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孙子这么说，唐伯诚点燃了一支香烟，神情一下变得严肃，好一会才缓缓开口说：“我在阿坝寨的六年中，有许多难忘的事，真有点无从说起。”孙子立刻说：“先说偷人家鸡蛋的事吧，我想一定很有趣。”

    唐伯诚愣了一下，说道：“这件事说来很惭愧，既然你想听，那我就对你说吧。”接着说道：“我在农场的时候，食堂里的伙食还可以，每个月可以吃到肉和鸡蛋。来到阿坝寨后，每天自己在火塘上煮饭，锅里放几把米，随便放些蔬菜，再放一小撮盐巴，就这样掺和着吃。没过几个月，我渐感体力不支，经常头昏眼花。”

    唐伯诚在叙说这段往事时，眼前浮现出了一座竹楼。那座竹楼就在学校的旁边，每天早上和傍晚，他去泉边取水，都要经过这里。有天傍晚，他在竹楼前停了下来，蹑手蹑脚走进竹楼底下，吸引他的是竹楼底下的鸡舍。

    当时四周静悄悄，主人家正在田里干活，竹楼里没有人，鸡在芭蕉树下悠闲地散步，鸡舍里静静地躺着三枚鸡蛋。平生第一次行窃的他，伸手拿了一枚鸡蛋，迅速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这是一次有预谋的偷窃行为，因为他已经观察了好多日子，并且经过一次次思想斗争，有好几次他想伸手，但是都缩回了手，然而最终还是跨出了这一步。来到阿坝寨这么多日子，他终于吃到了一只鸡蛋，觉得那只鸡蛋美味无比，给自己增添了很大的能量。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接下来是第三次。

    第四次是难堪？还是难忘？反正在他的记忆中，这辈子永远难以抹去。这天他同前三次一样，弯腰把一枚鸡蛋放进自己的口袋，当他直起身子的时候，一股热血瞬间直冲自己的脑门。

    一双眼睛，一双明亮的眼睛，透过竹楼烂木板的一个孔洞，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竹楼底层才一米多高，当他抬起头的时候，目光恰好与那双眼睛对视。他来不及多想，掏出口袋里的那枚鸡蛋，把它放在了原位，然后仓皇离开那里。

    有辱斯文啊！这天夜里，他躺在竹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认识那双眼睛，但是没有和那双眼睛说过话。记得学校在刚开学的那几天，那双眼睛经常出现在教室的窗子前。他感觉那双眼睛格外清澈，格外明亮，目光中不但流露出惊奇和羡慕，还有几分少女的矜持和羞涩。

    他内心深深自责，觉得对不起那双眼睛，不应该犯这个错误，何况自己还是个老师。尽管刀坤在寨子里宣布过，自己可以随便吃寨子里的鸡，但是这里的人很贫困，平时他们都舍不得吃鸡蛋，靠积攒下来的鸡蛋，去集市上换日常生活用品。他在竹床上翻来覆去，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羞愧，以后如何面对这双眼睛？

    第二天早上，学生还没有来到教室，他预先在黑板上写下今天要教的生字。当他放下粉笔，转过身子的时候，在他面前突然出现了那双眼睛。他感到很意外，同时很窘迫，然而那双眼睛笑盈盈，还是那么清澈和明亮，瞬间他的心房突突直跳，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烫。

    眼前是个十五、六的少女，今天她肯定特意梳妆过，在盘起的发髻上，插着一支鲜红的茶花。她上身穿白色的紧身上衣，下身穿花布长筒裙，这是傣族姑娘节日里的装扮。他还闻到了一股清香，这香气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俩人双目对视一会，她依然是笑盈盈，突然伸出手来，把一只煮熟的鸡蛋塞进他的手里，然后转身出门去。他清醒了过来，手里拿着还发烫的鸡蛋，赶紧追了出去，并且叫喊：“少朵丽，少朵丽……”

    “少朵丽”是寨子里对姑娘的称呼，然而少朵丽没有停下，转过头朝他嫣然一笑，然后直奔自家的竹楼。第二天和第三天，在差不多的时间，这个少朵丽准时来到竹楼，放下一只鸡蛋，然后转身出门，从不说一句话。到了第四天，他已经有准备，当少朵丽转身出门时，他抓住了她的胳臂，把一张伍元面额的钞票，塞进她的手里。

    少朵丽慌乱地说：“不要！不要！”他大声说：“收下！收下！”俩人推来推去时，他又说：“你不收下的话，我不吃你的鸡蛋了。”听见这句话，少朵丽不再坚持，终于收下了钱。接下来俩人互视对方，在短暂的静默中，少朵丽的脸突然变得通红，低下头赶紧出门去。

    他追出了门，站在竹楼的廊檐下，望着少朵丽的身影走进自家的竹楼。此时他终于长舒一口气，连日来压在心头的负疚感，多少有一些释放。这个远离家乡的上海知青，在这个傣族村寨里，感受到了融融暖意，心头深深地感激这位美丽善良的少朵丽。回到屋子吃鸡蛋时，忍不住流下了眼泪，稍微能使他感到安慰的是，少多丽最后收下了钱，这里的鸡蛋卖三分钱一个，这五元钱是给她每天送鸡蛋的补偿。

    接下来的日子里，少多丽每天准时给他送来一只鸡蛋。她仍然是十分怕羞，总是笑盈盈来，急匆匆离去，从来没有语言上的交流。

    这一天傍晚，他提着水桶去打水，恰好与她在泉边相遇。他暗暗欣喜，请她坐下来歇歇脚，一边忙不迭地向她道谢。少多丽会说汉语，但是她最多只说三个字：“不用谢。”然后抿嘴而笑。

    俩人在泉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此时晚霞映照在山坡上，抬头放眼望去，远处的梯田和山林，闪烁着一道道绚丽的色彩。从来没有在这么美好的景色下，单独和一个女孩子坐在一起，他不免有些心慌，她更显得局促。

    俩人静静地坐在泉边，清澈的泉水倒影着俩人的脸庞，他从倒影中看到了她满脸羞涩，她也从倒影中看到他脸涨得通红。两张年青的脸庞相映在泉水的涟漪中，俩人的心随之扑通、扑通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