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投名状
“苏灿你不用慌,且慢慢说来。”李春初好整以暇地问。
苏灿看了看左右的梁坤和苏黑虎,见他二人点头,便道:“我师父原是在香山县居住,后来又去了肇庆府,六七年前就没了。我只能算是师父的记名弟子,师父还有一个弟子姓李,我只见过一面,不太清楚他的来历。”
李春初点了点头。掐着手指头算了好一会才嘘了口气说:“南少林至善禅师是少林永化堂‘海’字辈,我少林本师玄照禅师也是‘海’字辈,洪熙官、方世玉这少林十虎与我同辈,你是洪文定的弟子,虽是俗家,若论辈分,你是我以下第三代的弟子了。”
苏黑虎和梁坤在一旁一脸坏笑,也不说话。
李春初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少林俗家弟子开枝散叶却也是甚快!”
苏灿不敢怠慢,忙拜倒行礼,口称:“师叔祖再上,弟子苏灿见礼!”
李春初正式受了苏灿一拜后,才伸手将他扶起,温言道:“你今日可是受了伤?”
苏灿咧嘴一笑道:“弟子所受的一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给我看一看。”
苏灿有点难为情地从脚上脱下破烂不堪的鞋子。
见漆黑老泥裹着的大脚趾头臭气熏天,也看不出伤势来。
李春初拿起桌上的一壶烈酒就浇了上去,便是苏灿这等武功好手也不禁“嘶”了一声。然后见苏灿涎着脸说:“那个,师叔祖,这等好酒拿来洗脚太可惜了,不如赏了给我喝个痛快,更好!”
李春初又好气又好笑,说:“待会给你两坛老酒随便喝,这等烈酒给你洗伤口是怕你伤处红肿发炎,去了些脏污,不使你伤风了!别仗着年轻力壮,劲力深,你的功力还只是贯通了两条大脉,还不曾布满全身百骸四肢末梢,若要修复你这个脚趾头,不休养个十天半个月也好不了!”
苏灿满不在乎地道:“也没啥大不了!我回去收拾好了,敷上药,拐上两天也就没事了。”
李春初脸色转冷,喝道:“无知,你的脚趾伤损了,看起来几天就没事不疼了。却不知若不能及时修复,以后你扎下马步,五根脚趾扣地的时候,这个脚趾的力量就会发不出来全部劲力,江湖争斗不过是转瞬间的事情,生死刹那,岂能容你这般轻忽?”
苏灿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说:“那,就凭师叔祖吩咐处理!”
他已经是广州府丐帮帮主,麾下少说也有几万弟子,但他却从不以此自居自矜,往往身上衣服脏乱差,为人也是随意洒脱狷狂之极。
要知道广州府下辖一十四县,几乎囊括了整个珠江三角洲,人口有三百万之多,放眼全球也是一等一的大城市,丐帮子弟更是随处可见,掌管这数万游民之人又岂是仅仅武功高强可以做到的?
苏灿却是风光霁月,洒脱得紧。
李春初刚要说话,这时候梁德荣的咏春弟子已经气喘吁吁地拿了一包药进来,比出去买药的丐帮弟子还要快了不少。
原来梁德荣早就吩咐自己的门下弟子回药铺抓药去了。
赞先生梁德荣就是一个虽然沉默少话,但办事却是极勤谨的人。
梁德荣医术颇是高明,过来接了李春初的手,也不避脏污,给苏灿的脚上裹了伤,然后一起坐下来喝酒吃饭。
这时候,苏黑虎笑容满面地用胳膊肘捅了捅苏灿道:“这下好了,你跟我一个辈分,我终于不是最低辈分的那个咯!”
这下苏灿方才明白,自己两个并称的好友居然不但是少林俗家弟子,还是一个拜了李春初为师,一个称了李春初作师叔祖的。
是夜,苏灿大醉而归。
李春初回到周家舫船这日,十三行二十家行商富贾联名以伍家为首前来递拜帖名刺。
手里这份拜帖做工十分精细,外套双层对称而折的大红封面上用银粉阴制云纹布满整个封面,里面却不知是哪个秀才公写的好一笔瘦金体,上面写着二十家行商家主的名字,后学末进明日辰时前来拜见真人云云。
李春初沉吟了一下,对那来送拜帖的管家道:“贫道不敢当善信如此礼敬,拜帖且自留下,回复贵上诸位,贫道明日在此相候各位善信!”
说罢,自是有下人上来,给了管家十两银子的跑腿钱,领了下去。
周道民道:“师父,这些行商这个时候上门求见却是何意?”
李春初摇摇头道:“若是伍家上门,我是知道的,他们开始布置转移分散,其中少不得要我帮忙给他们一些具体指点。但伍家带着其他十九家行商上门,用意却是难猜!”
周道民道:“莫非伍崇曜说动其他行商也仿效他一起这般作为?”
李春初轻轻一拍手掌道:“是了,当日伍崇曜与我密谈之时,说过联合数十家商贾一起,其首选南洋之地,与南洋富商联合割地而据之言。这班儿家伙的志向果然不小,看来我那日与伍崇曜所说已经起了作用!”
周道民满面喜色,以拳击掌道:“师父真天人也!满清气数却是尽了!为鞑子狗皇帝赚钱的商人都有了叛离自立之心,且不是一家两家,而是全体叛离,转而支持我等反清复明大业。”
李春初笑着道:“这些商人都是极狡猾的,且须防着他们两头下注,我料定这些奸商除了给我们钱以外,起事了也是会给鞑子朝廷捐钱捐物。他们是最为惧怕起事的,夺了他们的家财,烧了他们的房子,抢了他们的银子女人。”
周道民眉头一皱道:“那又当如何处置?”
李春初哼了一声道:“须由不得他们!既然要反鞑子朝廷,如何能让他们行苟且之为!说不得要让这些奸商纳下投名状来!”
于是,师徒二人秘密计议了一番。
第二日上午,只见玉带濠边全是各色八抬大轿,本来十三行行商按清朝的规制是乘不得八抬大轿的。但是这些人都捐得官身衔头,最少也是一个四品道台,虽有略微逾越,却是并不放在这些官商眼里。
而且这些人出行起来更是前呼后拥,气派比起那两广总督叶名琛来也不遑多让。
待到了周家舫船边上,这些人一个个笑呵呵地下了轿子,都是不伦不类地穿着道袍,那脑后晃荡着一根油亮亮的辫子,看上去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待来到船舱里,众人乱哄哄见过礼,分宾主落座,奉上香茶。
便是这般也是扰攘了好一阵子。
为首的正是伍崇曜。
伍崇曜的神色却是不如上次见时那般凄苦,反倒是笑容满面,面团团的就如一个富商模样,若非猜到伍崇曜和这十九家行商的意图,李春初倒是真会被这厮蒙骗过去。
伍崇曜毕竟是十三行首商,他不开口,那些其他家也不敢造次。
伍崇曜微笑道:“多日不见真人当面,学生甚是想念,更有上次真人所传的妙计,学生与各位家主多番计议后,却是觉得真人所筹谋计策精当无比,乃是造福我等后代儿孙的无上之策。因此,学生等十三行二十家联袂前来,一是拜见真人问安,二是请教真人一些问题,等真人赐教于学生这班愚顽。”
李春初呵呵一笑道:“伍家主和各位善信有何不明,且请说来,贫道洗耳恭听!”
伍崇曜略微沉吟了一下,挥手让带来的随从都出去船外,又亲手关了舱门,才道:“李真人明鉴,其实我们十三行已是日薄西山,转眼可见。但所谓烂船还有三斤钉,只是洋夷鸦片和朝廷需索也一时杀不死我等。真人教我们行商海外,割据自保之法是为千秋之妙计!只是,我等迁移海外之族人,将学习何等本领,赚取何等样财富?欧罗巴诸国洋夷又有何等能力?皆需求教真人。望真人垂怜,不吝赐教!”
李春初很是奇怪地望了一眼伍崇曜和十九家行商,道:“你等多年行商海外竟然不知海外是何等局势,不知世界变革如海潮汹涌,非区区大清可以阻挡自守的吗?”
伍崇曜打了一躬道:“我等愚顽无知,请真人教诲!”
看看,看这话说的谦卑到骨子里去了。
李春初道:“贫道所知罗刹国与英吉利、法兰西国、撒丁王国、奥斯曼国为争夺黑海沿岸的克里米亚半岛而控制小亚细亚地区战,是法兰西拿破仑皇帝以后最大的国战,双方都杀得尸山血海一般。富兰克林·皮尔斯在华盛顿就任美利坚国第十四任大总统,美利坚国为黑奴之事争吵不休,但却派出佩里将军率舰队驶入江户湾浦贺海打入日本国。美酋侵我华夏之日不远矣!”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这是战乱之际,也是世界变革之际,对于尔等却是天大的良机所在,尔等若是把握住机遇,成万世之基业却是反掌间事耳!”
这些商人一个个瞪大双眼瞧着李春初,心里都是转着念头,这道士莫不是神仙一流人物,这些事情他竟是如何得知的,难道是这洪门居然在海外也布置有眼线,那可就真是了不得了!
其实他们不知,这些却是洪门在香港的谍子从各种报纸消息里拼凑出来的内容,报到来护剑堂,洪顺堂却是没有这些消息,甚至连对香港布下谍子的想法都没有。
李春初拿来吓唬这些十三行行商却是足够了。毕竟十三行商人也没有太多的消息渠道和来源知道那么遥远的地方的战争。
李春初道:“现今乃是世界之大争之世。这大争之中便是大利,大战于此,军器火药粮食布匹无一不要。诸位,美利坚、墨西哥、日本皆是产金银所在,彼等金银是世界诸国流通钱币之来源,若有闪失,银价升跌便是诸位赚取利润之所在。而南洋诸国盛产香料,是欧罗巴洲各国所必须之物,诸位当是极为明了,割据南洋诸岛,一可虎视马六甲,于路途收取费用,二可持香料以胁欧罗巴诸国,买卖尽可,三南洋肥沃,粮食高产,是为众家所求。但如无强军利炮,则是为他人做嫁衣耳!诸公不可不知!”
这些行商都是聪明人,哪有不懂的道理,一个个都是点头道:“真人所言极是!”
一个商人起身施礼问道:“求真人答我,洪杨之长毛贼可有气数否?”
李春初摇摇头道:“洪杨所持教义荒唐,不为国人所喜;洪杨二人又自相离德,竞相奢靡,不是天下主之气象;洪杨之太平军,并无改国运之良策,解民众之倒悬,久之必败,但大清之朝亦因之而分崩离析,各地团练募军当蜂起若藩镇,不过是汉末故事,黄巾重演而已。只是还不知道谁为曹刘孙而已!”
这些商人中一个书生气的说:“这样,岂非国内亦可经营?”
“可经营?咸丰皇帝一道圣旨下来,抄家灭族不了那些带兵诸侯,还抄不了你一个行商的家?灭不了你一个行商的族,你就是杀官造反,怕也是裹挟不了那么多人吧,嗷嗷饿殍可视等着去你家里抄掠一番好混个肚皮圆哩!”李春初嗤笑一声。
“这便如何?真人果然眼光长远,我等佩服至极!”
“只是我等行商当先去取何等地方为上?”
“贫道不是诸葛孔明,为诸君作隆中对!”李春初手捻胡须呵呵一笑,拿起身边的茶碗呷了一口。
众人皆是看向伍崇曜。
伍崇曜也是无奈,这个策略是李春初给的,但他们手下哪里有军事人才,就是有,也对国外两眼一抹黑,怎么提得出什么有用建议来。
只有一个身穿西洋翻领燕尾服的书生样的人正在末座处微微冷笑。
伍崇曜道:“真人慈悲!千万舍下一条道路指给学生等人才是!”
这时候,那个穿燕尾服的书生却是长身而起,长揖道:“学生容闳,今日与诸公拜会真人,听真人一席宏论,顿觉醍醐灌顶,拜服以极!”他走上一步,道:“真人知道如何行事,但诸公除了苦苦相求,却是吝惜自身,让真人如何能说得出呢?”
伍崇曜道:“容纯甫,你觉得我等当如何才是?”
容闳道:“不若大家联合与真人签上一份契约,真人所命,我等极力供给,真人护佑,我等立足平安。各取所需,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