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荒术和先生
其实牢里很黑,桓执看不分明,但是那轻轻的一声吱呀,却是清晰无比,做不得假。
“真给你说中了!”桓执惊喜的声音里有点颤抖。
他试了试孙腾和高培两人的门,另外两声吱呀也响了起来。
但是即便隔得这么近,桓执也没看到黑暗中孙腾的模样,孙腾也没往外走。
“果然是专业的爪牙啊。”孙腾虽然语气不善,但还是有了一丝轻松。
高培有气无力的笑了一下,赌对了。
桓执等了好一会儿,问:“高兄,你说这个赌运算谁的?”
高培一愣:“什么意思?”
“根据我丰富的玩牌经验,运气是恒定的,这次好下次坏。如果算你的,下次遇到需要赌的地方就我去,如果是算我的,下次就你来开牌!”
高培叹了口气。
“放屁!”孙腾怒斥:“没听过手正热这么个说法吗?”
高培的头很晕,并不想搭理这两个人。
但是桓执并不想放过他:“高大师,接下来什么指示?哥几个要出去,还得靠你人前显圣,仙人指路啊!”
“这我他妈上哪知道?”高培被吵的头疼,忍不住骂了一句,随后他心里一惊,自己以前是不说脏话的。
“那行吧,子曾经曰过: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这是我个人一小步,却是所有狱友的一大步!”桓执豪情万丈的低声说完这句话,又默默帮大家关上了门,退回了牢里。
“你这一大步怎么又回去了?”孙腾问。
“我得重新运筹帷幄,纵横捭阖一下。”桓执摊手:“后续计划不明,为了哥几个的未来,还是得徐徐图之。”
孙腾冷笑了一声作为结尾,不知道笑的是桓执所谓的运筹帷幄纵横捭阖,还是哥几个并不存在的未来。
头顶可是有两万大汉最精锐的禁军
“没人看着我们也是好,我慢慢想。”桓执倒也不矫情,一身白衣直接坐到了他那间里的腐败稻草上。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啊……啊啊啊啊啊!”
下一刻桓执就突然大叫着跳起来了,吵的高培头一跳一跳的疼。
“又怎么了?”孙腾很无奈。
“蟑螂啊!蟑螂!”桓执大声叫嚷着,手舞足蹈的抖动着自己的衣服。
高培心里一虚,刚刚自己这边逃窜的蟑螂不少去了隔壁,而且看起来膘肥体壮油光水滑的,大都有红枣大小,怕是吃的比囚犯还好。
桓执还没抖动几下,几人就听到走道入口处又传来重重的一声吱呀响声。
火光推进,在两个短打布衣亲兵的簇拥下,一个穿着火红色武官服饰的人走了进来,看起来四十岁向上,身高腿长,脂包肌的体型,满脸络腮胡子,用暗红色的头巾包着黑卷的发,标准的猛将造型。
“赵斐!”孙腾咬着牙笑道。
火光逼近,高培和桓执这才第一次清晰的见到彼此,桓执有着一张俊朗白皙的脸,一副没吃过苦的模样,平时应该是个天都常见的白衣公子。
高培普通了些,浓眉大眼,高烧也压不住他眉眼里的硬朗,面部线条硬的像铁,十足的刀客形象。
他们看向了孙腾,惊得说不出话,桓执直接捂住了嘴。
那个语调平静,听起来游刃有余的侠客,却是一个连皮肤都没有了的人。
完全赤裸的肉体此时正泡在一个大桶里,两条搭在外面的手臂上全是红白的筋肉,肌肉虬结的狰狞面部,两颗暴露在空气里的眼珠子正死死盯着赵斐。
大桶外面则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蟑螂臭虫和其他不知名的虫子,此时被火光惊动,像是杂色的海浪一样涌动着逃窜。
若不是都去了孙腾那,只怕其他地方的恶虫还要再多几分。
而看着大桶,高培顿时意识到了他喝下去的那碗水是从哪来的,那股古怪的腥味和咸味也有了答案,顿时一股稀薄但灼辣的胃液差点喷涌而出。
要在外面他就吐了,但这是牢里,没有水,于是他死命包住了嘴,又咽了回去。
他突然轻轻笑了一下,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是想到了自己的窘境么?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笑声,赵斐身后走的黑暗中出来一个全身穿着黑色斗篷的人,仿佛黑暗凝成了实体,兜帽下的一双眼睛泛着金属般的灰绿色。
高培的心不知为什么,仿佛一下子停住了,在那人的凝视下,高培的面色泛起剧烈的不健康的血红色。
但是下一刻,奔腾的血液撞开了心口的淤积,高烧中的高培大口喘着粗气,本能的向后退去,挤开了角落里的稻草,死死的贴着墙边。
赵斐也听到了,他转过头,没说话,拎开了孙腾那间的牢门,走了进去。
两个亲兵各自用刀鞘敲了敲桓执和高培的牢门,示意他们老实点。
赵斐用火把驱散了大桶上的虫子,插到了旁边的铁环上。
“被我剥了皮丢进盐水里,居然还没成泡菜。”他咧着对巡视着孙腾。“倒是有几分本事。”
听到这话,桓执压低的眼神突然一睁,暗地里看向了孙腾。
“多加点,这点盐压不住我!”没有了皮的孙腾居然笑了,在阴暗的牢房里看起来分外恐怖。
“不急,慢慢来……”赵斐饶有兴趣:“你福分不小,有很多法子,旁人一辈子只配玩儿一次,你却都能消受得起。”
“虽然不会死,但我知道,你总还是会痛的。”
赵斐打量着孙腾,倒像是看着一个玩具,一个死物。
“我们那说,咬人的狗不叫。”孙腾瞪着没有眼皮的眼睛,追随者赵斐的身影。
“可你叫的这么欢,是不是怕了?”
赵斐听到这话愣了一下,缓缓走到大桶前方,弯下腰,将脸凑到孙腾面前,阴测测地问:“你倒是说说,我怕什么?”
孙腾毫不畏惧的瞪了回去:“你怕我说不出你要的东西,没法跟上面的人交差。”
“你既然知道用剥皮加盐水的路子,当然知道弄死我的办法,如果不知道的话……”
孙腾一把抓住了赵斐腰间的刀鞘,鞘尖指着自己的额头中间一个点,轻轻说:“用方士的话说,我的天门开在这里,照着这里来一下,什么法都破了,随你折腾。”
赵斐使劲夺着刀,但这连皮都没有了的人手上却有股死劲儿,怎么都抽不出来。
孙腾却松了手,意兴阑珊的靠在了桶壁上,像是泡澡,毫不掩饰任何一分的鄙夷,“不过一条走狗。”
桓执看着脸色发黑的赵斐,脑海里滑过一句话和一个黑西装的壮汉:“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这画面太他熟悉了,他差点也笑了出来,但他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终究是忍住了。
牢里一片寂静,那两个亲兵都不敢说话,这种事不是他们应该看到的。
赵斐一点笑的心情都没有,他黑着脸回头看了一眼。
那黑袍人没说话,从腰间取出几张青色的符咒,在孙腾的牢房门口贴了几张。
孙腾却见到符咒,一下子脸色就变了,而高培的心跳顿时又停滞了,那梦中的耳语再一次在耳边炸开,尖锐的像是嘶吼。
“食人则肥!食谷则瘦!”
“鬼雨千年!长生安有!”
识海里的洪流呼啸袭来,他痛苦的靠着墙,手指本能的紧紧的抠在了墙上。
跟辽东县狱的土墙不同,这监狱的墙壁都是结实的花岗岩,他指甲都裂了也没松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稍微缓减一点痛苦。
但他似乎在墙上摸到了什么,那是一道道纵横的刻痕。
孙腾看到那些符咒,咬着牙低吼:“赵斐,你居然涉荒!”
黑袍人突然转过头,看向了痛苦到连呻吟都做不到的高培,到赵斐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上好的人牲?”赵斐说了这么一句话,“但他是上头嘱咐要的人。”
虽然正在识海洪流的颠荡中,高培还是听到了这句话。
黑衣人笑了笑说:“那么,你选择俗世的欢愉,还是神明的伟力?”
听起来是个年轻男子,声音清晰,但是有种奇怪的口音。
赵斐双目无神,踌躇道:“下个吉时是什么时候?”
“今晚丑时。”
听到这句话,桓执猛地一惊,暗暗想,这么快?
“我考虑考虑。”
赵斐瞥了一眼孙腾,退出了牢门,对身边的亲兵说:“今晚半夜你们守在门口,听到什么都不准开门。”
孙腾强撑着,笑得狰狞:“狗官!这荒术的因果,沾上了就也分不开了,迟早家破人亡,死无全尸!”
赵斐没理他的诅咒,只是拿下火把,带着人朝外走。
借着残余的火光,痛苦中的高培看到,孙腾的手正拼命的伸着,想揭掉那些符咒,但是鞭长莫及。
待到出口的沉重木门彻底合拢,桓执突然扑上来,低声问:“孙兄!你是楚巫?”
“奶奶的,还是给你看出来了。”孙腾倒也没有否认,只是声音再也没有那么从容平静。
“唉……”桓执发出了充满惋惜的一声轻叹,“倒是好胆气。”
“我本想把你一起带出去,但是现在看来,是难了。”桓执惋惜道,却不知难的是孙腾没有皮肤的身躯,还是楚巫的身份。
而且他还能带人出去?
孙腾假装没听见,低声对高培说:“高兄,来我这。”
高培大体猜到了怎么回事,艰难的爬起身,推门缓缓走到了孙腾的囚室中。
他进去的时候,那些原本打算回来的恶虫都收到了惊吓,竟然飞快的逃开了,满地的窸窣声。
高培走到一半停下了,他想起孙腾死命伸手的画面,摸索着想要替他揭下贴在监牢上的符咒。
“停!”孙腾却立刻出声,仿佛他能看到黑暗中高培的一举一动,极严肃的说:“别碰那符咒,绝对不要碰,直接走过来。”
高培决定听话,他走到了大桶旁边,伸出了手,等着把脉。
孙腾却没接,他指着泡着自己的桶说:“高兄,我修的不是楚巫里的医鬼道,只能用笨办法。”
“我把灵气注入了这水里,你尽可能的喝下去,或许能治好你的伤寒。”
无论是高培还是旁边的桓执脸色都变了,这水里此时正泡着一个没有皮的人。
但高培好像没得选,他凝视着孙腾的方向,一言不发。
但此时,更加急促、密集的窸窣声响起,不知为何,那些逃窜的蟑螂和潮虫带着整个牢里的恶虫都惊慌了起来。
高培愣住了,那些窸窣声中,他竟然竟然听到了遥远的、隐约的人声。
说的什么他听不清,但可以确定的是,那绝对不是人。
本一般的,他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虽然一片黑暗,但是他脑海中却清晰的显现出画面,无数的,各色的恶虫从各个角落里钻了出来,细小的个体组成了海浪一般的潮汐,像是出行的仪仗队伍,簇拥着一只巨大的,浑身都是如豆黑眼的肥白蚰蜒,缓缓的朝着军牢如肠走道的另一端爬去。
那肥白的巨大蚰蜒身下,无数细长节肢艰难的抬动那巨大的身躯蠕行着,身侧节躯上的硕大呼吸孔一张一合,其中发出模糊、低沉的人声:
“二七荒灾起,死牢方始开。”
“囹圄生金辉,嗟尔长生之人胡为乎来哉!”
高培呆呆站着,颤抖着,路过他的恶虫都绕开了,他以为又是幻听,但是桓执和孙腾的呼吸声也粗了起来,明显也是听到了这诡异的吟诵。
待到好一会,所有的窸窸窣窣声都消失了,高培紧绷的心才缓缓松了下来,病咸的冷汗泼了一身。
“那是……什么东西?”桓执问,语气里有种惊魂未定的惊恐。
孙腾低声答:“应该是个沾染灵气的蚰蜒,也是北大营军牢的镇狱兽,只要它在,这地方的风水就不会破,死再多人,也不会有阴魂作祟。”
“镇狱兽,是一种……山鬼?”桓执恍然大悟。“我还真是头一回见!”
“不错。”孙腾承认了桓执的说法:“按照楚巫的划分,它至少是先生辈的,再厉害一些就是祖宗辈,在往上就是老爷。”
“看起来一口就能把我咬死啊!”
“放心。”孙腾摇头:“它对我们没兴趣,应该是那些荒符惊动了它,于是带着自己的朝廷避开。”
“所以这位先生刚刚念叨的两句……是谶记?”
“恶谶!”孙腾低吼着纠正。
在东陆,谶记还有一个称呼:神文。
最开始,人们认为谶记是那些洞见了历史的神明,通过某种手段,让未来必定会发生的事情用异象的方式呈现给世人的线索。
最开始这还不是什么好词,神鬼异事谁能说得清楚?但是不得不说有些谶记确实灵验,加上有心人煽风点火,渐渐的谶记就成了祥瑞之兆,也有了神文这样的别名。
出谶记的地方都被人视为宝地,而出现谶记的物件,则被视作天材地宝,被很多名门大族争相收藏,甚至成了某种通货。
“孙兄……谶记之说,难道不是楚巫先提出来的?”桓执想着书上看过的内容,低声问道。
“是个屁。”孙腾没有祥说,只是催促高培赶紧喝水。
高培知道眼前事重要,强迫自己忘记那巨大的蚰蜒和它的“朝廷”,反过来问孙腾:“为什么帮我?”
“什么为什么?”他皱眉:“我就见不得人受苦,怎么了?你这人看着大个,怎么婆婆妈妈的?”
孙腾语气里满满的不耐烦,果然是一副游侠的模样。
高培想到了刚刚见到的,他没有皮肤的样子,轻轻说:“我觉得你比我更需要帮助。”
这是高培的真实想法,他不知道什么是灵气,但是想来,孙腾这样子还不死,应该是灵气保住了命,如果自己让他消耗太多灵气,等于抢了他的命。
孙腾似乎看懂了他的想法,笑了笑说:“你说得对,但你喝了这水,就是在帮我。”
“我活不过今晚的,赵斐为了我的一个秘密,找了个荒术士,那些邪方士有杀人拘魂的手段,到时候我什么秘密都会被问出来,所以我不如趁现在想办法散点灵气,到时候我的魂魄散的快些,也能保住这个秘密。”
“还能这样?”桓执立刻明白了。
楚巫沟通天地,利用的就是魂魄的坚韧度,他们的修行就是用南方云梦大泽附近充沛的灵气不停地冲刷自己的魂魄。
东陆所有修行者中,楚巫的魂魄强度是最高的,因为容纳了最多灵气,在灵气彻底耗尽之前,他们的魂魄是不灭的。散去灵气,他魂魄的坚韧也就消失了。
至于孙腾的秘密是什么,他知道问了也不会有答案,大家在这牢房里萍水相逢,只有讨论一线生机的时候,这几人才是天然的同一阵线,
高培没听懂,但是他知道,孙腾是认真的。
于是他摸索着,从浸泡孙腾的大桶里掬起了一捧水,缓缓低下了头。
北大营,伙房
叶阑珊将一大筐洗切好的葱放到了灶台边上,用粗布衣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做饭的大师傅丢了几根柴到灶台底下,将火催的更旺了些,随后吩咐道:“去看看葵菜洗好没有,好了就拿进来!”
刚放下框子的叶阑珊不说话,黑着脸转身走了出去。
大师傅看了看她刚端进来的葱,洗的干干净净,从粗到细、从白到绿,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一根根整整齐齐的排着,像是一篮子翡翠。
浓郁的葱香味从筐里飘散在整个伙房里。
看着大步走出去的叶阑珊,大师傅默默想:“这姑娘哪都好,就是不爱说话,还总是摆着个臭脸。”
但他没看到的是,灶底下的火焰正中,有一束直直的青色火焰,正在旋转着舔着锅底,像是一朵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