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伙伴

第50章 歪嘴婆

    歪嘴婆五十多岁年纪,姓名不详,生一张瓜子脸,但可惜上下颠倒了,也就是上头小下头大,看着有点怪异。

    她脸上的皮肤也不寻常,像吕松纸一般黄而韧。她瘦瘦的,但很有精神,两只眼珠子滴溜乱转,走路屁股一扭一扭,手上的花手绢跟着甩来甩去,十分妖娆,显然年轻时也曾风流过。

    歪嘴婆是她的绰号,其实她嘴并不歪,只是做了不少乱点鸳鸯谱的事情,是个麻烦制造者。常言道,轿夫的腿,媒婆的嘴。所谓“歪嘴”就是胡言乱语的意思。

    歪嘴婆这个绰号她当之无愧。她这张嘴太厉害了,无中生有、颠倒黑白,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举个例子,据说她曾经给一个姑娘做媒,说男方很有钱,而且长得一表人才,眼睛虽然有点小毛病,但一点都看不出来。

    这么好的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姑娘很感谢歪嘴婆。不料嫁过去才发现,那男人竟然是个瞎子!

    姑娘跑去找歪嘴婆算账,歪嘴婆不慌不忙道:“怎么能怪我呢?我早就告诉你了,他眼睛有毛病,一点都看不出来,没骗你呀。”

    姑娘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气得差点上吊。当然了,这只是弄堂里的传闻,究竟是真是假难以断定。

    歪嘴婆和贾半仙有不少共同点,其一,都是大嘴吃四方、出口不认账的人;其二,她也把沈方当成唐僧肉,想要从他身上发点小财。于是就在林浣芝改名为林媛媛的同一天,歪嘴婆冒雪冲风,一扭一扭的来到了沈记饭馆。

    她走到沈方面前,拿花手绢朝他拂了一下,嗲声嗲气地说:“哟,沈老板,你正忙哪?”

    她的声音很清脆,宛若少妇,跟那张又老又黄的倒瓜子脸实在不相配,让人毛骨悚然。沈方冷不丁被吓到了,哇的喊出声来。

    歪嘴婆的花手绢甩到他脸上:“干嘛呀沈老板,一惊一乍像见了鬼似的,不认识我了?”

    沈方一肚子没好气:“我说歪嘴婆,你讲话别这个样子好不好?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歪嘴婆一听就不乐意了。

    “你这叫什么话!”她叉腰瞪眼,手指头戳到了沈方鼻子上:“我这个样子怎么啦?啊?怎么啦?倒退三十年,追我的男人排长队呢,像你这样的我连瞧都不瞧!”

    “哼,不瞧才好呢,谁要你瞧!”

    沈方咕哝着,继续算他的账。

    歪嘴婆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懊恼地在自己嘴上拍了一下,朝沈方身上靠过去,声音又变得甜腻腻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沈老板为人还是挺不错的,忠厚老实勤勤恳恳,是个过日子的人。要是你现在追我的话,我一定会认真考虑的。”

    沈方往旁边挪了挪,拱手道:“谢谢。不敢当。”

    “怎么?嫌我老了?”歪嘴婆搔首弄姿地说:“我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你看不出来?”

    沈方说:“大概我眼睛花了,反正我没看出来。”

    “哼,木头疙瘩!”歪嘴婆甩了甩花手绢:“玩笑也开够了,说正经的吧。沈老板,你一个人过不觉得寂寞吗?”

    “不觉得。”沈方说。

    歪嘴婆嬉皮笑脸:“我再问一句,要是有个漂亮的小寡妇在你面前,你追不追呀?”

    沈方白了她一眼,只管闷头打算盘,打得噼啪响。

    歪嘴婆抓住他的手:“别打了好不好?沈老板,你先停一停,我有正经话跟你说。”

    沈方讥讽道:“你还有正经话?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什么东边西边,我说的全都是正经话。”歪嘴婆脸不红心不跳:“算盘先别打了,噼里啪啦吵得我脑袋疼。”

    沈方甩开歪嘴婆:“你管你说,我管我打,不碍事。”

    歪嘴婆索性抢走了算盘:“别打了,你好好听我说。我为了你的终身大事,冒着大雪一步一滑的赶过来,还差点摔个跟斗,天底下上哪儿找我这么热心肠的人啊!”

    沈方哼了一声:“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要是没有钞票进账,你还会这么热心吗?”

    “钞票?钞票当然是要的,否则你让我喝西北风啊?”歪嘴婆笑眯眯说:“况且你好歹是个老板,还怕拿不出钞票?”

    沈方说:“我是个穷老板,勉强混口饭吃。”

    “得了,别大脚装小脚了,谁不知道你沈老板是崇德坊里的这个。”歪嘴婆朝沈方竖起大拇指。

    沈方冷冷道:“就算有钞票也不能往黄浦江里扔。”

    “这算什么话!”歪嘴婆连连摇头:“讨老婆可是人生大事啊,花点钞票难道不应该?”

    沈方把算盘从她手上夺了回来:“这些年我没老婆也过得挺好,不想花这冤枉钱!”

    “我说你呀,真是榆木脑袋不开窍!”

    歪嘴婆撇着嘴,把手上的花手绢连甩了好几下:“你看看你,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弄得像根老黄瓜!你是个光棍,藏那么多钱干什么?没儿没女的,留给谁去?留着给自己买棺材?”

    沈方啐道:“呸呸呸!乌鸦嘴!你才买棺材呢!怎么说话的!”

    “你别怪我说话难听,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嘛。”

    歪嘴婆侃侃而谈,这些话都是她的职业语言,说过不知多少遍了:“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没有把沈家的香火传下去,就是沈家的罪人,将来百年之后,你还有脸去见沈家老祖宗吗?”

    沈方嘀咕:“有脸没脸关你什么事。”

    歪嘴婆继续拿这个题目做文章:“你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我真的是替你着想。你已经四十多奔五十了吧?这年纪再不成家就来不及了,难道你真想让沈家绝后?”

    沈方很不耐烦:“够了够了,这话我不想听,你跟别人说去吧。”

    阿牛走过来,帮师父打发这个讨厌的女人:“歪嘴婆你来吃饭?早市已经结束了,午市还没开始呢,走吧走吧。”

    “你啰嗦啥!我偏不走!”歪嘴婆跺了跺脚:“给老娘泡杯茶来,老娘说了半天,嘴都说干了!”

    阿牛朝她扮了个鬼脸:“对不起,茶叶没有了。”

    “来杯白开水也行。”

    “没有白开水,只有自来水。”

    “滚你的蛋!小赤佬!”歪嘴婆气呼呼地说:“让老娘喝自来水,想让老娘拉肚子啊?”

    阿牛哼道:“这么多废话!爱喝不喝!”

    歪嘴婆骂道:“小赤佬!你有种别讨老婆,别来求老娘帮忙!”

    “我绝不会求你的,”阿牛说:“我要讨老婆自己找。”

    歪嘴婆冷笑道:“阿牛,不是老娘瞧不起你,就凭你这德性,自己找只能找个大嘴巴水泡眼弹簧腿的老婆。”

    “你说啥?我听不懂。”

    “你真笨,这都不明白?找个癞蛤蟆呗。”

    阿牛气得瞪了歪嘴婆一眼,一甩手走了。

    沈方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这个女人虽然讨厌,但还是挺幽默的,一肚子俏皮话。

    然而,歪嘴婆接下来的话就让他笑容顿失了。非但如此,还非常愤怒。

    歪嘴婆带着一脸坏笑朝沈方凑过去,把声音压得很低:“沈老板,你为啥不想讨老婆,原因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沈方问。

    歪嘴婆一字一句地说:“你想老牛吃嫩草,对不对啊?”

    沈方一愣:“这话什么意思?”

    “得了,你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歪嘴婆说:“前两天我在崇德坊碰上你外甥女了,她真是名不虚传啊,长得比她妈还漂亮,雪白粉嫩,像朵花儿似的,人见人爱。”

    歪嘴婆挤眉弄眼,这副表情比语言更生动更恶毒更有启示性。沈方一下全明白了,脸涨得通红,随后变得煞白,接着又变成了铁青色。

    这些变化全都发生在半分钟之内,简直像变色龙一样。一个人只要不是瞎子,肯定能看见。但歪嘴婆愣是装傻,继续讲下去:“你家那个女佣人叫啥?叫周嫂是不是?”

    她嬉皮笑脸,接着说:“这个周嫂虽然年龄大了一点,但长得还不错,清清爽爽的。沈老板,你真是艳福不浅啊,左一个右一个。崇德坊那么多男人,谁能比得上你哦!他们都是驴屎蛋子外头光,你是闷声不响发大财……”

    “放你的狗屁!”沈方猛地拍案怒吼:“你给我闭嘴!”

    他这个老好人这辈子还从未如此愤怒过。歪嘴婆那些话实在太难听了,让他忍无可忍。

    在后面吃饭的阿牛和两个伙计吓了一跳,忙扔下碗跑过来。阿牛问:“师父,出了什么事?”

    沈方气得浑身直哆嗦,指着歪嘴婆喊道:“你……你胡说八道!屎壳郎打喷嚏,满嘴喷粪!”

    歪嘴婆还在装模作样:“沈老板,你这么大个人怎么像小孩子一样,说翻脸就翻脸啊?”

    “翻脸?翻脸还是轻的!”沈方咬着牙说:“你要不是女人,今天我非扇你两巴掌不可!”

    “莫名其妙!你凭什么?”

    “凭什么?就凭你说的那些屁话!”

    “那些话的确不像话,我道歉、我道歉。”

    歪嘴婆低头哈腰,并夸张地在自己嘴上拍了一下:“唉,我这个人就是心直口快,吃亏吃不够。”

    沈方狠狠瞪着她:“这话什么意思?你讲讲清楚!”

    “算了算了,别讲了。”歪嘴婆装出要走的样子。

    沈方一把抓住她:“不行!你给我讲讲清楚!”

    歪嘴婆做害羞状:“沈老板,你别拉拉扯扯的好不好?被人家看见要误会的,传出去我还怎么见人啊。”

    “呸!”沈方啐道:“你少来这套!今天你不讲清楚就别想走!”

    “算了,还是别讲了吧。”

    “不能算了,你一定要给我讲讲清楚!”

    “好吧,那我只好讲了。”歪嘴婆叹了口气:“刚才那些话可不是我编的,都是我听来的。”

    “在哪儿听的?”

    “这还用问?当然是在崇德坊啦。有人议论你的时候,我恰巧从旁边走过,听到了几句。人长着两只耳朵,有时候想不听都不行。”

    沈方黑着脸追问:“谁在那儿议论?”

    “对不起,这我不能讲。”歪嘴婆正色道:“万一闹出什么事情来,我可吃罪不起。”

    沈方喊道:“你不说,我就认为是你编的!”

    “不是!真不是!我骗你的话,天打五雷轰!”

    歪嘴婆一副庄重的表情,把拿着花手绢的手高高举起:“那些话真的是我听来的。不瞒你说沈老板,有些话他们讲得还要下作呢,连我这老太婆都不好意思听。”

    沈方把胸脯拍得砰砰响:“让他们说去吧,爱怎么说怎么说,我身正不怕影子歪!”

    歪嘴婆连连摇头,嘿嘿冷笑。

    沈方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儍、笑你呆。”歪嘴婆说:“沈老板,你也是读过三字经、百家姓的人,难道没听说过人言可畏吗?”

    沈方的嘴角很明显地抽动了一下。

    “当然啦,我是相信你的,”歪嘴婆接着说:“那种事情你做不出来,但别人未必相信。而且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传来传去,假的就变成真的了,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沈方愣在那儿,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歪嘴婆牢牢掌控着局势,收放自如,又把话拉回来:“不过你也别太紧张,我有办法帮你。”

    “哦?什么办法?”

    “把人家的嘴堵住就行了。”

    沈方气不打一处来:“你胡说什么!人家的嘴又不是窟窿,怎么堵?你堵给我看看!”

    歪嘴婆显得高深莫测:“想要堵人家的嘴其实很容易。”

    “拿什么堵?”沈方问。

    “拿老婆堵啊。”歪嘴婆笑眯眯说:“你只要把老婆讨进门,那些谣言全都一风吹了。”

    当着徒弟伙计的面,沈方不敢再多说,生怕冒出什么更难听的话来,只好指着门口朝歪嘴婆喊:“你给我出去!出去!”

    歪嘴婆做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我说沈老板,世上有你这么做买卖的吗?你这儿不是衙门,是饭馆,来了就是客……”

    “少啰嗦!”沈方顿足大叫:“出去!出去!”

    “好好,我走、我走。我冒这么大雪来替你做媒,想不到你这样对我,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烧香进错庙,好心没好报!”

    歪嘴婆咕哝着走出沈记饭馆,偷偷做了个鬼脸。

    这时雪下得更大了,雪花从天上默默飘落。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尽管歪嘴婆的脸皮像吕松纸一样又老又厚,还是被刺痛了。但她不在乎,她心里是暖融融乐呵呵的,因为大洋的叮当声正在她耳边回响。

    一个人说话做事,最怕见到的反应是没有反应,如同一滴水掉在沙滩上。而沈方的反应正是她所期待的,刚才他暴跳如雷,恰恰说明那些话击中了他的要害,说明激将法奏效了。

    歪嘴婆一路哼着小曲,甩着花手绢,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中。

    能把沈方拿下真的很不容易。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还关系到她的职业声誉。她成功了,她是媒婆这一行里的智多星。

    常言道,请将不如激将。那些恶毒的话实际上都是她编的。虽然她发了誓,什么天打五雷轰,但她根本没放在心上,她发誓就像喝水一样随便。

    她打出的第一张牌效果良好,沈方已经上钩,该择机打出第二张牌了。

    歪嘴婆判断得没错,沈方的确上钩了。当怒火消退、冷静下来之后,他想想歪嘴婆的话并非毫无道理。

    人言真的很可畏。他想,仅仅是被别人议论几句,我已经觉得很不自在了,假如议论的是那种下作的内容,我这张脸往哪儿搁?还怎么出门见人啊!

    更糟糕的是还没法辩解,总不能拿着喇叭在弄堂里喊,没那种事情!我沈方是清白的!而且不喊还好,越喊越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完了!屎盆子扣到头上再也甩不掉了!

    想到这可怕的后果,沈方简直不寒而栗。怎么办?也许真该考虑一下歪嘴婆的建议,讨个老婆进门?

    然而,这个想法同样让他踌躇。习惯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他打了半辈子光棍,已经习惯了这种平静的生活,要改变它难免疑虑重重。不过,更重要的因素还是外甥女林媛媛。

    他居住的这所房子是父母留下来的,上上下下共五六个房间。父母亡故、妹妹出嫁之后,剩下他一个人,有时候真的很孤寂,甚至很害怕。怕自己突发急病,死了都没人知道。

    现在外甥女来了,还带来了周嫂和小白。两个人加一条狗,使这个冷冰冰的地方变得热闹起来,像个正常的家了。

    媛媛是个乖巧的孩子,很清楚自己的境况。虽然她从未流露过,但沈方看得出来,她总有些寄人篱下的感觉。她处处小心,生怕惹舅舅不高兴。为了不给舅舅增加负担,还想放弃学小提琴。但沈方不答应,让她每周两次去雅辛那儿继续学习。他愿意花这个钱。

    他是看着林媛媛呱呱坠地、从一个小婴儿长成大姑娘的,这种感情和父女没什么两样。他心里已经把媛媛当成了自己的女儿。正因为如此,他就多了一份担心。要是讨个老婆进来,又碰上个不贤的女人,媛媛也许会受委屈,那是他无法接受的。

    沈方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先观望一下。都说时间是最好的缓冲剂,但愿那些可怕的议论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消散或转移。

    然而,他的希望很快就破灭了。

    那天午市结束后,他抽空回家拿点东西。走到崇德坊,看见一堆人在过街楼下面聊天,交头接耳嘻嘻哈哈。见他走过来,这些人立刻停止了谈话,笑着跟他打招呼。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反正在他看来,他们笑得很诡异,多半是在议论老牛吃嫩草。

    沈方面红耳赤,头都不敢抬,几乎是一路逃回家的。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几十年的好名声难道就这样轻易毁掉了?

    尽管忧心忡忡,他对讨老婆这件事仍持抗拒态度,所以歪嘴婆再次上门提亲,又碰了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