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伙伴

第91章 无法呼吸

    杨金保泡好了茶放在沈方面前,然后退出去,关上了房门。

    沈方注意到,这几年庞金海变化很大,肚子凸出来了,腮帮子垂下来了,头也有点秃了,脖子后面鼓起了槽头肉,从前清秀俊朗的模样已荡然无存,但同时也多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威风。

    庞金海望着沈方问:“好久不见了,大哥身体还好吧?”

    “还好还好。”沈方敷衍道:“你呢?你身体好吗?”

    庞金海摇摇头:“马马虎虎吧。崇德坊的老邻居们都还在吗?”

    “还在、还在,他们都挺好。”

    沈方笑着回答。庞金海如此念旧,他觉得希望又增加了几分。

    庞金海接着问:“大哥的饭馆生意怎么样?”

    沈方黯然摇头:“唉,别提了,东洋鬼子……不不!日本人!日本人对粮食统购统销,饭馆生意一天不如一天。”

    庞金海笑笑说:“是啊,如今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对了大哥,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这个问题正是沈方盼望的,接下去就能顺水推舟向他借钱了。但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又吞吞吐吐难以启齿。

    庞金海恳切地说:“我差一点就是你妹夫了,咱们之间还用得着见外吗?有事尽管讲。”

    “好吧,”沈方鼓足勇气说:“我想找你借点钱,有急用。”

    “你要借多少?”

    “三根大黄鱼。”

    庞金海一愣:“你要这么多钱干嘛?”

    沈方支支吾吾:“这……唉,一言难尽……”

    “到底出了什么事?”庞金海追问。

    沈方尴尬着脸:“是这样的,前两年我结婚了,我老婆……”

    “原来大哥成家了?”庞金海打断他:“你看你,这么大的喜事,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沈方叹了口气:“喜什么呀,我愁都愁死了。”

    “此话怎讲?”庞金海问。

    “我们那儿有个做媒的歪嘴婆你知道吧?”

    “我听说过,怎么啦?”

    “唉,我被她骗了,把一个雌老虎讨进门,这两年闹得天翻地覆,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

    庞金海不是外人,所以沈方也不管什么家丑不家丑了,索性竹筒倒豆子,和盘托出:“昨天她又搞事情了,要把阿卉的女儿从家里赶出去,让她睡在饭馆里……”

    “这个女人真不像话!”庞金海气愤地拍了一下沙发扶手:“这个家又不是她的,她凭什么!”

    “我也是这么说的,可她蛮不讲理,非要把阿卉的女儿赶走不可,否则就离婚!”

    “离就离呗!这样的女人谁吃得消!早离早好!”

    沈方咽了一下口水,说道:“可是……她狮子大开口,满足她的条件才肯离。我实在没办法了,所以……请你看在阿卉面上……”

    庞金海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闭嘴:“好吧,我明白了。你稍等,我去去就来。”

    庞金海起身走了出去。看来事情有点苗头。

    沈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抬眼朝周围打量着。

    堂皇的别墅,奢华的房间,这一切都清楚地说明,庞金海早就不是从前那个阿庞了,他已经高高在上,跻身于大亨的行列了。而这一切发生在短短几年间。沈方不由得感慨,真是乱世出英雄啊!

    想到这儿,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刚才向庞金海借钱之所以难开口,是因为庞金海在替日本人跑腿,钱来得不光彩。若非走投无路,他绝不会上这儿来。唉,愿上帝饶恕我。

    这时房门开了,庞金海走进来说:“大哥,我已经对杨金保交待过了,待会儿你找他吧。”

    沈方点头道:“借纸笔用一下,我写张借据……”

    “不用不用!”庞金海打断他:“咱们像自家人一样,什么借不借的!拿去!不用还了!”

    沈方摆手道:“不不,还是有借有还的好……”

    “别说了,就这样吧。”庞金海把沈方拽起来:“知道你忙,我也不留你了。杨金保在门口等着呢,快去吧。”

    “不管有没有借据,这钱以后我一定要还的。”

    沈方在门口停下,尽管庞金海并没有要送他的意思,他还是回头拱了拱手:“我告辞了,你留步吧。”

    沈方走出小客厅,迎面碰上一个年轻妖冶的女子,天鹅绒旗袍外面披着一件昂贵的紫貂皮大衣,身上香得有点呛人。

    沈方目送她进了小客厅,这才穿过走廊来到大厅门口。杨金保手上拿着一只小皮包站在那儿。

    沈方问道:“刚才走过去的那个女人是谁?庞会长的太太?”

    杨金保暧昧地笑了笑说:“庞会长没有太太。”

    这个回答让沈方莫名的松了口气,尽管是太太也好,不是太太也好,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阿卉已经死了,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可怜的阿卉。

    杨金保朝他递上那只小皮包:“庞会长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多谢多谢!”

    沈方高兴地接过小皮包,可是打开一看,热乎乎的心立马就凉了。

    包里装的不是金条,是一沓钞票,充其量不过五六百块钱。

    杨金保一直在盯着他的脸,见他表情一变,忙开口道:“对不起沈先生,庞会长让我向你打个招呼。近来他连吃了好几笔坏账,手头也不宽裕,只好请你谅解了。”

    呸!鬼话连篇!住在这样的豪宅里,养着一大帮警卫,还说不宽裕!明明是耍我,拿我当乞丐!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当年你向阿卉求婚,请我帮忙,话讲得多好听!如今翻脸不认人了!

    一股怒火腾的窜上沈方心头,他真想冲回小客厅,把钱摔到庞金海脸上。但他做不出,也不敢做。

    他砰的关上皮包,交还给杨金保:“请你转告他,我不是叫花子,这点钱让他自己留着吧!”

    这已经是沈方能说的最重的话了,说完转身就走。杨金保在背后喊了几声沈先生,他连头都没回。

    蒙蒙细雨还在下,冰凉的雨丝落在滚烫的脸上,让沈方逐渐恢复了平静。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沮丧和无助。弄不到钱,婚就离不成,就意味着他和外甥女将继续受罪,怎么办?

    他迷茫地站在街头,觉得这座熟悉的城市忽然变得那么陌生,一时竟没了方向,不知道哪条是自己要走的路。

    天空像铅一样灰蒙蒙沉甸甸的,仿佛直接压在头顶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蹒跚着回到饭馆,这时天都黑了,身上那件棉袍也几乎湿透了,又冷又沉,水顺着脸庞往下滴。

    阿牛见状,急忙拿干衣服给他换上,让他坐在灶台前暖和一下,还给他泡了杯热茶。

    阿牛很乖巧,从师父的神态上,他已经猜到结果不妙,所以对借钱的事绝口不提。但沈方却主动说道:“唉,丢人现眼、丢人现眼啊!”

    这下阿牛不能不问了:“怎么啦师父?白跑了一趟?”

    沈方重重的叹了口气:“阿牛啊,我都这把年纪了,看人还没你看得准。我不听你的话,结果自找没趣。”

    阿牛只好安慰他:“不要紧师父,你别放在心上,用不着跟这种势利小人怄气。再说这也不是火烧眉毛的事情,想想别的办法吧。”

    沈方黯然摇头:“唉,哪有办法好想啊。”

    沉默了一阵,阿牛说:“师父,你累了,早点回家吧。反正店里生意也不忙,我应付得来。”

    沈方确实很累了,身子累,心更累。虽然他极不愿意看到妻子那张冰冷的脸,还是听阿牛的话回家了。

    今天他外出的目的,朱碧云是知道的,所以一见到他就问:“怎么样?搞定了吗?”

    沈方没搭理她,直接上楼去了。朱碧云追到楼上,在房门口拦住了他,伸手道:“拿来!”

    “什么拿来?”

    “这还用问?三根大黄鱼啊。”

    沈方推开她的手:“别说大黄鱼小黄鱼了,连个黄鱼鳞都没有。”

    朱碧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夺过他手上的包,倒拎起来,里面的东西哗啦掉了一地。

    沈方气愤地喊:“你干什么?”

    朱碧云嗓门更大:“你把金条藏哪儿了?你不是要离婚吗?要离就把金条拿出来!”

    “有的话不用你说,早拿出来了!我巴不得赶快离婚呢!”

    沈方冷冷的斜了她一眼,蹲下去把散落在地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放进包里。

    朱碧云显然不相信,她黑着脸,抬脚朝包上猛踢了一下,包打了个滚,刚收拾好的东西又散落一地。

    沈方气不打一处来,想发火又拼命忍住了。他已身心俱疲,实在没力气再跟她吵架。

    他把东西放回包里,走进卧室,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可是朱碧云冲到他面前大喊大叫:“死老头子!你以为你是谁!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老板、四十多岁的老光棍!我嫁给你是看你可怜,想不到你还端起架子来了!狗戴帽子装人样了!”

    她的嘴像机关枪似的,啪啪啪猛烈扫射,打得火星四溅。

    沈方气得脸煞白,颤巍巍道:“你……你说这话简直不要脸!你摸着心口想一想,是谁假装被坏人追赶,对我使美人计?又是谁在我面前假装贤妻良母,骗我上当?”

    一个人即使再凶再横再霸道,被当面打脸也吃不消。朱碧云愣在那儿,一时间机关枪竟卡壳了。

    沈方趁胜追击:“你爹明明是杀猪卖肉的,你却说你家是书香门第!还出了好几个举人,秀才一抓一大把!哼,脸皮比铁皮还厚!”

    最后这句话是朱碧云经常讲的,现在用来攻击她了。朱碧云顿时面红耳赤,尴尬万分。

    沈方接着说:“你骂的没错,我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老板。既然如此,你勾结歪嘴婆算计我干什么呢?上海滩比我大的老板有的是,你干嘛不去找他们啊?”

    如果硬要说这桩婚姻对沈方有何好处的话,那就是他的口才大有进步,经过几年的磨练,笨嘴笨舌的他也学会嘲弄讽刺了。

    朱碧云被刺得很痛很难堪,而且无法正面回击。但她毕竟是吵架高手,眼珠一转,索性摆出一副无赖腔,阴阳怪气地说:“要问为什么不算计别人算计你,很简单,那是因为你儍、你笨、你缺心眼!把你卖了你还替我数钱!怎么样?满意了吧?”

    现在轮到沈方卡壳了。吵架他永远不是朱碧云的对手。

    朱碧云开始痛打落水狗:“你要离婚,没问题,我不会吊死在你这棵树上!三根大黄鱼拿出来,我马上就走!来!拿出来!”

    沈方痛苦地摇着头。假如他有的话,别说三根,六根他也愿意。可是他没有,半根也没有。

    “你真的拿不出?”朱碧云说:“好吧,我给你出个主意,把房子卖掉,三根大黄鱼就有了。”

    “不!房子决不能卖!”

    沈方断然拒绝。这房子是父亲传下来,让他安身立命的,要是卖掉,怎么对得起父亲的在天之灵?

    朱碧云冷笑道:“金条你拿不出,房子又不肯卖,那怎么办?我净身出户好不好?”

    她的口吻是那么恶毒,沈方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朱碧云砰的拍了一下桌子,横眉立目道:“老家伙你给我听着,今天我把话撂在这儿,要么把金条拿出来,咱们好聚好散,要么我就青藤缠老树,缠死你为止!”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沈方心上,他觉得胸口剧痛,喘不上气来,随后两眼发黑天旋地转,咕咚栽倒在地板上,把椅子也带倒了。

    “哼,你想装死吓唬我?少来这套!老娘我……”

    朱碧云话说了半截,发现沈方口吐白沫,真的昏死过去了,不禁吓了一跳,急忙俯身察看:“喂,你怎么啦?喂!喂!”

    她摇晃了沈方几下,沈方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时林媛媛出现在门口。沈方摔倒的声音很响,她被惊动了,上楼来看看出了什么事。

    朱碧云跳起来朝她喊:“你舅舅昏过去了,快找人送医院!快!”

    林媛媛又急又怕,急忙跑出去向邻居求助。

    几分钟后,白大嘴、张大顺等人就赶来了,七手八脚的把沈方抬上三轮车,送往最近的公济医院。

    沈方的症状是典型的心肌梗塞,经过一番抢救,他慢慢苏醒过来,但危机并未解除,还需留院观察。

    白大嘴叹道:“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

    张大顺问:“老沈,你怎么回事?今天早晨我见你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不行了呢?”

    沈方没有回答,只是嘴角抽搐了一下,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朱碧云心虚,生怕真相暴露被众人指责,谎称要回家拿些东西,然后就一溜烟跑了。

    林媛媛对叔叔伯伯们感激不已,含泪道:“真不知该怎么谢你们,今天多亏你们帮忙。”

    白大嘴代表大家发言:“这么说就见外了,远亲不如近邻嘛,帮这点忙是应该的。”

    林媛媛说:“辛苦大家了,你们回去休息吧,我在这儿守着。”

    张大顺不放心地问:“你一个人行吗?怕不怕?”

    “行,不怕。”林媛媛说。

    白大嘴叮嘱道:“媛媛,假如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千万别客气,我们随叫随到。”

    林媛媛送走了好心的邻居们,时间已是深夜,整个医院没一点声音,静得像座坟墓。

    由于煤炭供应不上,暖气已经停了,屋子里越来越冷。林媛媛打来一盆热水,绞了毛巾给舅舅擦脸。

    沈方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苏醒,心疼地说:“媛媛,别忙活了,你也休息一下吧。”

    “没事的,”林媛媛说:“医院里冷,热水擦脸暖和暖和。”

    沈方吃力地抓住她的手,喃喃道:“你是个好孩子,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妈妈,你别怪我噢。”

    林媛媛心里酸酸的,只好强装笑颜:“你说什么呀舅舅,你对我这么好,我感激还感激不够呢。”

    沈方摇头道:“我是心有余力不足啊,我这个人太没用了。”

    他停了停,接着说:“她骂的没错,我儍、我笨、我缺心眼。都怪我不好,引狼入室,我是个害人精……”

    “别这么说,”林媛媛轻声打断他:“舅舅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不只是我,大家都一致公认的。”

    沈方苦笑:“好?好有什么用?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可怜的孩子,我真替你担心,我要是死了……”

    林媛媛急忙捂住他的嘴:“舅舅,你别胡思乱想!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沈方深深的叹了口气:“上帝保佑,但愿如此吧。我要是死了,你孤苦伶仃的怎么办啊!”

    这些哀伤的话像刀子一样,从林媛媛心上重重地划过,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沈方颤巍巍的取下自己的手表,交给林媛媛:“这个你带回去。”

    “为什么?”林媛媛说:“现在正好用得着它。”

    沈方摇摇头:“拿着吧孩子,舅舅也没有别的东西能给你了。”

    林媛媛再也忍不住了,她背过脸去,抹掉涌出眼眶的两颗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