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伙伴

第93章 人的劣根性

    电话接通了,里面传出嗡嗡嘤嘤的说话声。

    当铺老板对着电话喊:“哥,我要报警!我这儿出事了!……一大早来了三个女骗子,你马上派人来……好好!我等着!”

    朱碧云见他来真的,并非吓唬人,不由得慌了,一边抱起首饰盒一边朝女儿使眼色,想要溜之大吉。

    朝奉先生居高临下,看得明白,急忙命令小伙计:“关门!快关门!别让这三个骗子跑了!”

    小伙计脚快手快,立刻关门上锁,截断了朱碧云和她两个女儿的去路。三个女人在当铺里团团转,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朱碧云想到光棍不吃眼前亏的古训,决定服一回软装一回怂,于是对当铺老板陪笑道:“这位老板,何必这样呢?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是开门放我们走吧。”

    老板哼道:“你要走?不想让我们吃官司了?”

    “不敢不敢!”朱碧云连连拱手:“老板大人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我气昏头了,胡说八道。”

    “你气昏头?我他妈还气昏头了呢!”当铺老板咆哮:“警察局赵局长是我亲哥!别人拍我马屁都怕拍不上,你竟敢跑到这儿来跟我撒野,真是老虎头上拍苍蝇!”

    小伙计加上一句:“狗熊身上挠痒痒!”

    朱碧云充分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对当铺老板连连鞠躬,角度越来越大:“请老板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当铺老板冷冷道:“你这话早点说多好,现在晚了!警察已经来了!等着吃官司吧!”

    朱碧云和她两个女儿吓得脸都绿了,冷汗滴里搭拉往下掉。

    警察没让她们等多久,很快就赶到了。那是两个老熟人——竹竿和酒坛,这一带归他们管。

    竹竿故意抖威风,三个女人明明就在眼前,他还大声嚷嚷:“那三个女骗子在哪儿?在哪儿?”

    当铺老板指着朱碧云和娇凤美凤:“瞧!就是她们!”

    酒坛把手铐抖得哗啦啦响:“好大的胆子,竟敢骗咱们局长的兄弟!瞎了你们的狗眼!”

    朱碧云战战兢兢:“误会、误会,我们不是诈骗……”

    “哼,还想赖!”朝奉先生打断她:“你说你是盛宣怀的表妹的外孙女,这叫冒认名门!”

    朱碧云硬着头皮狡辩:“不不,没有冒认,我真的是盛宣怀的表妹的外孙女,不骗你。”

    朝奉先生冷笑:“我这辈子什么人没见过?就你这德性还想冒充名门之后?也不拿镜子照照!”

    竹竿说:“这个女人鹰钩鼻子,满脸横肉,一看就不是善良之辈!”

    酒坛说:“她两个女儿眼睛贼溜溜的,也不是好东西!”

    当铺老板摆手道:“别多费口舌了,把她们带走!”

    竹竿和酒坛唯命是从,把三个女人统统铐了起来,就像一串大闸蟹,拽着就走:“放老实点!快走!”

    那个小伙计在一边嬉皮笑脸说:“三位走好,不送了,下次再来。”

    朱碧云鼻子都气歪了!可恶!真可恶!

    警察把她和娇凤美凤带到警察局,往拘留所里一扔:“臭娘们!在里面享受享受吧!”

    人们常说,地狱是最可怕的地方。朱碧云以前也是这样认为的,但如今她发现,还有比地狱更可怕的地方,那就是拘留所。

    拘留所的牢房狭小拥挤,肮脏不堪,弥漫着一股奇怪的臭味,令人作呕。不过这些都在其次,最让她受不了的是周围那些人——骗子、老鸨、女流氓等等,一个比一个凶。在这些人面前,她这个雌老虎变成了偎灶猫,叫她怎样就怎样,连屁都不敢放。

    她进拘留所的第一天,身上所有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抢走了。这还不算,还挨了两记耳光,脸上火辣辣的。

    娇凤和美凤这两个女孩子更惨,低三下四饱受欺凌,哭得眼睛像核桃似的,又红又肿。

    她们在拘留所关了短短三天,已经被整得人不人鬼不鬼了。

    母女三人盼星星盼月亮,盼到第四天晚上,终于见到了王保长。

    王保长显然刚从酒馆出来,酒糟鼻红得发紫,说话时浓浓的酒气喷到朱碧云脸上,臭烘烘的,但朱碧云还是很高兴,抓住他的手说:“谢天谢地!总算把你盼来了!”

    王保长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哟,沈太太,你怎么跑到拘留所来了?出了什么事?”

    朱碧云叹了口气:“唉,一言难尽。”

    “没关系,”王保长拿牙签剔着他的黄槽牙:“有的是时间,你慢慢讲吧,从头讲起。”

    “讲什么讲!”朱碧云急得跳脚:“我们关在里面实在受够了,快保我们出去吧!”

    王保长连连摇头:“保你们出去?沈太太,说句不好听的话,你真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

    “这话什么意思?”

    “警察说你们三个都是骗子,拿假首饰到当铺诈骗。这罪名可不轻啊,要坐牢的!”

    “什么诈骗不诈骗,没有的事!”

    “你说你是盛宣怀的表妹的外孙女,到底真的假的?”

    “这……”

    “真的不要紧,如果是假的,说你诈骗就名正言顺了,这叫冒认名门,起码判三年。”

    朱碧云和娇凤美凤吓得脸煞白,一起大叫:“冤枉!我们冤枉啊!哪有这回事啊!”

    王保长拿腔拿调地说:“冤枉不冤枉跟我喊有啥用,这事闹大了,你们要做好蹲监狱的准备。”

    娇凤眼泪汪汪:“不!我不想蹲监狱!不想!”

    美凤哭喊:“都怪妈不好,在当铺里撒泼!蹲监狱你去蹲,不关我的事!”

    王保长说:“沈太太,你大概撒泼撒惯了,竟然对赵局长的兄弟撒泼,自讨苦吃!”

    朱碧云哭丧着脸说:“这能怪我吗?他身上又没挂着牌子,我哪知道他是赵局长的兄弟!”

    王保长正颜厉色:“沈太太,你这个雌老虎脾气要好好改一改了,否则有你的苦头吃!”

    “是是!我改!我改!”

    朱碧云拽住王保长的胳膊,急切地说:“保长先生,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想想办法!快想想办法!”

    王保长叹道:“唉,事情太棘手了,不好办啊!”

    朱碧云哀求道:“只要能保我们出去,什么条件全都答应!关在里面实在吃不消!”

    王保长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我是愿意保你们的,关键是警察那边,不花个三五十块银元,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朱碧云爽快地说:“这点钱小意思,我给!我给!”

    王保长点头道:“那好,我找他们试试看。不过丑话讲在前面,成不成可不敢保证。”

    其实这都是套路,只要钱到位,哪有不成的道理!

    当然了,王保长也不会白干。他捞进2块银元跑腿费,三五天的酒钱算是有着落了。另外朱碧云要堵他的嘴,让他别把这件丢脸的事说出去,又给了他一块银元。

    次日下午,朱碧云和两个女儿被释放离开了拘留所。

    为了避免在邻居面前暴露自己的狼狈相,以后落下话柄,她们只好东躲西藏,等到天黑透了,才像贼一样偷偷摸摸溜回家。

    这件事让朱碧云很受伤,发财梦破灭不说,还遭了这么多罪花了这么多钱,真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她越想越胸闷。

    人的劣根性之一就是不愿做自我反省,觉睡不着怪枕头不好,屎拉不出怪马桶不好。总之自己没错,都是别人的错。

    这种劣根性在朱碧云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她不承认自己利令智昏,却认为是上了沈方的当,被沈方捉弄了。

    这想法简直荒唐,但在朱碧云看来,这是很有可能的。沈方不是曾经装吊死鬼吓唬她吗?这家伙看着老实,其实狡猾得很,没准这会儿他正在阴曹地府里哈哈大笑呢!

    朱碧云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虽然跟死人没法算账,但不要紧,还有林媛媛在,可以让她代替,谁叫她是沈方的外甥女!

    不过,这账怎么个算法,还得好好琢磨琢磨。

    朱碧云的第一方案是把林媛媛赶走。

    事实上她对林媛媛早已怀恨在心了。林媛媛并没有得罪过她,她的恨源自于人的另一种劣根性——嫉妒。母亲的嫉妒。

    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虽然她那对双胞胎女儿长得也不难看,但无论容貌、气质还是才艺,跟林媛媛比都差得很远,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这让她这个母亲心里很不舒服。

    最让她不舒服的是,林媛媛还会拉小提琴。

    过街楼遮风避雨,还有回音,是练琴的好地方。林媛媛经常在那儿练琴,姿势优雅,曲调柔美,路过那儿的人无不啧啧称赞。只有朱碧云一听就来气,难受死了。

    以前沈方活着的时候,她还有所顾忌,不敢对林媛媛太过分,现在时机成熟,可以一举拔掉这个眼中钉!因为现在这儿已经不姓沈,姓朱了,我可以想干嘛干嘛,我有这个权力!

    为此她试探过王保长的态度。王保长刚收了她的钱,不能不给她一点面子,于是这样回答她:“我没意见,怕只怕邻居们不答应,要知道人言可畏、众怒难犯啊。”

    其实王保长的意见已经很明确了,她听得出来。但她没有死心,又去找歪嘴婆寻求支持。歪嘴婆曾经吹嘘,她认得沪北大亨季根发的徒弟赖麻皮,必要时可以请黑道出马,威慑那些讨厌的邻居。

    朱碧云找到歪嘴婆,道出了自己的计划。不料歪嘴婆笑笑说:“碧云啊,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赶她走一来劳神费力,二来坏你的名声,何必呢?留着她干活多好啊,连工钱都省了!”

    朱碧云仔细想想,也对,赶走林媛媛的确有害无益,于是放弃了这个方案。可是这口气憋在心里出不来,实在让人难受。

    几天之后,到了林媛媛学琴的日子。她尚未摆脱舅舅去世的伤痛,不打算去了,可是朱碧云出人意料地说:“你还是去吧,就当是散散心,成天闷在家里要闷出病来的。”

    听见这番话,林媛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奇怪,难道太阳还会从西边出来?莫非她又在憋什么坏水?

    林媛媛有一肚子问号,但又不得不答应,否则一定会被骂“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她像往常一样,下午3点钟来到雅辛弹钢琴的那家俄国酒吧,等雅辛有空时给她上课。

    由于苏联和日本签订了和平条约,是名义上的友好国家,所以俄国人受到特殊优待,相对来说日子好过一点。这天恰逢东正教主显节,酒吧里挤满了来过节的俄国人,又唱又跳,热闹非凡。

    林媛媛一星期两次到酒吧来,老板和她已经很熟了,想请她演奏一曲,给大家助兴。她有些犹豫。雅辛说:“你需要放松一下。来吧,拉一段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如歌的行板,我给你伴奏。”

    这段乐曲优美动听,带着一丝伤感,是林媛媛最喜欢的,而且也符合她此时的心境。

    她从琴盒里取出小提琴,夹在肩膀上,向雅辛点头示意。随着钢琴的伴奏,柴可夫斯基那段如歌的行板在酒吧里婉转回荡。

    她不仅仅是用手在拉,更是用心在拉,把自己失去亲人的忧伤融入了进去。

    一曲终了,整个酒吧静默了好几分钟,接着掌声喝彩声突然爆发出来,那力度几乎把屋顶掀掉。

    酒吧老板眼含泪水说:“太好了,林小姐拉得太好了,不愧是小提琴大师的学生!”

    面对这样的夸奖,林媛媛有些难为情。雅辛微笑道:“你拉得确实不错,我为你感到骄傲。希望战争早一点结束,我要带你去欧洲,让你接受最好的教育,成为一流小提琴家。”

    林媛媛对雅辛深怀感激。

    雅辛本是她崇拜的偶像,高不可及。先后失去了父母和舅舅之后,这个心目中的神竟然成了她最亲近的人,这一点以前根本连想都不敢想,命运的安排真是神秘莫测。

    上完课走出酒吧,天已经黑了。月牙儿在薄薄的云朵上漂浮。晚风温柔地拂过她的脸庞。

    她停下脚步,仰望星空,想象爸爸、妈妈和舅舅已在天堂相聚。她看着他们,他们也在看着她,那闪烁的星星就是他们的眼睛。

    “妈,刚才我的演奏你听见了吗?”她在心里说:“雅辛先生都为我骄傲呢。我要继续努力,不辜负你的期望。”

    她似乎在夜幕上看见了母亲欣慰的笑脸,还有爸爸和舅舅。她向他们微笑,同时泪水滚滚而下。

    “爸爸、妈妈、舅舅,”她呢喃着:“请你们保佑我,为我祈祷吧,这是你们唯一能做的了。”

    她相信他们听见了自己的请求,而且会尽力去做,因为他们爱她,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她完全忘记了出门时对朱碧云反常行为的疑虑,怀着一种温暖圣洁的情感回到家。

    可是,她刚踏进家门就听到一个坏消息,她的小白不见了!

    小白是一条漂亮的京巴犬,温顺乖巧,很讨人喜欢。它从来不乱跑的,怎么会不见了呢?

    娇凤说她不知道。美凤也不知道。朱碧云说:“它大约是半小时前不见的,因为我在厨房做饭时还看见过它。”

    小白是林媛媛最好的朋友。她心急如焚,放下小提琴就往外跑,希望能把它找回来。

    首先她直奔沈记饭馆,那是小白唯一可能去的地方。结果令人失望。阿牛告诉她,小白没来过。

    现在她没有方向了,只好和阿牛兵分两路,在崇德坊周围这一带到处找,边找边喊。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小白的踪迹。她精疲力尽,再也走不动了,无奈只能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