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道理
那军官的脸色憋得如同一块猪肝。
当然不是他内疚或者羞愧自责。
李春初的问话他自然也是答不上来。
因为他正在跟那只比铁还要坚硬,比山中老熊还要有力量的手做斗争,期望获得的只是一口新鲜一些的空气而已。
他已经完全体会到了上吊、绞刑时候那些人的感受。
他就像一只离开水的鱼儿一样软弱无力地挣扎着,甚至是用眼神在哀求着那个道士能够给他一口新鲜空气。
李春初的手略微松了一点,将那军官放在地上。那军官剧烈地咳嗽着,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好一会儿,那军官才看着李春初道:“你是何人?”
李春初冷笑着道:“我是什么人不重要。你是什么人?为何斩断彩楼的绳索?你不知道这样会砸死人的么?还是拿这花街上的人命视为儿戏?”
花街上的人群已经慢慢围拢了过来,无声却是愤怒!
如果人的眼神可以杀人的话,那么这个军官只怕已经被人给凌迟了几回了。
围拢的人群眼神俱是冰冷如这冬日的寒风。
那军官脸色逐渐变得铁青,嘶声辩解道:“本官抓贼——”
李春初截口道:“你抓的是什么贼?就算是江洋大盗在这花街上,也只是抵抗逃跑,最多也就是挟持人质以求脱身,你追捕贼人,却要砍坏这花街彩楼,你是在抓贼还是要在这里害死花街上的无辜之人?”
“你,你,血口喷人——”
“贫道血口喷人?你说,这彩楼的绳索你为何要斩断?你不知道彩楼坍塌下来会压死人的么?”
“我,我是追杀那两个贼人——”
“你追杀贼人就可以斩断彩楼绳索,谋害这走花街的百姓?真是稀奇事了!难道两个小蟊贼就比这满街的人命还要重要,你居然要用这花街上的无数人命来换取你抓两个蟊贼的功劳,真是笑话!”
“我——我——”那军官无力辩驳,又见花街之上千百双眼睛都是在愤怒地盯着他,不由得更是气结,心神也不禁有些发慌。
《汉书·王嘉传》有云:千人所指,无病而死。
这里花街之上盯着那军官的眼睛何止千人!不由得他不心惊胆战。
他不禁大声疾呼起来:“那两个贼人不是普通的江洋大盗,是要掀起千万人造反的贼人,就如洪贼秀全、杨贼秀清那般起事的大贼!”
“呔!你这官儿好不晓事!不说是不是会不会有这样的起事造反,就算有,贼人必然谋于密室,深藏不露,以求万全之计,哪里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青天白日之中公然说来与你知道,你在闹市之中听得这般造反言语,就该知道是官府在施政之时出了问题,怨怼之言开始出来,就凭几句话你就说有千万人要造反,岂不是一个笑话!”
“他们说了明年就要竖起反旗!”
“前些时日,还有人在佛山的一座山岗上竖起大旗聚了一二千人说要造反,结果团练总局的总教头陈享带了两个徒弟过去,那一二千人就偃旗息鼓回家种田去了,可曾是真的造反?不过是年末租税深重,那些村民心里有怨气要骂上几句,求个聚众闹上一闹,减低些租税利钱而已,哪里是真的要造反?除非是你这般官逼民反!说了几句过头话,你便要拿人去坐牢,用刀砍人,甚至不惜破坏彩楼害死走花街的无辜之人来让你自己升官发财,那才是真的有人要密谋造你的反哩!”
那军官气了个半死,知道动手自己又不是这道人的对手,这辩驳又说不过这个道人。
而这花街之上千百行花街的人虽然不曾说话,但个个寂静无声地围在这里,都是用愤怒的眼神盯着自己。他哪里不知道自己犯了众怒,心里极是后悔没有真的抓到那两个谈论造反的小蟊贼。
现在好,给那两个小蟊贼跑了不说,还差点惹出塌天大祸来,想起若是这花街之上如果是倒了彩楼、出了人命,只怕就是抓了那两个小蟊贼交上去,也是不得在这省城诸位大老爷眼前得好。
想到这般心里一片冰凉,刚刚那热切抓住两个小蟊贼立功受赏的心思此刻却是化作流水,都丢去乌有乡了!
这里骚乱了如此许久,巡检司的几个巡丁此时才姗姗来迟,从人群里冒了个头出来。
看到那被围住的是个军官,就忙不迭地上了来问。
那军官心里憋屈,无处发泄,便道:“本官是督标营的千总,你等这班儿砍脑壳的杀才现在才跑出来作甚?还不去抓两个身上带刀伤的蟊贼,找几个人去把这彩楼弄起来,把这些棚子都弄好!看着我做甚?”
那领头的巡丁本来是过来奉承一下这个军官的,却吃了好一番挂落,心里也是有气,你把这花街弄得乌里妈叉、倒泻箩蟹、笠笠乱,现在却来寻我们的晦气,让我们来擦屁股!真是欺人太甚!
他也不去顶撞,只是笑嘻嘻地用带着浓重粤语味的官话说:“千总爷,这可不是我们这些小的能管的事情,小的们也就是巡个街,防风防走水的能耐,这些事情却是小人搞不了的,不如这样,小人给您报到番禺县衙门去,让番禺县的县太爷派人来办。”
那千总见得这般状况,哪里不知道这些油滑到极处的巡丁在推脱。
这时候,人群中走出一个长衫老人和一个虎头虎脑的后生来,李春初定睛一看,却是老熟人莫村的莫老秀才和他的孙子莫当儒。
莫老秀才朝他点了点头,走过来,却是冲他深深打了一躬道:“真人义举,在这当街救下如此多人的性命,真是无量功德!莫某在此代花街上各位拜谢真人!”
这花街上的男女老少都是一个个朝李春初齐齐拜谢了下去。
慌的李春初忙道:“贫道如何当得起各位之谢!贫道不过是见得这般事情,尽力而为而已。各位还是应该多谢那些助我一起抬起‘双龙戏珠’的善信们才是,他们不顾安危,出于热肠古道,齐心合力帮忙,他们才是有大功德的善信!”
莫老秀才却是肃容道:“各位父老,这位真人乃是鹤鸣山上的李真人,身具上天驱邪院从四品的仙官,说起来是有大法力的陆地神仙。今日李真人施展神功,救下各位父老,还在此为各位父老讨公道,非世外高人哪里能做得这般事情!各位父老也不需让李真人作难,耽误真人清修,我们就一起去县府衙门,请番禺县老父母为我等父老小民公道一断是非!”
在场的人都轰然叫好,有认得莫老秀才的在人群中高声说道:“莫老秀才说得极是!今天我们来卖花买花是讨吉利的,怎知道差点就遭遇到飞来横祸,就一起去番禺县衙向老父母请愿说项一番,必要讨个公道才是!”
那千总军官见得如此,也是慌了手脚,巡丁更是没了主意。
面对成千数百的男女老少轰隆轰隆地涌过来,又不是闹事,而是有秀才公领头的请愿,他们这些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竟是不由自主被人潮拉拉扯扯去了县衙。
李春初和陆阿采两人也不免也去了一趟县衙。
番禺县令是个崇信神仙的,成日里也是将那《三十三剑侠图》、《聊斋志异》看得滚瓜烂熟的,知道有这等人物,不免心中大喜,将李春初奉为上宾,直接将李春初又升了一级,从真人成了“仙师”。倒是那个千总跪在堂下垂头丧气等着本营的都司过来领人回军营吃军棍。
李春初这下才知道,那千总军官是督标营中军副将龚燿伦的心腹,拜了八卦门的一位高手为师,也算是军中的好手,武功也颇有火候。想不到今日却是吃了大亏。
李春初心里忖:八卦门是董海川所创,董海川是九华山云盘老祖的嫡传弟子,他的堂兄董宪号称“威震河朔”,一手燕青翻子拳使得出神入化。想不到他门下的一个不入流的弟子,就已经将两个学过“戚家合战刀”的两个洪顺堂好手伤得如此。这董海川又是何等厉害的绝顶高手?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和这个董海川过一过手才是!
他已经领悟了至诚之道,丹劲初成,从武功上已然是跻身于天下绝顶高手行列之中,自然雄心大起,也有了与天下高手一争雄长的心思。
那番禺知县自然不知道李春初还有这般心思,更不知道他其实还是造反起事的源头之一,对李春初极是恭敬,又知道名满广州的武师铁桥三梁坤竟然是这位仙师的门下弟子,这番禺知县更是觉得遇到了高人。
不是仙家高人哪里能教得了铁桥三梁坤这样的技击高手?不是仙家高人哪里能独扛万斤大物?不是仙家高人哪里能一手降服那般血勇蛮横的武夫?
必须要留下这位高人仙师!那番禺知县甚至还许下为他募捐大户,在番禺给他建一座宫观清修的泼天宏愿。
嗯嗯,如果仙师能指点一二,让自己这百里侯朝上爬个几级那就更好了!
揭过此事后,李春初、陆阿采便随了梁坤回到铁线拳馆。
这时候,李文茂已经带着那两个红船弟子已经来了铁线拳馆。
那两个红船弟子都是“凤凰仪”戏班里的武生,身上的功夫本来就练得很是不错。
“他们两个去佛山镇琼花会馆运送兵器和火药,回来时候去了花街上,本来是去吃碗云吞面,喝杯烧酒,买几盆花回去。却是在那里听说了泥模岗上陈达亭劝走要举旗造反的乡民的事情,这两个没脑子的夯货,灌了两杯马尿,就顺口胡说,说以后有几千上万的人举旗造反。
好巧不巧,就被那个千总听到。过来一盘问,这两个夯货居然不知道转弯,拿刀去砍人,偏生又打不过人家,被人砍了一路,逃上彩楼,被那个千总把彩楼关节处都砍坏了,差点坏了大事,伤了无辜。真是混蛋至极!文茂将他二人拿来,请护剑大爷重重处罚!”李文茂弯着腰向李春初讲述着整个情况。
李春初心中本来是十分的不满。
离起事尚有将近半年的时间,这洪顺堂的弟子知道这事的人不少,今天就能够顺嘴给说出来,明天若是有人叛卖了,岂不是整个起事的计划都有可能给官府知晓了去。
只是见得李文茂这般,知道他有心保全两个兄弟的性命。李春初想了想便道:“他们二人都事你洪顺堂红棍口部的下属弟子,你自去处理,却不需我来!只是一样,将他们二人退回入你洪顺堂红棍口部,不许入陈享部下,免得他二人嘴上不能把门,泄露了机密事情。”
那两个武生听得这话,却是涕泗横流,叩头不止。
一个直起身来道:“弟子不是有意泄露机密,干犯堂规军法。虽是如此,但护剑大爷要将弟子逐出麾下,弟子却是羞愧难抑,没脸见人!”
另一个却是道:“弟子自从得护剑大爷传授本领,教授道理,只觉得心头有了明灯,这迷迷糊糊二十多年的脑袋知道了为何要驱除鞑虏的道理,正想着为我华夏恢复尽自己的一份心力。现在弟子犯错,不敢求护剑大爷饶恕,却是莫要将我除名驱逐,弟子虽死亦不愿!”
李春初看看他们二人道:“你们只是不在陈享麾下,回到洪顺堂而已,算不得我驱逐你们。军法无情啊!”
这两名弟子互相看了一眼,从身边同时拔出两把匕首来,朝自己心窝猛地插去,齐声道:“弟子愿意领死!只求不要除名驱逐我们!”
这两个弟子也是下手极狠。匕首一下便没入胸口心脏,也没有挣扎便双双毙命当场。
李春初有些惊讶,伸手去夺时已是来不及了。
李文茂“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也不去救,只是拼命磕头,将额角都磕破了,血流了满脸都是。
李春初叹了口气,从身边取出一千两银票递给李文茂道:“这两位兄弟干犯军法,铸成打错,但今日他们以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清洗了这些!我便不执行军法了。你将这银子拿去,给他们的家人,就当他们是战死沙场的抚恤银子吧!只是你要抓紧洪顺堂的条规,莫要再折了这样的好兄弟!”
李文茂道:“多谢护剑大爷!”
他抬起脸,满脸鲜血和着清泪滚滚而下,道:“他们两个平日里极是仰慕护剑大爷的为人行事和道理武功,总想有机会拜您为师。今日他二人已死,我想替他们求护剑大爷给个门下弟子的荣誉。”
李春初点了点头,道:“好!今日我就收你和他们二人为我门下的入门弟子,他们二人就是你的师弟!你准备敬茶吧!”
“多谢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