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门总舵主打穿清末

五十六 忽悠又见忽悠

    五月初五,端午节。

    许多地方或许是刚入夏日,但在广州,人已经被太阳晒得冒油。

    人多了的空气也浑浊得真让人受不了,而且还夹杂着村庄里特有的鸡鸭猪牛的屎尿味道和蒸腾的水腥气,更甚至是那些坐船时候,挤在摆渡船上各色人等的汗臭狐臭脚臭口臭以及女人的脂粉头油香气。

    李春初忍着有点想呕吐的欲望,只是迈开刚刚上脚两天的新千层底布鞋随着人流慢慢地走着,手里的木杆一下一下地戳在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上,发出“笃笃”沉闷的响声。

    他方才在迳口河的那一边的堤岸上想停下来,却看到了一个少妇给才满月的孩子把尿,白亮亮的尿液冲刷着蓬勃肥厚的草,一时间让他觉得在那里多站一会儿就会被尿液溅到身上,那个少妇抬头看到了李春初,羞怯地给了一个笑容,李春初却分明从女人被汗浸透的脸看到了生活磨砺出来的粗糙。

    口腔里的干渴和满头冒出来的细汗,让李春初看见附近摊子上乌沉沉的桑葚而吞咽口水。他无比想见到已经聚集在这里的洪门的兄弟们,至少可以先好好喝上一口干净的清水。

    一棵很大的榕树,细细密密的气根垂落着,树下石桌石凳上挤着满满当当的人欢呼雀跃,而村里一阵又一阵的锣鼓声伴随着嘈杂软糯难懂的土话充塞着他的所有感觉。

    缓缓地走到了榕树下。一瓣紫荆花的花瓣飘到了身上,李春初捻起来看了看,淡淡的嫣红,粉粉的白,柔嫩如女子的肌肤。

    他想起了远在峨眉山龙象庵的白鸾,羞怯的样子有点像堤岸那边的少妇,但是他还记得那白鸾柔嫩的皮肤,让他懂得了别人说的女人是水做的的意思。

    穿过长发时候的手指就像是穿过水流,而那种柔嫩更是水一样,触碰就会担心猛然间飞溅出来清亮的水。

    有一道阴影和着浓重的男人汗味冲散了他的回忆

    他眼光慢慢地上抬,一张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男人脸,眉眼鼓鼓的,剃得靑虚虚的脑门上满是晶莹的汗珠在闪着光。

    男人笑了笑道:“在下洪顺堂把风部口吴炳辉,见过李道爷!”

    李春初也笑了笑道:“请吴兄带我去看看。”

    “道爷请随我来!”吴炳辉道。

    李春初跟在吴炳辉后面慢慢走着。

    “咚咚锵……龙舟鼓,响叮咚,今日我扒龙趁景,来到顺德乐从。你睇人潮如海,鼓声雷动,真系人逢喜事,生意兴隆。咚咚锵……”锣鼓的声音似乎一下惊醒了干渴中有些昏沉的李春初,他看到老人用高亢清亮的嗓音唱着《龙舟歌》,白色粗绸衣服的老人背后插着竹棍上有一条雕工粗陋的划水龙舟,色彩很是鲜艳,不时用手中的小木棒敲打一下挂在胸前的小锣小鼓,眼光也落到了他的青色竹布道袍上。

    他看到了老人的眼光中闪动的希冀,却只是艰难地扯了扯嘴角算是报以一个微笑。

    隐隐有高亢的歌声随着锣鼓敲击的喧嚣传来。“天生朱洪立为尊,地结桃园四海同。会齐洪家兵百万,反离鞑子伴真龙,清连举起迎兄弟,复国团圆处处齐。大家来庆唐虞世,明日当头正是洪。”接着又是噪杂的锣鼓响起,喧闹得紧。

    李春初突然之间觉得心头酥麻了一下。

    却见吴炳辉带着点不耐烦的神气,一手推开了唱《龙舟歌》的老人。

    粗糙方正,骨节粗大,汗毛发黑,指甲修得光秃秃的。

    练黑砂掌的,而且已经到了六七成火候。

    为什么自己没有见过?这黑砂掌的功力分明已经不在李文茂之下了!

    人群中急匆匆挤出来一个女人,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一身蓝花衣服,虽然生得有几分俏丽,却是被岁月消磨得脸上黄瘦,皱纹隐隐。女人走到摊子旁,开口便用很是蹩脚的官话问:“道,道长,请问你的符能不能驱邪?”

    李春初怔了一怔,道:“这位大嫂,可是家中有甚异事,若是要请符,却是如看病一般,需知道你家出现了什么异事,才能请针对的符才是有用。”

    吴炳辉脸上虽然有点不耐烦的神气,却并没有开口,站在一旁。李春初也就站着与那女人说话。

    女人却是急急地道:“我家小宝这些时日去这河涌里玩,不知是不是冲撞什么,昨夜就在发烧,郎中也看不好,约莫是撞了邪祟,村里的神婆说要请神符才行,神婆自己却是解不了邪祟。”

    李春初道:“大嫂休慌!贫道这就与你去你家看看,若有邪祟,再来施法不迟。”女人顿时便抽噎起来,一叠声地向李春初道谢不已。

    李春初笑着摆了摆手,然后朝吴炳辉道:“吴兄弟,我先去这位大嫂家看看,晚点再去寻你。”

    吴炳辉道:“好,你先去忙你的,一会忙完了去村东头土地庙旁边那里找我,我先去吃饭,等会该要议定‘扯旗’的时候了,道爷你早点来,今天晚上我买定米酒烧肉一齐吃‘龙舟饭’。”

    李春初点头道:“好,我一定来!”

    村里面比起外面河涌堤岸上的热闹来却是安静了许多。静悄悄地,除了一两声狗吠鸡鸣以外,竟然是一个人也没有。女人的脚步愈加急促,微微可以听见喘息的声音。李春初的面色却很从容,手里的幡杆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着,驱赶着不时飞过的苍蝇蚊虫之类的东西。

    这时候,女人已经到了一个黄泥垒的土屋前站住,说:“道长师傅,到了。”

    李春初四下打量了一下四处的情况,见没有什么异常便走到了土屋前用竹篱笆围成的院子中,院子里什么动物也没有,甚至连鸡舍里的鸡也没有在院子里面,只有绿莹莹的丝瓜藤攀援得到处都是。

    女人走到贴着褪色了的门神画的木门前,伸手推开了门。里面黑乎乎的,只有窗洞里射出从外面钻进来的光,光柱中间似乎还有蚊蝇灰尘翻腾。女人站在门口等着李春初进门。他沉了沉气,从背上拿了一把桃木剑在手里,似乎是要做法降妖一般。

    “呀呔!”李春初喝了一声。“何方妖魔在此?还不速速现身更待何时?”手中桃木剑拉开了一个架势,向前一指,挽了个剑花,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只模糊地听得见最后一句是“急急如律令!”

    不知何时无风自燃的黄纸符箓如流星一般直入房中而去。站在门口等着李春初进门的女人脸上有点惊惶,双手在胸前捏得紧紧的。

    符箓进入房中后就飘落在地上,悄然无声地熄灭了。屋子里面的人走了出来,手里还抱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孩子的头软软地垂在胸前,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着还是一个活人。而那个抱着孩子的人却是一个身穿黑色香云纱长褂,套着白色洋绸巴图鲁褙子的年青人,油亮的辫子垂在脑后,却见得满人宗室特有的凸脑门扁脸细眼睛塌鼻梁,全身骨骼匀称,一看就知道武功不弱。年青人脸上带着微笑,眼神却是冰冷得吓人。

    他开口就是正宗的京片子:“想不到李胡子还有这么一手捉鬼本事,倒是让爷们儿开眼界儿了!”

    李春初冷笑一声道:“你们这些龟儿子,倒是真能阴魂不散,跟我到了这里。格老子不用抓鬼降妖的符来打你才怪!”

    女人却是“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哭着说:“求下你,大老爷,俾返个苏虾(给回孩子)我。”

    李春初道:“龟儿子,把娃儿给人家撒,有啥子事,老子接下了。”

    那个年青人随手将手里的孩子朝女人一丢,女人忙不迭接住孩子的身体,却被那一扔的力量撞得跌倒在地,娘两个滚做一团。

    李春初瞥了一眼,却是没有去扶。

    年青人道:“李胡子你千里迢迢从四川跑到广州府,总不会是专门来这里抓鬼的吧?不过,这么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想来却定是有鬼,你就是那群鬼的头儿吧?”他想了想又伸手挠了挠脑门道:“柏贵、穆特恩这两个王八操的,竟然把爷忽悠来这狗屁地方抓你,爷也是他娘的猪脑子,就给过来了!”

    “李胡子你有种是爷们儿就甭跑,爷今儿就把话撂这儿了,老子是大清正经八百的固山贝子爱新觉罗·载授,不是那些不入八分的破落户,今儿在这儿做了你李胡子,别上阎王爷那儿喊冤!”

    他一招手,从屋子走出七八条汉子,一个个都是太阳穴鼓鼓的,眼中精光如电。

    李春初心微微一沉。这些居然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每一个人的身手都未必在那岳德山之下。李春初冷笑道:“你个龟儿子说那么多废话,有本事就手底下见真章!老子怕你撒?”

    “咱堂堂大清的固山贝子,也不是那种不讲究的人!你金钩李胡子名满江湖,是条汉子,我合计着吧,少说也是窦尔敦一流的人物。咱今儿也就当一回英雄好汉,各位,诸列位,对咱这位鼎鼎大名的李胡子李大侠客报个蔓儿,也让李大侠死个明白!”

    “子午门燕青拳孙劲松、太祖拳门宋振、功力拳门尹天林、查拳马秀峰、螳螂门米华英、梅花门焦良诚、昆仑正宗圣门莲花拳杜德忠、洛阳上清宫南无拳南宫鸣玉。”这八个人纷纷抱拳报上了自己的名头。

    李春初的眉头微微蹙起,这里都是北方一带的名家高手。

    子午门燕青拳、太祖拳门、功力拳门、查拳是沧州八大门派里的四个、螳螂门和梅花门是山东的,再加上道门昆仑正宗和全真教南无派的两个神秘高手和一个牛皮哄哄的固山贝子,哪一个都未必是弱者。

    自己一个对一个有赢的把握,对上两个也行,对三个就有些不容易了,四个一起上,恐怕自己还真没有赢的机会,现在是九个人,不对,还有一个黑砂掌的吴炳辉,这个恐怕是在外围埋伏的。

    李春初冷笑道:“划下道儿来吧!是车轮战还是一起上,论拳脚还是动刀枪?”

    那固山贝子爱新觉罗·载授把嘴一撇,玩世不恭地笑道。“李胡子,你武功高咱们都知道,你自己选吧,玩啥咱爷们都奉陪!不论哪种,你今天都难逃法网!”

    “那也未必!”李春初缓缓地从幡杆上摘掉了“龙虎天师”的招旗,将手中的幡杆一抖,只听得“嗡嗡”之声宛如洪钟大吕、金铁相击一般。

    他手挺幡杆摆了个峨眉通背缠闭枪的起手式,突然之间,一声响彻云霄的断喝:“请指教——”在这断喝声中,整个小院里黄土垒成的墙壁都发出了咔嚓咔嚓摇晃的声音,似乎要被震得崩碎了也似。

    那对母子竟然都被震得头晕眼花,呼吸困难,晕了过去。

    此时,肉眼可见,在李春初身边有一圈透明的气浪如龙卷一般扶摇而起,盘旋在他的身边四周,似是不断旋转的莲花。

    对面包括那固山贝子爱新觉罗·载授在内的九个人都在眼中露出深深的惊惧之色。

    爱新觉罗·载授面色终于变得严肃了起来,正色道:“李大侠咱们都是久闻大名,不曾见过,在广州我听柏贵那个丫挺的说,你是吕祖化身降世,咱都以为这老丫挺的是胡吹大气,今日一见,只怕也不差多少!我们这几个都是肉身凡胎,一个个上是对您的对吕祖的大不敬。我们九个一起上也跌份儿,成了武林中的笑话。这么着,只要您说一句,您跟这儿的反贼无关,咱哥几个立马化干戈为玉帛,拜在您门下,当您的道门门下弟子,奉您去白云观或者在这广州给您立一道观,四时八节给您上供,如何?”

    这句话差点把李春初的下巴给惊掉了下来。

    真是他娘的神转折!

    吕祖降世?我李春初洁身自好,连师,咳咳,妹子的小手都没拉过几次,你说我是酒色财气吕洞宾?

    “请问贝子?是哪个说我跟反贼有关了?又是谁说我是吕祖化身降世?”

    “柏贵那个老丫挺的小巡抚呗!他说按察使衙门里有个小书吏说您是反贼的头头,五月初五就帮那三合会洪顺堂来扯旗造反!”爱新觉罗·载授道。“今儿我拿着从台湾反贼林爽文那儿查获的天地会‘海底’来找您,结果您还真来了,你说我这……”

    “我的确和三合会洪顺堂有关,也认识他们的头头脑脑,我是不是反贼你们看着办,不过……”

    “不过什么?”

    “说我是反贼的人自己未必不是反贼,不然他凭什么说我认识洪顺堂的首脑?何况,贝子你刚刚说,我是吕祖化身降世,你觉得我这么一个浪迹天涯的道士会顾忌谁是反贼,谁是朝廷去认识人吗?江湖那么大,什么人没有,我什么人不会认识?你手里有台湾的‘海底’,我会说几句三合会的对答很奇怪吗?”

    爱新觉罗·载授眨巴着小眼睛,想了想说:“李大侠说得不错,你们说呢?”他看了看旁边的八位高手。

    “呃!”洛阳上清宫的南宫鸣玉斟酌了一下言辞道:“贝子爷,您是朝廷派来广州查穆特恩收受贿赂的事情,论理这是叶制台、柏抚台的地方事情,与您的事情无关呐!李大侠是不是反贼,是不是吕祖化身降世,也都与您无关。”

    “啊——这——”爱新觉罗·载授挠了挠后脑勺。“不错,我这个猪脑子!”

    李春初心底翻了个白眼:“真是猪脑子,一点都不差!”

    他将掌中幡杆一收,道:“那,贝子,你和八位大高手还拿我吗?我要不要逃避一回法网给几位瞧瞧?”

    爱新觉罗·载授忙满脸堆笑道:“哪敢呐!李大侠,不,李仙师是天上下来拔苦救难的神仙,我们刚才那是闹着玩的,您可千万别当真,千万别当真!”

    这时候,昆仑正宗圣门莲花拳的杜德忠站了出来冲着李春初一稽首,道:“杜某想请教一下李真人。”

    李春初扫了他一眼道:“杜先生是昆仑门人,都是三清门下何必虚客气!”

    杜德忠的腰立刻弯了二十度,道:“李真人,杜某的确是想请教一下一些事情,并不敢唐突真人。”

    “请杜先生明言。”

    “敢问李真人,这端午前后三合会的反贼是不是真的会造反?”

    李春初冷笑一声道:“少饮欺心酒,休贪不义财。福因慈善得,祸向巧奸来。造不造反与我有关?”

    “这——”杜德忠一时语塞。

    李春初道:“得道年来八百秋,不曾飞剑取人头。玉皇未有天符至,且货乌金混世流。”

    爱新觉罗·载授的诗词功底实在不怎么样,但也还算是上了几年学,好歹听得懂这些诗词歌赋,听完之后拍手赞道:“仙师不愧是仙师!真是说尽了这江湖事,人间世!待仙师有闲暇之际,还请仙师去往四九城,我虽然只是个贝子,怎么着也要奉请仙师在四九城显露峥嵘一番。您一定得来,一定得来!”

    “那好吧!咱们就此别过,贫道走了!”说着话李春初转身便信步而走,背后对这九位一流高手也毫不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