咕:
“还说没看上大姐头,如果你真的想挣开,早就跑得远远的,会和我一样,在大院打杂受欺压吗?”
“嘴上硬邦邦,耳根软绵绵。”
“老徐呀,你早就是蜀地男人的形状喽!”
斗了一会嘴,两个现在的蜀地男人,或抱或端,三个酒坛子,向着家里话事人吩咐的地方走去。
1924年12月31日,宜开门,出行,宴请。
微晴,天暖,无风。
昨日露面打了个嗝儿的太阳公公,今日又躲在云层后睡大觉,只透着微微的晕黄,洒向成都平原,倒也驱散了不少冬日的阴寒。
民主广场往东,是灌县本地人的聚居地,大大小小的泥土房,高低错落,混杂着边边角角的木板屋,七零八落的散漫着。
恰如野外无人注意,野蛮生长的荒草。
只是旷野的点点装扮,有必要存在,但毁灭掉也没有关系。
所以,这里最多的,就是人,社会底层的人。
店铺伙计,手工商贩,脚夫樵子,守夜更夫,乃至拾粪者,在这里混杂,来回穿梭,比肩迭踵,整天忙忙碌碌,为明日赚取每一分可以确保存活的资本。
他们大多身材矮小,面黄肌瘦,脸有菜色,在这冬日乍暖还寒的天气下,裹着一层又一层的单薄衣物抵御冷风,没有穿搭,没有风格,就像直接剪掉一块布,层层叠叠裹在身上。
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地活着,挣扎地活着。
所以这里充满有气无力的热闹,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仿若蜡烛将燃尽的最后余晖。
他们在这个烟火人间,忙忙碌碌,没有更多心力交际往来,活着已经很累,每个人都只能麻木地守着自己的小天地,泾渭分明地守着不同的生活规则。
伙计只顾着拉客,对门口歇脚的脚夫不问不理;
商贩一声声叫卖,留下脏兮兮的孩童渴求眼神;
脚夫对着乘客,点头哈腰,却一脚踹飞,因腿脚不便挡在前路上的老人;
樵子穿着开胸布衣,腰间挂着锈迹的斧子,摆着干柴,突然一斧子就放在了旁边偷偷摸摸过来盗柴的脖子上,仿佛被盗的不是柴,是命。
市井百态,百味人生,自己品尝,自己体会。
这些还算好的,至少活得像个人。
不像人的,是满大街躺着,正晒着冬日余阳的东西。
他们大多已经只能看到四肢的人形,没有肉,只有骷髅,挂着几缕破布烂衣,衣不蔽体,冷得瑟瑟发抖。
但是他们依然坚持躺在阳光下,沐浴冬日唯一的温暖,而不愿站起来,给自己找一个遮风保暖的容身之地。
这些不像人的东西,密密麻麻分布在各个街头巷尾,就像一窝一窝扎堆的蚂蚁,寄生在城东这片灰败破落的区域上。
想吸血,吸不到,想离开,做不到,只能一起腐烂,一起衰败。
偶尔,有破烂的水果,或者腐烂的菜叶,掉落在地,周边的东西就像闻到血腥味的丧尸,张开血盆大口,踉踉跄跄扑了上去。
同类多,抢食怎么办?
牙口一张,谁敢抢,就咬谁。
四五个撕咬在一起,比起野狗,更像被抽掉脊柱,无法挺直的尸体。
最后血淋淋的胜者一口吞下无用的垃圾,脸上流露幸福的愉悦,接着瘫倒在地,与败者一起迎接可能存在的下一个上天恩赐。
他们没有明天,也不会去考虑明天,只能麻木地、放空地,躺在那里,直至毫无价值的死去。
叶繁星走在这里,感觉自己走在停尸间。
死亡的腐烂,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麻木,弥漫在这个区域,让他想吐,但是胃液和一些东西,堵在嗓子眼,吐不出来,只觉得难受。
生活在繁荣富足时代的他,基本没见过衣不蔽体,食不饱腹的人,也没有受过相同的苦,减肥另算。
即便穿越后,最开始受了罪,也很快就被孟玥收留,过上了被圈养精心呵护的生活,从未踏足过城东这片衰败之地。
他曾经很不满意,经常想着如何叛逆,然后跑出来在这里玩,看看是个什么世界。
然而,现在,他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停留。
对他来说,这毫无疑问是个噩梦般难受的地方。
徐洛魂关注着叶繁星脸上难看的表情,没有出声安慰,反而淡淡说着,更加一把火:
“蜀地近年治理还不错,天公也作美,没有洪涝旱蝗等灾害,难民大大减少,不愧天府之国的美誉。”
叶繁星瞪大了眼睛,指着眼前热闹但破败的集市,还有满地的躺尸,极度诧异地问:
“你管这还叫治理的好?还富庶?”
徐洛魂盯了他一眼,笑了笑,有些讥讽:
“你知道十年前灌县的人口数和耕种田亩数吗?”
“你有了解过灌县现在的人口数,和耕种田亩数吗?”
叶繁星哑口无言。
徐洛魂自问自答:
“按现在的种植技术,一个人的养活,需要1.2亩地。”
“而现实是,十年前,灌县有七万人,却仅有耕田五万亩地。”
“十年后,灌县有十一万人,耕田十五万亩地。”
“这样的增幅比,虽然还不能解决吃饭问题,但在当前时代,已算优秀了。”
叶繁星不解:
“你怎么知道这些东西的?”
徐洛魂淡淡回应:
“这些数据都是大小姐从政府内部报告中,摘抄下来,放你桌上的。”
叶繁星面红耳赤,不自觉对抱在怀里的酒坛,施加了更大的压迫力。
他不是没注意到自己桌面上经常出现的一些报纸,书面报告等东西。
但是,让现代社会一个从来不关心百姓民生和社会新闻,不关注政府工作报告的大学生,却要细细品读,民国时期的政论和报告。
呵,这难度,不比王者荣耀上王者段位小。
所以这些东西的去处,只有一个,高高挂起的书桌,而不是某人的脑子里。
徐洛魂继续刺激:
“灌县存在的粮食缺口,每年都有至少四位数饥民死去。民国后的官员们,相比大清已经有长进,但不够好!”
叶繁星震惊,四位数的死亡,对他来说那是天大的事情:
“为什么?按刚才的算法,粮食是够得呀。”
徐洛魂以看白痴的神情,剐了叶繁星一眼:
“因为灌县的粮食,要调拨至少三成去省城成都,剩下的才能自己分配。”
叶繁星羞愧,觉得自己就是个废物。
徐洛魂还不放过,继续灵魂重塑:
“这只是物质客观存在的困难之一。灌县目前的问题还在于可提供的工作有限,大概稳定的只有三万余,而剔除田间务农的人口后,还有约两万人没有工作,只能饿肚子,这些人,就展现在你的眼前。”
叶繁星内心沉甸甸,压着千斤石,这是他首次,如此冰冷,如此数据化地直面社会问题。
在他的过去,毕业即失业,只是口头的一句调侃,即便存在现实心酸,也只是生活的不易。
而这里,失业,不是生活,而是个生存问题。
徐洛魂没有停下刺骨的话语:
“你再看,这些躺着的人,其实都是适龄的青壮年,即便个别到了与我同龄的四十多,也依然还是这个国家人口的主力。”
他随手指了指一个人,示意叶繁星看过去:
“左手边墙角下,躺着的那人,叫王十一,今年十八。”
“是以前孟家马夫王氏的第十一子。”
“大小姐给了他家二十亩地,够养活他们全家。”
“但是王氏全留给了大儿子,王十一活不下去,跑到城里讨生活。”
“然而大字不识,什么都不会的他,没多久就躺在这里,对国家,对民族,对家庭,对自己,毫无价值。”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意味着我这一代人,和你的上一代人,都成了累赘,一个想要发展,就不得不割去的烂肉。”
“如果你这代人,依然无法挺起脊梁,肩负重担,只能继续割,或者内部自己人,或者外敌强割。”
“你的下一代,下下代,也是如此。”
“直到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站立起来!”
“在这样的时代,没有开民智的人,只是供养人上人的工具。如果连做人的脊梁都被生活抽没了,那就连工具的价值都没有,只能成为文明燃烧的渣滓,贡献出自己的血与肉,被榨干后无情扫落。”
徐洛魂回过头,两手端着酒坛,摸样有些可笑,但是脸上的表情,却充满残暴和血腥!
“想成就大事业,那,你有狠心,割去这些烂肉,或者燃烧他们吗?”
“说的明白点,这不是杀一个人,十个人,百个人所能解决的问题。”
“而是需要上万人,十万人,百万人,有计划,有规律,一代一代人的慢性屠杀。”
叶繁星打了个寒颤,前所未有的冰冷。
徐洛魂死死盯着他,但是眼神空虚,仿佛看的是另一个人:
“我曾以为自己心狠,可以将世道杀出个黎明,可以通过革命杀掉一些人,从而拯救更多人。”
“但是在杀死血名录上最后一人后,我就无法承受内心的负罪,转身逃跑,只能寄希望于已经半成品的民国。”
“这是多少数量?仅仅1314人,仅仅这个数量的生命,我就没办法再下手了。”
“更多的呢,那些被时代抛弃,不容于时代,跟不上时代的人,他们只能趴在那里,充当时代的垃圾。”
“于是,革命后的下层,依然还是那个地狱,里面的人,依然活得不像个人。”
“我们的革命,只是将最下层的地狱,换了批人。”
“我无数次给自己理由,这是世界的悲哀,是时代的悲哀,我们问心无愧。”
“但是,那些死去的灵魂,还有在这里的这些人,依然时时刻刻告诉我。”
徐洛魂闭上眼,仿佛沉溺在梦魇,无助而绝望:
“这就是我们的错。”
“我们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