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的重庆江湖
重庆是个老工业城市,大山大河的地理环境造就了这个城市极其浓厚的江湖气息,直到90年代这个城市都还是以敢打敢斗为主的市民性格,这种袍哥性格也必不可免地侵蚀到了学校中。
1986年下半年,赵清读初一,他是建设厂的子弟,父母一辈子都在军工厂工作,他也从小习惯了厂里生产的枪支,以及其他军工厂生产的坦克大炮,更是耳濡目染厂那些青工动不动就拔刀打架的场景。
他父亲赵正理也是60年代的大学生,毕业后从武汉分配来重庆,然后娶了刘晓红。赵正理平素性格刚硬而粗暴,忙于工作,很少有耐心教育儿子。赵清但凡调皮,那就是取下皮带一阵狂抽,刘晓红心疼儿子,也不知道为此跟丈夫吵了多少次架。
赵清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性子逐渐变得偏执叛逆,他本是一个极其聪明开朗的男孩,进了初中后开始了青春期,偏偏要和父亲做起对来,赵正理抽得越凶,他就越是叛逆,到了后来索性自暴自弃,上课的时候老师讲的东西半句不听,一放学就跑出去跟茶馆里那些社会青年混在一起,但凡有打群架的场合他就欣然参与。
他虽然个子较同龄人高很多,却始终是个初中生,好在对方看他是个小孩,往往不忍心下狠手,因此大大小小的群架打了十几场,要害部位却没有挨过刀子,手脚都还完整,没落下残疾,多年以后想起来,依然忍不住汗湿后背,后怕不已。
刘晓红看到自己儿子从小学时候的优等生变成现在的问题少年,心里不知道有多着急,苦口婆心劝了无数次,奈何赵清现在既不懂事,又在叛逆期,无论母亲怎么劝,总之是一句都听不进去。
刘晓红忧心忡忡地说:“儿子,未必你以后就要跟厂里那些工人一样,吃苦下力吗?”赵清却满不在乎地说:“妈妈,有啥子关系,我看他们不也活得很好吗,有吃有喝的。”
有时候刘晓红说得动了情,泫然流涕,赵清心疼母亲,假意听她的话,一扭头又跑出去跟班上那一群问题少年混在一起,到最后索性成立了个帮派,凑了个十三太保,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初中生学着武侠小说里面一样,梦想着行侠仗义,其实到最后干的还是那些地痞流氓的打架斗殴之举。
这所谓的十三太保,老大叫周华,为人其实是不错的,跟赵清关系特别好。他两个第一次打交道是刚进初一的时候,赵清一个人去学校厕所里撒尿,旁边初二的男生欺负他新来,故意转身把尿撒到他鞋子上取乐,赵清拉着脸也没说话,一声不吭穿好裤子就走,到了厕所外面找了块破砖拎在手里,等到那欺负他的初二男生跟其他人大声喧笑着走出来,冲上去一砖头就砸在那男生头上。
那群初二男生见赵清一个人就敢挑事,顿时大怒,围上来就是拳打脚踢,这时周华正好跟另一个同学钟毅也来上厕所,看到同班同学被群殴,立刻上前阻止,结果乱拳无眼,自己脸上也挨了一下,周华当场大怒,大喊一声:“妈卖批的找死!”挥拳加入战团,旁边钟毅乃是附近的农家子弟,更是身体强壮,见周华开打,也放开拳脚打起来,赵清本来就打得红了眼,现在有同学帮忙,更是毫不留手,他们三个打四个,硬是把对方给打得远远站开,不敢再斗。
那欺负赵清的初二男生挨了他几砖头,砸破了头皮满脸是血,偏偏四个初二的狠不过三个初一新生,心里好生愤怒,扔了一句场面话:“今天下午你们等着!”
赵清这时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听到这句话后大怒,拎着砖头又要上前开干,周华一把拉住他:“不要打了,晚上再说!”任由初二那几个人自行离去。
他们刚刚成为同学不久,互相还不知道姓名,只知道是同班。赵清伸出手,一边一个握住周华和钟毅,感激地说:“谢谢哥哥帮忙!”钟毅不善言语,只是点点头,周华嗨了一声:“同学就是要互相帮助。你是怎么跟他们搞起来的?”
赵清三言两语把事情解释了,钟毅闷哼一声,骂了句妈卖批,周华冷冷地道:“也太他妈欺负人了。”他垂眼看到赵清鞋子上仍然是湿的,心知赵清所说的是实情。
赵清说:“他们这下没打赢,可能还要找人来打。”周华晒笑一声:“怕了是兔儿,虚了是妹儿,好大回事。这样,中午你跟我走。”
中午放了学,周华便带着赵清回到自己家里,随便吃了几口饭,又带着赵清出门去了。他们走到附近一个名叫欣欣茶馆的地方,这茶馆里面一向聚集着不少社会青年和工人,乌烟瘴气的,赵清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看到那些社会青年个个面目凶恶,心里还有点惴惴不安,周华倒是轻车熟路,大次次地带着赵清进去找了个桌子,每人要了杯沱茶,慢慢地喝着,赵清身上正好有零花钱,赶紧付了帐,然后忍不住问:“华哥,我们在这里做啥子?”
周华轻声道:“等人。”赵清哦了一声,也不好继续问等谁。周华摸了一包烟出来,给了赵清一根:“抽不?”赵清以前没抽过烟,心里也是好奇向往得很,接过来点燃了,学着父亲平时抽烟的样子吸了一口。周华笑道:“你这抽的是耍烟,真正抽烟要吸到肺里面去。”
他点燃自己的烟,给赵清演示了一下,动作熟练潇洒,赵清学着深吸了一口,没的被呛得眼泪直流,旁边几个社会青年看到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周华也被逗笑了:“第一次都是这样的,慢慢就好了。”赵清嗯了一声。
这时外面走进来几个人,为首的一个瘦削青年一边走一边大声喊道:“老板,一人一坨!”
赵清吃了一惊,重庆话里面管一拳叫做一坨,比如“我给你一拳”,重庆人就说“老子给你一坨!”他心里疑惑:“怎么这人叫老板打他?”旋即就听见茶老板笑着应道:“奎哥来了,四碗沱茶!”
他这才明白那个奎哥说的“一人一坨”是每人来一碗沱茶,心里觉得又好笑,又很酷。
他是第一次抽烟,身体对尼古丁十分排斥,嘴里一直分泌唾液,当着众人又不好吐出来,只能不停地吞回去,难受极了,耳边却听见周华开心地说:“来了。”他这才明白周华在等这个奎哥。
奎哥一路跟茶馆里面的社会青年打招呼,走进来以后已经看到他两个了,笑眯眯地走过来:“小华,你崽儿又不学好,跑来混茶馆,小心我跟干妈说。”周华笑道:“哎呀,我是有事要找你。”他转头跟赵清介绍:“这是奎哥。”
赵清赶紧站起来,弯腰鞠了个躬,喊了一声:“奎哥。”奎哥没心思跟他这种初中小朋友打交道,但心想既然是周华的朋友,也就友善地点点头,说了声:“坐。”然后拉了张椅子过来坐下,扭头问周华:“啥子事?”
周华把烟发了一圈,给奎哥和几个兄弟都点上了,这才说道:“我这个同学,被初二的几个崽儿给欺负了,今天上午我们打了一架。”他如此这般地把来龙去脉解释了,当然描述之间难免夸大战绩,把结果吹嘘成他们三个将对方四个打得抱头鼠窜。
奎哥还没说话,他旁边一个青年就冷笑一声:“日他妈,四个初二的还打不过三个初一的。”这青年二十出头年纪,满脸阴狠,嗓音却很沙哑,听起来倒像四十多岁的人。
奎哥看了看周华跟赵清二人脸上的伤,笑道:“这可不行,敢欺负老子的弟娃儿,必须要找回来。”周华也笑着应道:“他们还不服气呢,说下午要找人来打我们。”之前骂娘那个青年听到这里,咧嘴冷笑了一声。
奎哥笑着看了那个青年一眼,说道:“老五不爽了,哈哈。”那个老五嘿了一声:“小娃儿的事情我不想参与,但是如果对方要找人来,那就另说了。”
奎哥点点头:“的确是这样。”他沉吟片刻,说道:“你们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在学校门口等你们。”嘿了一声,又说:“我也想看下对面找些啥子厉害角色来。”
他们喝茶聊天,半个小时很快过去了,周华带着赵清跟奎哥他们告了别以后便回学校上课,路上周华安慰赵清说:“有奎哥出面,多半没得啥子大事了,你放心好了。”赵清嗯了一声:“谢谢华哥,这奎哥是你朋友吗?”周华笑道:“他是我妈妈的干儿子,从小是我妈妈带大的,也就是我干哥哥了。”
他两个毕竟还是小孩子,一路踢石头折树枝,嘻嘻哈哈回到学校,到了下午放学,早已激动不已的赵清收拾好书包,走到周华身边:“华哥,走吗?”
周华笑道:“走。”他扭头叫上钟毅,三个人往校门口走去。赵清几个人上午打了一架脸上带伤,班主任盘问了他们一阵,他们打死不说实情,这时候的学校里流行的是“江湖事要江湖了”,谁要是去跟老师求助那就是丢脸至极的事情,以后都抬不起头来。
他们三个走到校门口,外面已经乌泱泱等了很多社会青年,一群一群的也分不清是来帮谁的,或者是来干什么的。初二那群人站在最前面,看到赵清他们立刻扭头跟身边的几个社会青年说了几句话,随即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迎着赵清他们走过来。
赵清见对方人多势众,禁不住心里有点慌,扭头四顾,奈何人太多,一时之间也无法看到奎哥在哪里。周华冷笑着迎向初二那群人走过去,丝毫不惧,钟毅面无表情跟在旁边。
双方靠近以后都站定了,对面带头的社会青年也不多话,抬手就给了周华一耳光,嘴里骂道:“小狗日的,还嚣张得很嘛!”他看到周华区区一个初中小孩子见了自己还敢冷笑,心里极其不爽,因此伸手便打。
赵清这一刹那脑子里面千百个念头转过,现在明显是以寡敌众,但白天周华这样帮自己,现在他被打了,自己若是没所行动,那就对不起义气二字了;但若是动手,自己三个估计今天要被打残废都说不定。
他一腔热血上了头,刹那间也管不了许多了,暗道:“今天被他们打死了算了!”大吼一声:“日你妈!敢打我华哥!”提起拳头就朝对方打过去,他个子尚矮,够不着对方的头,也没学会如何捏拳,发力,因此一拳打在了对方脖子,轻飘飘的也没造成什么伤害,可侮辱性却是满槽了的。
对面的一群人都愣了,打死也料不到这小孩在这种局面下居然敢还手,那领头人回过神来,又羞又恼,大骂道:“妈卖批!小狗日的不想活了!”一把拎住赵清的衣领,拉过来挥拳就打,赵清本能地抬手防住面门,死死地闭上眼睛,却听见咚的一声,然后对方一身惨叫,放开了自己,接着有人大喊一声:“日你妈,哪个敢动!”
赵清睁开眼睛,却是奎哥站在身边,对方那领头人脑袋估计是挨了一棍,双手捂头,表情痛苦极了。奎哥笑嘻嘻地指着对面的人:“你们,不想挨打的,都给老子蹲下。”
对面那带头青年兀自不服,开口问道:“兄弟,你是哪位?”他还想盘盘道,看看对方什么来路,奎哥旁边一个壮汉骂骂咧咧上去拎起他头发,左右开弓啪啪打了几耳光:“日你妈,你也配跟奎哥称兄道弟。”对面的人顿时哗然,俱都老老实实蹲下去了,想来这奎哥总是笑嘻嘻的,却在建设厂恶名甚著,连对方这群人都知道他不好惹。
奎哥依旧笑嘻嘻地说道:“几个初中生闹矛盾而已,你们也好意思,跑来以大欺小,以多欺少。”他抬脚轻轻踢了对面那个领头人一下,又道:“你刚刚打我弟弟这一巴掌,怎么说?”不待对方回答,他又假模假样地看了看周华的脸,嘴里啧啧说道:“打得好狠,搞不好有脑震荡,看来要去住院了。”
那领头人顿时心里叫苦不迭,本来想着几个初一小孩子而已,轻轻松松就收拾了,没想到惹上了这尊恶神,还打了他弟弟一耳光,听奎哥把周华的伤说得这么夸张,料得今天难以善了,面子肯定是丁点留不住啦,现在只求对方划下的道不要太苛刻。那几个初二学生更是吓得面如土色,他们不知道奎哥名声,但眼见自己的靠山都吓成这样,自然是遇到了极厉害的对手。
奎哥见对方不说话,笑嘻嘻地又问了一遍,那领头青年苦着脸说:“奎哥,你说怎么办嘛。”奎哥扭头看了身边兄弟一眼,就有人走上去使劲踢了那青年几脚,嘴里骂道:“日你妈,现在是奎哥问你问题!”
中午在茶馆一起喝茶的老五闷声说道:“莫问了,哪只手打的,就挑哪只手筋!”奎哥笑着说道:“老五那倒也不至于。”
那领头青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奎哥身边的薛老五是个搏击高手,素来凶名远播,说得出来便做得出来,在建设厂这个地方,奎哥的恶名倒有一大半是薛老五帮他打出来的,现在要是被他挑了手筋,那就是终身残废,他赶紧开口求饶:“奎哥,五哥,是我的错,我打了弟弟这一巴掌,我赔300元医药费!”
那时候多少工人月工资才50块左右,他这被薛老五吓丢了魂,半年的工资都开出来了,至于上哪去借这笔钱,借了以后怎么还,现在是顾不上去考虑了,只求过了眼前这关再说。
奎哥笑道:“兄弟有诚意,医药费算起来应该是够了,不过我弟弟万一被你打出脑震荡,那就需要住院修养,这营养费也不是小数目,你看……?”
薛老五哼了一声,那领头青年吓得一颗心都快停了,心想反正也开出大价钱了,也不怕再加,赶紧开口加码:“我……我再给弟弟100块营养费!”
奎哥笑嘻嘻地道:“有诚意有诚意!我今天带了这么多兄弟来,大家可都是旷工来的,这个月的奖金肯定是没了,你看……?”
那领头青年心里大骂,今天鬼知道奎哥带了多少人,这所谓的奖金加起来也是好几百了,他这时死的心思都有,只能硬着头皮再往上加:“我再给各位兄弟200块!”声音颤抖,已经带上了哭腔。
奎哥一拍掌,叫了声好!扭头问:“七七八八的加起来多少钱了?”赵清脑子快,抢着道:“600块!”他心里痛快,声音也就特别大,要知道1986年的600元,那可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
奎哥笑道:“大气大气,拿钱来吧。”那领头青年却嗫嚅着说:“奎哥,我现在身上没那么多钱。”奎哥也没指望这人会随身带着这么一笔巨款,笑咪咪地说:“先有多少拿多少吧,剩下的明天再给。”
对方几个人哭丧着脸凑了一阵,凑了半天也就不到50元钱,怯怯地伸手想交给奎哥。奎哥看了看周华,周华会意,伸手接过来。奎哥笑骂一句:“好了,你们几个走吧。剩下的钱明天中午去欣欣茶馆给我就是。”薛老五阴狠狠地道:“不服气明天也可以把你们的人都叫过来。”领头青年连声说不敢。
奎哥也不怕对方赖账,地方就那么小,对方如果明天不来给钱,以后就是见一次打一次,搞不好还真要挑了他手筋脚筋。他威风凛凛地处理完事,喊了一声:“兄弟们走,喝酒去。”这50元在1986年也够一群人小喝一场了。赵清这是第一次见到社会青年处理纠纷,奎哥威风凛凛,全程面带笑容不说半句狠话,丝滑顺畅就把事情解决了,他心潮澎湃崇拜之极,伸手掏出自己的所有零花钱,其实也就两块钱而已,交给周华:“华哥,我也出一份酒钱。”奎哥似笑非笑地看着赵清:“小崽儿哪个要你的钱,收回去。”周华也笑:“拿回去拿回去。”
一群人找了个路边摊,要了点卤菜啤酒开始喝起来。赵清心里焦急,今天中午晚上都没回家吃饭,等下妈妈着起急来就会到处找他了,奈何这场合他又不敢说自己要先走,只能硬着头皮坐在那里陪着。奎哥喝了几杯,谈性就上来了,笑道:“小华,这一耳光换了600块,值了不?”
周华笑道:“值。”奎哥得意洋洋地炫耀道:“我就是要等他打你这一下,嘿嘿。”赵清这才明白原来奎哥都是故意的,让他们挨了打,就可以名正言顺敲诈对方钱财。
奎哥又扭头看着赵清:“你崽儿不错,以后好好跟着小华混。”赵清知道他指的是自己为周华还手的事情,心里又是激动又是骄傲,大声说:“晓得了,奎哥!”
从这以后赵清就开启了问题少年的时代,周华因为有奎哥这尊恶神在背后撑腰,也很快在年级里面威名鹊起,越来越多的初一男生聚集在他身边。赵清跟钟毅作为周华身边最早的兄弟,在这群初中生中地位甚高,学校里面有些少女崇拜这类型男生,主动接近他们,有个女孩叫尤倩的,总是跟赵清呆在一起,两人竟然隐隐有了早恋的迹象。好在那时候初中小男生还没长醒,女孩子也都是平胸寡脸,所谓恋爱都是身边同学起起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