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迷魂

第一百二十章 后事

    1925年3月1日。

    宜丧葬,祭祀。

    天阴冷。

    雇主就在这样冷冷凄凄的天时中,离开了人世,徒留下满腔抱负和深深遗憾。

    而失去雇主的薛无心,就像一条被脖颈之上的铁链强制安静的疯狗,突然发现铁链断裂了一样,脱困而出,盯着阻路的孟玥就是一阵猛咬。

    无心剑完全不像剑,而是斧头,一下一下劈在坚硬的铁锅之上,除了发出“铛铛”声之外,再无其他作用。

    而孟玥也一改以往娇憨的模样,挺着铁锅寸步不让,也不回击,就是任由薛无心无脑发泄。

    徐洛魂率先回过神来,急忙命令四周:

    “细娥,回去守着雇主,以防不测!”

    “繁星,拉着童郎中远离这里,但不要离开府邸!”

    其他人依令而行,面色惨白,星眸暗淡的童郎中此时也没有生事,乖乖被叶繁星拉走。

    然后徐洛魂才捏紧誓约,瞅准时机,上前几步,与孟玥并肩。誓约宛如大坝,接过铁锅的职责,阻拦住无心剑如潮水般涌来,但毫无规律的胡劈乱砍。

    徐洛魂暗运九字真言,口中大喝:

    “薛无心,雇主是因中毒而亡,还是天命所归,你检查了吗?”

    “当年夫人难产,是岩林先生和童郎中抢救回来的。他们的恩情,雇主和夫人一辈子铭记在心。”

    “现在先生死因不明,就不分青红皂白,对童郎中下手,你如何向夫人交待!”

    接连三声大喝,加上佛门真言的当头棒喝功效,终于将心神失守的薛无心,唤回了清醒。

    薛无心停下手中的无心剑,沉默站立。

    他身形佝偻,头上凌乱的碎发,没有精神地趴伏着,低着头,隐藏起脸上恐怖的伤痕,只有左眼那个黑洞洞的窟窿,这次从里面爬出来的不是恶意或者深渊,而是无助,绝望,还有害怕。

    此时的薛无心,哪有之前无心之人的不羁和独树一帜,更没有身为至高的绝代风采,只像个做错了事情,害怕被主人丢弃的老狗,可怜兮兮宛如落水狗。

    他张嘴,那份时快时慢的特有语调消失无踪,居然是正常说话的口气:

    “先生没了!”

    孟玥和徐洛魂齐齐僵住,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回应。

    薛无心继续张嘴说话,只是那种不正常的正常说话口吻中,带上了哽咽:

    “先生……先生,没了!”

    孟玥放下了今晚大发异彩的铁锅,徐洛魂也垂下了戒备的誓约。

    薛无心左眼黑窟窿中,流淌出晶莹的水光:

    “呜呜,先生,先生没了,哇啊!”

    他开始如同婴孩一样,放声大哭,涕泗横流,伤心欲绝:

    “哇哇,先生没了,无心没有保护好先生,啊啊!”

    “呜呜,哇哇,啊啊!”

    薛无心就连哭泣,都和别家不一样,像个小孩子一样,只懂得呜咽哭泣,放肆地宣泄着自己的不安、悲伤、害怕等等负面情绪,而没有其他感情污染。

    就像一张白纸的纯真,连起了褶皱,有了疼痛,也依然白纸纯洁,不染一物。

    徐洛魂手足无措。

    他和薛无心以前可是恨不得对方死的对手,最近才建立比较正面的战友情。而现在对方突然展现出来的孩子气脾性,也让他措手不及。

    然而荒诞之余,想到雇主就这样走了,徐洛魂也是悲从中来,眼眶不自禁红了,黯然神伤。

    他与雇主相知相交二十多年,曾经是雇主的贴身护卫,一起闯过天南海北,走过异域他乡。那段时光,彼此都是最亲近之人。即便后来分道扬镳,也没有影响两人之间的深厚感情。

    所以,危难时,雇主想到了徐洛魂,亲赴蜀地,才有了这次天都城之事。

    而徐洛魂,虽然对民国诸多怪现象不满,却也深深埋在心底,从未怪罪于身为首领的雇主,未尝不是理解其难处。

    但现在,仅仅一线之间,生死殊途,阴阳相隔,此后,再无相见之日。

    想至此处,徐洛魂顿感眼睛湿润,眉心剑痕胀痛,悲不自胜,再难压抑。

    一滴水珠滑落,溅落尘埃,荡起二十余年岁月涟漪。

    “你们都在哭什么!”

    一声厉喝,惊醒了徐洛魂。

    但见是孟玥出声,此时她面显怒意,黛眉耸立,很是不满:

    “哭哭哭!”

    “现在是哭的时候吗?!”

    “你们是要笑掉那些敌人的大牙吗?”

    接连质问,彻底震住了在场所有人。

    孟玥环视庭院一圈,眼睛盯着薛无心,一字一顿道:

    “这里,由我接管,所有人都听我的命令,给我把耳朵竖起来,现在分派任务!”

    所有人,包括被重点关注的薛无心,都不由自主挺直了腰板,只有童郎中眼神中闪过慌张。

    孟玥深知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重要的是尽快稳住局势,不露出一丝破绽,再与那支正向天都城进发的南方代表团取得联系,双方沟通明确后续的行事方针。

    所以,她没有任何迟疑,直接下令道:

    “薛无心,从现在,你守着雇主的遗体,半步不得离开,同时协助屋里面的细娥,初步判断雇主的死因。”

    “是!”

    薛无心也没有再闹幺蛾子,乖乖听令,退回了厢房中。

    没有了最大变数的薛无心,孟玥明显轻松了不少,语音也放缓了:

    “童郎中,抱歉,出了此事,请你暂时留在此处,等待死因的初步判断结果。如果无事,我向你赔礼道歉,再送你出府,请谅解。”

    话语说的客气,可话里话外,都在怀疑雇主之死和她有关。

    童郎中露在面纱外的星眸,扫了旁边略有些尴尬的叶繁星一眼,再看了孟玥旁边背对着自己,沉默不语的徐洛魂,良久才语气平淡,没什么精神地回答:

    “好!”

    孟玥见童郎中同意,就对叶繁星吩咐道:

    “繁星,送你童姐姐去别院好生休息,也要注意安全。”

    “安全”二字上,她尤其加重了语气。

    叶繁星讪讪,不敢回话,只是一把拉着童郎中,离开庭院,去往他处,不在这里触霉头。

    当庭院中只剩下徐洛魂和孟玥两人时,孟玥低声吩咐道:

    “老徐,今晚再辛苦下,监察府邸,以免有人为了确认刺杀是否得手,狗急跳墙。”

    徐洛魂首次没有听从孟大小姐的安排,定定站在原地,不为所动。

    孟玥心中哀叹,果然事不可一一算尽,如今受到反噬,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懊恼不已。

    她侧转身子,面朝徐洛魂,关切地问:

    “怎么呢?”

    徐洛魂同样侧转身子,面对孟玥,用红胀的眼睛,看着她原本可爱,如今蓬头垢面而有些陌生的脸,没有说话。

    孟玥的声音温柔细语:

    “你在怀疑是我动的手?”

    徐洛魂没有开口,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

    “那就是在怀疑,我知道一些情况,却故意袖手旁观,坐视雇主的死亡?”

    徐洛魂的眼神中,透露出“不是吗”三个字的信息。

    孟玥莞尔一笑,又心酸不已,很少见一向平和的大粽子,如此执拗和委屈地做出憨憨表情包,看来先生的离去,对他的打击比想象中更大。

    孟玥右手上探,轻轻抚摸着徐洛魂粗糙沧桑的脸颊。

    徐洛魂没有拒绝,也没有闪避,任由玉手滑动,听见她温柔地解释:

    “我见过,不,预想猜到了雇主五十多次死法。”

    “被未知刺客暗杀,被炮火轰炸,被童郎中下毒,甚至还有薛无心亲自动手杀害。”

    “对于这些,我全部都做了各种防范,甚至不惜扮演一个丑角,激化与童郎中的矛盾,促使她下定决心用毒,然后拆穿她,准备排除一个不安定因素,就连薛无心,我也安排了细娥在旁边监视。”

    “可千防万防,唯独有一种我知道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是防不了,那就是天命!”

    孟玥轻叹一口气:

    “雇主乃是人杰,他推翻了帝制,很好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也还有很多未实现的理想。但即使有再多遗憾和不甘,这个时代,也需要迈向新的纪元,掀起新的浪潮。”

    徐洛魂一脸哀伤,毕竟,这样计算的话,他也是上个时代的人。

    孟玥没有再卖弄关子,直接开口说明:

    “我们确实与雇主存在路线上的分歧。但我们也是真心期望雇主可以促成南北统一,提前二十多年实现民族独立和自强。”

    “所以,在这件事上,我们没有私心,也没有动机。”

    孟玥以我们,来表明自身的立场和清白。

    徐洛魂默然,半晌沙哑着嗓子道:

    “我相信你。”

    孟玥展颜一笑,如同夜晚盛开的昙花,清丽纯洁。

    徐洛魂眼睛一花,只觉得眼前的小可爱竟然变了一个人,而那个人竟然是自己夙兴夜寐,朝思夜想,刻骨铭心的顾雪缘。

    其人素衣白裙,清丽脱俗,冷艳霜寒,几似天上冷宫仙子,不食凡间烟火。

    而当徐洛魂定睛细看,对方明眸皓齿,虽然灰扑扑地,依然可见明艳可爱,朝气满满,就是小巧玲珑的孟玥无疑,与顾雪缘差别甚大。

    孟玥不知晓自己倒映在徐洛魂瞳孔中的影像究竟是什么,见两人芥蒂说开,就直接转入正题:

    “估计巡查的警察和段大先生那边的人快到了,我去应对,府邸的安全,就交给你啦。”

    徐洛魂知道现在不是自己探究秘密的时候,将刚才所见所想深埋心底,点头称是,飞身上了院墙,展开灵觉监视。

    只留下孟玥一人,应付前来探查消息的官方人员。

    这一夜,所有人都很累,心里压力和负担极重,不过在孟玥的妥善安排下,各有要事,再无他话。

    1925年3月2日。

    当黎明的曙光,照亮这座经受摧残的临时府邸,辛苦了一夜的干细娥和薛无心,也终于红着眼睛,出具了初步的死因判断结果。

    因为要尊重不在场的家属缘故,遗骸没有经过解剖,结果仅能作为参考意见。

    但现在这个情况下,大家需要的不是明确的结果,而是一个可以看的见,能够接受的理由。

    干细娥也没有浪费时间去详细说明雇主的各种症状,直接宣布结果。

    雇主的死因是癌细胞遍布肝脏和其他器官,伴随肝硬化,胆囊结石等多种并发症,当晚又受到惊吓,陷入昏迷。虽然灌入药液缓解了疼痛和病情,但终因肝胆衰竭,癌变而亡。

    总结起来一句话,雇主归于天命,并不存在他人毒害可能。

    当叶繁星听到这一结果,当即就跳起来准备欢呼,可看见薛无心毫无表情的脸,还有自家姐姐不善的脸色,就悻悻放下了举起的双手,咽下了要冲口而出的欢呼。

    如果是之前,他也会为雇主这位历史名人的离去而伤悲。

    可在半个多月的护卫生活中,他和对方毫无交际,没有建立丝毫感情,相反见到了对方诸多不能告人的黑暗和私密,原本就不多的好感直接没了。

    唯一剩下的,只是埋在心底的评价:一位爱国爱民族的典型西方政客式英雄。

    是故,一直和他亲善的童郎中,早已超过了雇主的地位。

    因此当童郎中洗清了自身冤屈之时,被压抑多时的不爽和愤懑,才让他一时失了智,忘了现在死者为大。

    童郎中朝叶繁星送来感激的眼神,然后面容悲色,语带哀伤地问:

    “家师一向与雇主交好,如今斯人已去,不知可否知会家师前来吊唁?”

    她知道雇主归天的消息,足以左右国家大事,不得轻易外泄,所以才有此一问。

    孟玥昨夜与薛无心早有计较,此时沉声说:

    “因当前国事复杂,为大局计,还请童郎中严守秘密,不能以任何形式,对外提及和透露。令师也不行,具体情况,还等夫人到来,再做安排,届时定会延请老先生,见上最后一面。”

    童郎中早有预料,也不介意,继续询问:

    “那我这几天是否也需要羁留于此,确保消息并不外泄?”

    孟玥沉默,按照她的本意,理应如此。

    可惜昨晚薛无心就联系上了夫人。那位女士听完所有情况后,沉默许久,才提出几点后续行事的意见,其中就有关于童郎中的处理:

    “无论岩林老先生和童小姐,是否真的以某种角色,参与了对我丈夫的杀害,请孟家主和无心都放他们归去。”

    “他们曾对我丈夫及我本人,有大恩。如今先夫已去,我是万万不会,也不能忘记这段恩义的,请孟家主谅解。”

    所以,当孟玥沉默后,薛无心以他那口时快时慢的语调,宣布道:

    “童郎中是会中成员,我们自是信得过。你可来去自由,此地永远欢迎你的莅临。”

    孟玥暗叹一声,补充道:

    “外面并不太平。繁星,你护送童郎中回家吧,一路注意安全!”

    童郎中颔首表示同意,叶繁星更没有意见,两人起身离去。

    孟玥注视着两人的背影,神情中有着莫名哀伤,旋即隐去,转过头来对着薛无心,吩咐道:

    “按照夫人嘱托,我们行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