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精神不正常
高培醒来,他疯狂的喘着粗气,像是从溺刑中逃脱的人。
黑暗无穷尽,潮湿腐朽的恶臭的味道撞进肺里。一束清冷的微光,从墙壁上的透气孔打进来,照出闯进来的如烟雨雾。
这是鬼雨。
每当东陆入夜,鬼雨就会从山川平原中升起,仿佛大地在呼吸,又像是神明掀起天空一角,全世界的云都落到了东陆之上,千年以降,从未断绝。
楚巫说,这是山鬼的帷幕,在鬼雨的隐蔽下,山鬼于夜色中用灵气塑造这片大地。
醒来之后,他立刻翻身坐了起来,摸着坚实的土地,大口大口的喘着近乎呻吟的粗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舍得收回手,不再坠落的感觉真好,他第一次想要亲吻大地。
借着那束光,他看到了四周的铁栅栏,满地腐败恶臭的稻草,满鼻子潮湿臭气,以及稍微一动,就从稻草堆中奔逃四散的无数潮虫和巨大蟑螂。
虽然没有灯火,但高培立刻明白这是哪里了,他的专业领域——监狱。
可这是哪里的监狱?自己为什么从狱卒变成了阶下囚?
是因为辽东县狱的那场搏杀么?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当了五年的狱卒,现在却被关进了监狱。
而且还是非常欠缺维护的监狱,显然,监狱拥有者是一点没有把这里的囚犯当人。
前汉覆灭后,东陆大乱三十年,大汉的人丁稀少,新汉的开国皇帝刘显奉行仁政,每年都会给各地监狱拨款用于修缮和维护,希望这些被关进来的人能感受到朝廷的恩泽,出去以后可以重新做人。
高培之前就任的辽东县狱,绝不会有这样的卫生情况。
没等高培再思索,他虚弱的手臂却先撑不住了,燥热和缺水的眩晕如海潮来袭,还有四肢百骸里无可克制的冰冷,他发烧了。
水是没有的,一口吃的也没有,他艰难的爬起身,身上早已换了一身麻白的囚服,黏在上面的潮湿腐败稻草纷纷落下。
“有没有人啊!来人啊!”高培有气无力地拍打栅栏,但铁柱纹丝不动,叫声徒劳的在监狱中回荡,逐渐消弭。
往复几次,高培身体里不多的力气又被抽空,颓然躺在地上。
他看到了角落里的一个木桶,那是粪桶,但也许里面有水。
再不喝点水,他就感觉自己马上就死了。
正当他打算爬过去的时候,过道对面的牢房里有人说话,声音平静低沉:
“不用喊了,进了天都北大营的军牢,就没有人会管你的,进来这里,就等于死了。”
但是紧接着,大半碗水沿着地表滑了过来,在高培牢房门口轻轻停了下来。也不知道对面那人用了什么手段,地面凹凸不平,但是碗里的水却没洒。
高培缓缓伸出手,用两只手端起碗,小心翼翼的喝了下去。
这水不知道放了多久了,一股古怪的腥味和咸味,也看不见是不是清澈。但他顾不上那么多,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兄台怎么称呼,何方人氏?”那人又问。
“辽东,高培。”
高培应付了一下,他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半分力气了,要不是感激那半碗水,他都不想开口。
至于北大营的军牢,他更是没听过,所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也毫无头绪。
还没来得及道谢,对面那人又问:“我听你昏迷的时候,嘴里一直喊着张智,他是你什么人?”
高培知晓这个名字,他沉默了很一会儿,才答道:“我杀的人。”
“辽东的张智?”
“嗯。”
那人居然哈哈大笑起来:“真是你,辽东血夜的主角,幽州天垣崇云关司马陈铄家赚钱的工具让你杀了,难怪你要被关到这里!”
高培不知道怎么答,他并不认识什么陈烁,杀死张智也不是因为这么复杂的原因。
只是因为张智的哥哥张义当时被关在辽东县狱,张智带人前来劫狱,他才把把张智和其他人都杀了。
他摸了摸腰腹前方,在辽东那晚的伤消失不见了,若不是扣下一块残留的疤皮,他甚至都怀疑那晚是一场纯粹的噩梦。
“我叫孙腾,白帝城游侠。”对面那人自我介绍。
“多谢孙兄的水。”高培有气无力的答道。
“别谢,早知道你是朝廷的爪牙,我不会给你水的。”孙腾似乎对高培的职业很不满。
再也没有别人出声了,也没有其他的呼吸声,似乎这偌大的监狱只有他们两人。
爬回稻草堆的高培又躺下了,他无法克制来自灵魂深处的倦意,高烧炙烤下的寒冷让他想到了那晚辽东县狱里的白色火焰,那冰冷的、噬人的火。
他无可控制的又一次睡去了,梦境毫无缝隙的接管了他的神智,在梦中,他健康如初,没有病痛——但依旧是下坠,无尽的下坠!
还有无边的孤独,仿佛被时间所抛弃的孤独。
当然,还有那无穷无尽无头无尾的窃窃耳语:“……食人则肥,食谷则瘦,鬼雨千年,长生安有……”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一次喘着粗气醒来,这次是被吵醒的。
明显是门枢摩擦的声音从通道的一头响起,一线天光从那个方向洒来,纷乱匆忙的脚步声响起。
孙腾似乎很害怕这个开门声,那间完全昏暗的牢房里,发出了一声含着痛苦的叹息。
紧接着,开门的方向投来舞动的温暖火光,以及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军爷,二位军爷,真的没必要!”
“军爷别着急啊,刚刚我看见有扇门,您看看是您掉的不?”
“不是,您看一眼!就看一眼!那东西丢了不好找!”
吵闹逐渐逼近,押送的两名兵卒始终沉默不语,脸色铁青,似乎是执行军令一般,坚持不跟手里的人说一个字。
好吵!高培心里想。真是操了,这人精神不正常吧?
隔壁的牢门被打开了,高培看到兵卒控制着一个穿白衣的书生,被押送的兵卒一把推到了隔壁牢房地上,紧接着又是咣当一声,铁门被重重摔上。
“军爷您这一推,多少带点私人恩怨了啊!”书生从弹起来,扑到笼上伸出手招呼着。
“麻烦两位跟赵大人说一声,其实我是他素未谋面的儿子!北军中侯家没过门的公子!”
“我还有一个问题,在牢里打架会不会被开除啊?我这个人凶得很哦!”
押送书生的两人脚步声逐渐加快,到最后几乎是小跑着撤了出去。
总算安静了,高培紧紧闭着眼,为什么不把这个人杀了。
然后吓了一跳,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食人则肥,食谷则瘦……”梦境中听到的这句话在他脑海的底色里不断的浮现。
他努力的把这种念头从脑海中驱散出去,但是好像收效甚微,应该是因为发烧造成的眩晕和疲惫。
“好歹给我留个火啊,我怕黑!”书生不依不挠的嘟囔着,
自然没人搭理他,片刻后,他挺着一张贱兮兮的脸凑了过去,隔着栅栏问高培:“兄台贵姓啊?”
高培心里正烦躁,没搭理他。
“咦,这位兄台血气虚浮,魂魄不安,督脉的上星、命门两穴涩堵,可是在发烧,伴有邪梦?”
书生一眼就看出高培身上的问题。
“你懂岐黄之道,是医生?”孙腾发问。
“略懂略懂。”书生得意的做了个摇扇子的动作:“在下桓执,天都人士,是个兰台的书生。”
兰台么?高培听过,这可是个不得了的地方。
大汉境内大概没人不知道兰台,从幼学到少学,再到太学,每一本教材上都写着兰台编制。
大治三年,天下未定之时,陛下入主天都,在谋士长孙青阳建议下,重建前汉兰台,揽天下文英,于乱世中收揽书籍和史料,送回天都,问文坛存下无数火种。
算如今,已经二十四年,在大量兰台鸿雁使的奔波下,藏书浩如烟海,即便三百案牍使没日没夜的整编,也依旧有着无数的书卷深藏兰台之中,等待进一步的编撰。
能进入其中的,都是最好的书生和学者。
“我叫孙腾,那是高培。”孙腾倒是自来熟,直接给新来的狱友介绍了身份,但是紧接着话锋一转:“我做了什么孽,沦落到跟朝廷的爪牙和鹰犬关在一起的地步!”
“见过孙兄,高兄!”桓执没搭理孙腾的抱怨,朗声行礼,不像是囹圄中人,倒像是个与刚刚认识了新同窗的太学生。
孙腾提出质疑:“我所知的兰台使,都是内敛沉稳的人,怎么你是这副聒噪模样?”
桓执挥了挥手:“什么沉默内敛,要我说,那帮人就是群无趣的文棍,尤其是那个大兰台长史长孙明!”
“兰台里好歹都是书生,虽然我讨厌朝廷,但都没你骂得那么难听。”孙腾摇头。
“那换个说法,兰台里是一群纯粹的人,一群高尚的人,一群脱离了……趣味的人。”桓执没好气,继续对兰台的攻讦。
“你对兰台意见很大?”孙腾问,高培也听出来了。
“那可不,他们把我撵出来了!”桓执激动地说。
一时没人搭话,高培想你这样不被撵出来也是有鬼了。
“所以这位兰台弃徒,你是做了什么被关进这死牢的?”孙腾问桓执。
桓执抿了抿嘴,回答道:“怎么说呢,就是骗了几个人,那帮兵痞就闯将进来,将我抓了。”
“行骗?”孙腾愣了一下,“北大营还管骗子?”
“可不是吗!”桓执手里做着摔打扇子的动作,“我以前一直以为,北大营只抓那些开罪门阀的高端罪犯,我对这里的评价直线下降!”
一时间又陷入了沉默,孙腾无语,高培不想说话。
“此处可还有别的狱友?”桓执问道。
“曾经有,都死了。”孙腾答。
“哦哦……那没事了。”
“高兄的病,你可有办法?”孙腾问。
高培听闻,有些希望的抬起了头。
桓执两手一拍:“兰台书生擅长驱心魔,可他身上的伤寒高烧,应该是受伤后的邪热,真要治的话,除非有个楚巫,否则即便是修丹鼎的方士,也做不了什么。”
“楚巫?”孙腾笑了笑,“昏君颁布《禁巫令》后,除了云梦荆城,哪还找得到楚巫?”
高培听着,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不过当今陛下刘显却怎么都算不得昏君,新汉开国至今,定的是轻税休养的政策,百姓安居乐业,他这称呼怕是有什么恩怨。
“孙兄高兄,是为什么进来的?”桓执换了个话题。
“我是因为调查一个犯忌讳的案子,他是因为辽东血夜。”
桓执没有理会孙腾的语焉不详,他讶异道:“辽东血夜……等下!高兄,您是那个一人一刀,独力在狱中斩杀十几个劫狱门阀私兵的猛士?”
“哎呀哎呀!天都坊间聊这个案子都聊破天了,要是评书先生不会讲这故事都没人听,居然到在这里见到主角本尊!受小弟一拜!”
说完桓执居然很夸张的做了个及地的长揖。
高培病怏怏的也躲不开,想着那天晚上的事怎么全天下都知道了,自己怎么又一夜成名了?
杀劫狱的人,不就是做了一个狱卒应该做的事情吗?
父亲一直教导自己,无论干什么职业,都要知道“敬事知守”这几个字
桓执却突然扑上来,抓着栅栏看着高培,两眼直放光:“我的意思是,高兄既然以前是吃牢饭……不是,吃刑狱这口饭的,有没有思路带咱们逃出去?”
高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下一刻,隔壁的孙腾却笑了:“逃出去?你觉得北大营军牢是什么地方?”
“北大营是负责天都防卫的禁军,也是大汉几支边军外,唯一一个拥有自查权的军队,自从长孙青阳去世,那昏君开始痴迷谶记,这里就逐渐被门阀掌控了,这份自查权也等于落入了他们的手中,于是北大营就成了门阀清除异己的宝地,这个军牢,能进不能出。”
高培听过所谓的自查,这个看似温和的词语实际上非常严酷,意思是清查内部的细作和叛徒,其中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军队内部事务,在战时,可以先斩后奏。
当然,上面来问了才会奏。
“而且,这牢房就在北大营中军帐的后面,四周被驻军包围,等于我们在北军中候赵斐的屁股下,而这个人,就是北大营落到此番境地的罪魁祸首,他和门阀的沆瀣一气,约等于心甘情愿的将这北大营两万精锐交给了门阀。”
桓执知道北大营也就算了,孙腾一个外地游侠居然也知道这么多事儿,东陆老人说的没错,想知道什么事情,问谁都不如问游侠。高培心里暗想,但他又忍不住问:“陛下不管么?”
“如果是长孙青阳死前,血都看不到就能解决问题,但现在……这大汉还有谁敢跟诸阀作对?”孙腾恨恨道。
在他们看不见的黑暗中,桓执低着头,两眼精光烁烁。
高培无言以对,这倒是他没有想到的。
众所周知,当今天子刘显起兵平定天下的时候,刚过四十五岁的生辰,而肱骨之臣长孙青阳,那年也已经将近六十。
或许是年纪大了都比较宽仁,这二人定下以招安为主,强攻为辅的策略。除了起兵开始,只打了天都、西北定州、西南益州和中原荆城这四场硬仗,其他地区的豪强大多是劝降、联姻等各种形式,加入了刘显的阵营。
于是历经十二年,在刘显五十二岁,长孙青阳七十三岁的大治十二年,他们以东陆历史最快的速度,最小的牺牲,平定了最大的一场乱世。
即便如此,东陆人口依旧十不存二,大量无主的耕地在三十年的乱世中,重新成为了山林的一部分。
后来,他们发现这也导致了另一个问题:很多地方士族并没有在乱世中消亡,他们在新汉之后,成为了新的门阀。
换而言之,历史上所有乱世造成的阶级清洗,在这次并没有实现。
见两人不答话,孙腾问桓执:“怎么,兰台书生听不得我说这些大逆不道的东西?”
“哪里哪里,孙兄言重了!不怕你笑话,这些言语在兰台里都是轻的了,平时我们妄议圣上都不少。”桓执矢口否认:“我只是在思索,咱们到底怎么逃出去。”
“你还想着逃出去?”孙腾气笑了,感情他说的桓执是一点都没听进去。
“左右无事嘛,况且你说了,北大营军牢能进不能出,都是死,拼一把咯。”桓执摊了摊手,完全没受影响:“待小生纵横捭阖,运筹帷幄一番,把咱们带出去!”
“你就不怕我是什么该死的坏人?”孙腾反问。
“害,天都谁不知道北大营的残害忠良,能被关进来的,哪个不是恶……义贯满盈的好兄弟?”
孙腾不知道说什么,随便应付道:“随你便是。”
高培听着桓执的话心底莫名的生出了一些勇气,心头缓缓的动了动,对桓执说:“或许有办法。”
“高兄展开细说!”桓执一把扑到高培这边,脸恨不得从栅栏之间挤过来,那边黑暗中的孙腾没想到,也凝神细听。
“你试试看牢门是不是开着的,这种上面防守严密的地牢,经常是不锁的。”
桓执一听,觉得有点道理,他走到牢门前,捧起手呵了呵气,嘴里小声念叨着:“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吱呀!”
轻轻的金属摩擦声中,那扇沉重的牢门居然真没锁!
北大营外,莽山某高处。
远处的黯淡夕阳正在下沉,朝着南方望去,整个天都都在被逐渐升起的鬼雨吞噬。
穿着老旧羊皮轻袄的矮小老人盘腿坐在一块山涧旁的大石上,屁股下垫着一张织锦的华贵坐垫。
老人的身后,站着一个身穿红色道袍,面覆红巾的人。
山下的军营里,造饭的炊烟正在袅袅升起,伙房正在准备晚饭。
“北原有很多苦命的人。”老人缓缓说:“如果生了疮没有办法医治,就只能用小刀把疮整个挖掉,这样,疮就变成最常见的外伤,命硬些抗过去了,就算治好了。”
“这样可能会化脓。”红衣人回答,语气淡定。
他知道老人说的不是疮,是北大营。
北大营是禁军,这支拱卫天都的军队此时已经成了门阀手中的玩物,也成了这个新生国度心脏旁边的一颗恶疮。
它暂时还没有发作的风险,用刀剜去这颗疮是最快的办法,但也是风险最大的办法。
“所以在治疗之前,刀子一定要用火烧。”老人似乎经验丰富:“我们就是那把火。”
红衣人面向山下,一言不发。
这也太疯狂了,要去正面对抗一支保卫这座千年雄城的军队……不过他喜欢。
坦诚的说,他并不了解这支军队,但他了解自己的上司,如果这个人说要对付北大营,那么他其实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自己要做的,就是牵动那根丝线,让一切崩塌。
“别看了……”老人有点无奈的对红衣人说:“你的脸给布盖的那么严实,能看得到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