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歌女奇冤录

第3章 受理申诉(一)

    升任开封知府的第一个清晨,刚听完书办的汇报,没有什么待办、急办的案件,他便站起身舒展舒展身子,刚想到院子里看看,外面的鼓声一下子定住了他。

    朝廷立此鼓的初衷是:鼓响以使上闻之,是百姓与政府之间沟通的桥梁。然而,登闻鼓设立这么多年,只是个摆设,从没响过。跟在知府身后的左右军巡判官看着新上司的背影,互相看了一眼,眼里都流露出不安的神色。

    新任知府范仲淹在京城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他在开封百姓心里,简直就是个传奇。范仲淹官职不高,在京时间不长,却两次遭贬出京,一次忤逆太后,一次触怒龙颜。

    他是苏州人,他的身世很苦,两岁时父亲就死了,母亲带着他和他的两个哥哥改嫁到了山东,并改姓朱。由于朱家也并不富裕,他在少年时被送到长白山麓的僧舍读书,他为寺庙干些杂活,寺庙为他提供食宿,也算是给家里省了一张嘴。僧寺里的杂役能吃到什么?只能顿顿以粥果腹。他在这样的环境下苦读三年,都是以粥为主食,咸菜为辅。

    从僧寺回到家后,他从母亲口中得知自己原来并不姓朱,既感到屈辱又为母亲伤心,就含着眼泪毅然辞别母亲,去了应天府的南都学舍学习,他发誓要恢复本姓,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在应天府,他不分昼夜地发奋苦读,在长达五年的学习期间,几乎是衣不解体,困极了就合衣而臥,睁开眼睛就抄起书本。他延续少年时在僧舍读书的习惯,每天只煮上一小锅粥,等粥凉了凝固了,便用刀切成四块,早晚各取两块,就着咸菜吃,有时连咸菜也没有,就撒上点儿盐。

    这个时代,社会上秉持着朴素实用的生活哲理,即: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但是很少有人能持之以恒、坚持下去,范仲淹就是人们心目中的成功范例。艰苦的生活和顽强的毅力成就了他,他考中了进士,成为下层官吏,并向吏部申请改回范姓。他把母亲接到任上,侍奉母亲直到她离世。

    范仲淹在为母亲办完丧事后,便在应天府为母亲守丧,在这期间他一边读书一边讲学,学问大长,尤其精通经书。他得到应天知府晏殊的赏识,晏殊邀请他到应天书院担任教习,由此,范仲淹的生活有了保障。晏殊到朝廷任职后,又举荐他,范仲淹因此又来到京城,在朝廷担任秘阁校理的小官。

    秘阁,就是皇家图书馆,是皇宫里的一组建筑。秘阁校理,就是图书管理员,算是皇帝的文学侍从官。平时只能在皇上上朝时,呆头呆脑地站在廊柱侧,以备有需要查询之事,赶紧回秘阁检索。

    官职虽然卑微,但是却能出入朝堂,近距离观察朝政的运行,他敏锐地感知到朝政的波谲云诡和赵姓江山潜在的巨大危机。危机的种子是在十年前就种下的,根源就是真宗皇帝驾崩时留下的遗诏。遗诏让刘太后和皇上赵祯“同知国事”,就是说真宗皇帝留下话,让自己的儿子和媳妇共同掌权,那时皇上还小,刚刚十三岁。

    如今,危机的种子发芽、壮大、成熟了,刘太后独掌朝纲十几年,野心逐渐膨胀,不时地做出一些逾越礼制的举措。若不是身体不行了,说不定还真就成为武则天第二。朝堂上无论议论什么事,满朝文武都只看太后脸色行事,只当没有上面端坐着的皇上。也难怪,在这十年中,皇上在朝堂上说过的话,伸出两只手就数得过来。

    开封府的衙役们拥着击鼓女子进了府衙,一边走一边吓唬女子说,新来的知府可不好惹,他连太后、皇上都不怕,说得一点也不夸张。

    范仲淹学识渊博、正直敢言,身为八品秘阁校理的他,深为赵室江山担心。就在一次商讨如何为刘太后大办六十岁寿辰的朝会上,躲在廊柱后的范仲淹实在受不了大臣们对太后的阿谀奉承,竟然跨步走到明面,公然在朝会上插话。他指责刘太后“逾礼”,批评宰执们的提议有失国体,气得刘太后拂袖而走。散朝后,他还不服恩师晏殊对他的批评,当面顶撞。回到家中,他又连夜奋笔疾书,次日上了一本《乞太后还政疏》,请求太后还政于皇上。说皇上都二十多岁了,不需要辅政了,您还不回太后宫里歇着去。

    朝堂上下又惊又怕,范仲淹说出了许多人想说又不敢说的话,于是范仲淹被贬出京。虽说是贬谪,但是到地方上担任通判,是升了官了。这也看出刘太后的大度,皇上暗中对他的喜爱,但范仲淹也因此得罪了恩师晏殊。

    范仲淹在地方上只待了一年多,刘太后崩逝,他很快就被召回京城,担任右司谏,右司谏是谏院的副长官,谏院是专门给皇帝提意见的职能部门。到了来年正月,范仲淹因上疏谏止废黜郭皇后,又触怒了龙颜。说起来,皇宫里发生的这件事有点荒唐。

    郭皇后和皇上宠幸的两个妃子争宠,皇后和妃子竟然当着皇上的面动起手来。也难怪郭皇后生气,其实那两个女子连妃子都不是,她们是半个月前被偷偷送进宫里的民间女子,不懂规矩,恃宠撒娇,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而皇上呢,久在深宫,哪儿见过这样辣的女子呀,早已被迷得神魂颠倒。这会儿,皇上看见宠爱的女人要吃亏,心里一急,上前去拉偏架,郭皇后收不住手,长长的指甲在皇上脖颈上划出两道红红的抓痕。

    皇上不干了,叫来宰相吕夷简。吕夷简知道郭皇后在皇上面前说过自己坏话,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出出气,于是,他不单支持皇上的废后提议,还引经据典地论证这个决定的合理性。就是这么一件不合情理的宫廷琐事,就让一个国母随随便便地被废了,比平民百姓休妻还省事,这能不让担任谏官的范仲淹怒火中烧吗?

    吕夷简的所作所为在范仲淹眼里,无疑是对朝廷规矩和制度的践踏,是对皇权的侮辱,自此,他和吕夷简成为永久的政敌。

    按说,他是右司谏,给皇上提意见是名正言顺,但还是因为言辞激烈而引火烧身。尽管皇上非常喜欢和看重他,他还是被皇上贬往杭州府下的睦州任知州,这是范仲淹仕途生涯中第二次遭受贬谪,从他奉调回京担任右司谏到这时才刚刚八个月。

    将近半百的年纪了,仍敢于挺身而出为郭皇后说情,是他性格使然,正如他对朋友们所说:“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既然他认为废黜郭皇后不合乎情理,身为谏官的他自然不能缄口不言,哪怕再次遭到贬谪,他也无怨无悔。

    说是不往心里去,哪能呀,也就是说着容易而已,看他路途上写的两句诗,“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衰朽、残年,其实范仲淹这时才不足四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