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伙伴

第11章 战战兢兢

    那天放风的时候,一个叫作王和尚的犯人忽然找他来了。

    和尚当然不是该犯人的真名,之所以这么叫,只因为他是和尚帮的头领,而且头皮刮得铮亮,像电灯泡一样。

    烟花桥监狱里有对立的两大帮派,和尚帮和道士帮。和尚帮的头领是王和尚,道士帮的头领是金老道。双方水火不容,经常爆发冲突。

    王和尚出人意料地来找林永年,并把他拉到偏僻处,塞给他两盒万金油,弄得他莫名其妙。

    王和尚朝他挤挤眼,做了个抽烟的手势。他明白了,从口袋里掏出小半盒老刀牌香烟:“对不起,只有这几根了,送给你吧。”。

    他是想结个善缘,不料王和尚反而生气了,推开他的手说:“谁要你的香烟!我要的是这个!”

    王和尚把抽烟的手势又做了一遍。

    林永年彻底给搞糊涂了,苦笑道:“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到底想要什么,干脆明说吧。”

    “你他妈装什么儍!”王和尚气呼呼说:“我要的是白粉!听明白没有?白粉!”

    林永年知道,白粉就是海洛因。由于吸鸦片需要一套用具,很不方便,所以在监狱里,鸦片已经被便于吸食的白粉取代了。他不明白的是,王和尚怎么会来找他买白粉?

    “我没有白粉,”他对王和尚说:“你找错人了。”

    “得了老兄,”王和尚冷冷道:“别跟我玩捉迷藏了,我没这心思,做买卖要紧。”

    林永年急得直跺脚:“做买卖?我拿什么跟你做买卖?你要的东西我没有!真的没有!”

    王和尚沉下了脸:“姓林的,你什么意思?我的钱难道不是钱?凭什么卖给金老道不卖给我?”

    林永年耐着性子解释:“你真的搞错了,我从不沾白粉的边,怎么会买卖白粉呢?没有的事!”

    王和尚盯着他看了足足半分钟之久,切齿道:“好,姓林的,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王和尚走了。林永年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又惊又怕又狐疑。他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忽然变成毒品贩子了。

    过了几天,就在他已经渐渐淡忘这事的时候,王和尚又来找他了,这次还带着另外几个人。

    林永年见来者不善,想躲开他们,可是来不及了,被他们七手八脚拖到角落里,摁在了墙上。

    王和尚走到他跟前,瞪着他说:“我知道你是石铁山的人,我不想跟你结怨,你把白粉拿出来,钱我照付。”

    林永年很无奈,苦笑着说:“真没办法!你为何硬说我有白粉?谁让你来找我买白粉的?”

    “这我不能讲,”王和尚说:“反正我知道你手里有货。别浪费时间了,把东西拿出来吧。”

    林永年气急败坏:“没有!我没有白粉!真的没有!嘴都说干了你怎么就是不相信呢!”

    王和尚冷冷道:“我为什么要相信?”

    “我可以对天发誓,”林永年急得脸通红:“要是我说假话骗你,叫我不得好死!”

    然而发誓也没有用,王和尚望着他狞笑道:“姓林的,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林永年惶恐地问:“你……你要干什么?”

    “我要收拾你!”王和尚恶狠狠道:“你别以为有金老道撑腰我就不敢动你了,金老道算个屁!”

    他手下那些人跟着鼓噪。

    “这小子是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好好教训教训他!”

    “对!让他尝尝咱们的厉害!”

    “揍他!揍他!”

    王和尚摆了摆手,那些人一拥而上,把林永年摁在地上拳打脚踢。

    林永年大声呼救,他知道不远处就有看守,肯定能听见,可是喊了半天也没人来,结果他被暴打了一顿。这些人下手真狠,要不是放风结束的铃声响起,他很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他遍体鳞伤,扶着墙跌跌撞撞的回到牢房,鲜血滴了一路。

    在这个地方,石铁山是他唯一的朋友。石铁山送他去医务室包扎,问他怎么得罪了王和尚?他摇头苦笑:“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石铁山听他讲了事情的经过,也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会有这种事,真奇怪。”石铁山说:“你的处境很危险,王和尚那帮人都是亡命徒,连我都对他们忌惮三分。”

    一番话说得林永年战战兢兢,又疑窦满腹。

    毫无来由的挨了一顿打,差点送命,想想实在太奇怪了。联想起被人推出窗户的事,他隐约感觉到,有个敌人处心积虑要弄死他。那人并非马世奎。他到底是谁呢?

    林永年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正因为想不出来,那个敌人就愈加危险愈加可怕。

    从此林永年再也摆脱不了恐惧的阴影,每天晚上都辗转难眠,每天早晨醒来,都会担心这一天也许就是自己的末日。这种巨大的压力让人难以承受,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庞金海,那个想要害死他的人,日子也不好过。自从和武大郎达成协议后,他每天都支起耳朵等着听好消息。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结果让他失望。

    两个月、三个月都过去了,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混蛋怎么回事?莫非他吃准我不敢声张,黑了我的钱,把我耍了?有这个可能!

    庞金海按捺不住,决定找武大郎讨说法。

    见面地点还是在宝莲阁茶馆,二楼雅阁。没有握手,没有寒暄,庞金海单刀直入地问:“三个多月了,他怎么还活着?”

    武大郎抽出一根烟点上,反问道:“你这么急着要他死?你跟他到底有何深仇大恨?”

    “这与你无关!”庞金海生硬地说:“你拖拖拉拉的什么意思?莫非想放我鸽子?”

    武大郎仰头吐了两个烟圈,后一个从前一个中间穿过,互相追逐着飘向天花板。接着又是两个。他吐烟圈的本事还真不小。

    庞金海看着他这副烧不熟煮不烂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朝那只猪头上踹一脚。他费了很大的劲才忍住没那么做。

    等了足足5分钟,武大郎终于开口了。

    “庞先生你想一想,”他弹了弹烟灰,慢悠悠道:“我若是要放你鸽子,今天还会来见你吗?”

    嗯,这话倒是不错。庞金海暗忖,这笔交易无凭无据,他要是装作不认识我,我拿他怎么办?一点办法都没有。

    庞金海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点,拿起茶壶替武大郎斟茶。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庞金海问:“给我个准日子好不好?别让我成天心神不定。”

    武大郎撇了撇嘴,露出轻蔑的笑容:“你这人瞧着挺聪明,怎么尽说蠢话?你以为弄死一个人就和弄死一只鸡一样,众目睽睽之下抓起来就宰?你他妈还想不想让我活了?”

    庞金海被噎得直翻白眼。想想他说的没错,自己真够蠢的。监狱里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周围那么多眼睛盯着,想要做掉一个人,又不留下痕迹,的确很不容易。

    “另外,”武大郎接着说:“他没死并不等于我没有动手。”

    庞金海瞟着他:“如此说来你已经做过了?”

    武大郎又喷了两个烟圈:“他还活着是因为他命大。”

    “你是怎么做的?”庞金海问:“能不能……”

    “不能!”武大郎断然道:“怎么做是我的事情,没必要让你知道,你知道结果就行了。”

    庞金海也点起了一根烟。一阵沉默之后,他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吧。反正一切拜托你了。”

    “这事急不得,有合适的机会才能下手,懂吗?”

    武大郎站起身,在庞金海胳膊上拍了拍,凑近他说:“总之你放心,我是个守信用的人,决不会拿钱不办事的。姓林的过得了初一过不了十五,回去耐心等着吧。”

    这是迄今为止听着最顺耳的一句话。

    庞金海长出了一口气,感觉对方的嘴好像也没那么臭不可闻了。

    二人在茶馆门口分手。他盯着武大郎酒瓮般的背影暗忖,看来这家伙还是靠得住的,是我心太急了。但这能怪我吗?人的耐心是有限的,十几年等下来,再多的耐心也要消耗殆尽了。

    庞金海苦笑着上了奥斯汀小轿车。这车是林永年的。

    开着他的车谋划干掉他,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庞金海心想,要是他知道了,恐怕会活活气死。

    又过了三个月,到第二年的夏末秋初了。

    这天是监狱开放探监的日子,又恰逢林永年40岁生日,沈卉去探监时带着一小盒他最爱吃的巧克力蛋糕。

    林永年有点惊讶:“今天是我生日?我自己都忘了,人在狱中已经没有时间概念了。”

    沈卉说:“这可不是普通的蛋糕,这是我和女儿自己做的,花了不少功夫呢,你尝尝味道怎样。”

    “你们俩做的?那肯定好吃。”

    林永年笑了,但笑容转瞬即逝。他很不舍地把蛋糕推开:“牢里规矩大,不让带蛋糕,还是拿回去吧。”

    沈卉坚持要他收下:“试试看嘛,万一运气好让带了呢?40岁生日是个大日子,总不能平平淡淡的一点内容都没有。”

    林永年深深叹了口气:“真是做梦都想不到,我的40岁生日会在监狱里度过。本来我还打算好好庆祝一下……”

    望着丈夫愁苦的表情,沈卉心里也很难过。

    在牢里关了半年多,丈夫被折磨得不像样了,面黄肌瘦,肮脏不堪,头发乱糟糟的,不知多久没洗了,搞得像叫花子似的,眼睛也失去了光彩,简直跟从前判若两人。要不是他的嗓音还没变,她甚至会怀疑此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丈夫。

    沈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安慰他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没办法的。好在刑期不长,转眼已经过了半年多,还剩一年半不到,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林永年苦笑,心想你哪里知道,监狱如同地狱,阴森恐怖,还有人想要害死我。这儿每一天都在煎熬中度过,每一天都像一年一样长。但他不会说出来,绝对不会。

    好事大家分享,坏事一人承担。男人就应该这样。

    林永年岔开话头,问起工厂的情况。沈卉迟疑道:“我也不太清楚,听金海说,好像最近有点起色。”

    “这就好、这就好。”林永年很欣慰:“金海也不容易啊,这副担子够他挑的。”

    沈卉说:“是啊,他把自己的生意撂一边,天天泡在工厂里,每天都搞到很晚才回家。”

    “是吗?”林永年感动地摇摇头:“真不知该怎么谢他才好。身边有这样的朋友,难得啊。”

    沈卉说:“我了解金海,金子银子他都不稀罕。将来有机会的话,在生意上帮帮他,再替他找个好对象。”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林永年说着,忽然一拍脑门:“对了,杜德本有个表妹我见过,长得挺漂亮,家境也不错,将来给金海介绍介绍。”

    “那太好了,你早该想起来的。”

    沈卉说完,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说到老杜,他昨晚特地到家里来,送了些土产,还托我给你捎口信。股东们都很挂念你,叫你保重身体,将来重整旗鼓。”

    那些股东都是林永年的亲朋好友,没有他们的支持,工厂开不起来。如今工厂落到苟延残喘的地步,实在愧对他们。

    林永年伤感地说:“你替我谢谢他们吧,再说声对不起。唉,别的我也无能为力了。”

    沈卉说:“你坐牢不是你的错,大家都理解。”

    林永年叹了口气:“那个张伯良不知怎样了?他被日本人引渡,恐怕凶多吉少啊。”

    夫妻俩默默相对,一时无语。

    规定的探望时间快到了。林永年强打精神问:“我的小仙女怎么样?小提琴还拉吗?”

    小仙女是他对女儿的爱称。沈卉说:“她挺好的,每天一有空就拉琴。金海不是给她买了雅辛的唱片吗?她正跟着唱片练习一支新曲子,叫什么圆舞曲……对了,是一首美国曲子,叫田纳西圆舞曲。她说等你回家了,要开舞会庆祝,她给我们伴奏。”

    林永年心里暖融融的。这个女儿真是上天的恩赐,美丽、聪明又懂事。妻子也是这么贤惠,苦也苦在心里,从没有半句怨言。为了她们,我也必须咬紧牙关活着,将来东山再起,回报所有爱我帮我的人。

    林永年忘记了烦恼和恐惧,怀着愉快的心情与妻子告别。自从入狱以来,这还是头一次。

    今天是他的40岁生日,一个很特别的日子,今天感觉一切都有些不同。监狱不那么阴暗了,环境也不那么污秽了,就连凶神恶煞般的武大郎都变得和善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