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虑之中，维克将“再生”了的衬衫脱下。

    白衣的背面粘着一大块触目惊心的红渍，上面的血液已经干涸结痂，掉下些猩红黯淡的碎渣来。

    他完全没办法搞清楚，这凭空多出来的一截衣袖究竟是怎么回事。

    衣柜里倒是还放着些叠好的衣物，只不过长久没人打理，上面落满厚厚一层灰。

    “噁……”维克屏住呼吸，将衣服上的灰尘抖落干净。幸好这身体没有鼻炎或是其他呼吸道疾病，要不然肯定得哮喘发作死在这里。

    他刚披上这件衣服，还没来得及把一排扣子给扣上，木门就被“咣咣”地敲响。

    那动静，像是来催债的。

    “维克。”打开门，门后是莉娜阿姨那张爬满皱纹和忧虑的脸。“这个条子说想要见你。”

    就像所有足够机敏的小市民那样，莉娜对权威的暴力机构总是带着狐疑与不信任。她的一言一行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维克的视线越过她，看向找上门来的警察。

    艾弗里。

    当他看见维克正袒露着腹部时，目光向左移去。

    “什么事，警官？”

    “我们没那么赶时间，把衣服穿好再说吧。”艾弗里说道。没有考珀警官站在跟前，他的语气弱了几分。

    维克重整待发，再一次打开了房门。这一回只有艾弗里站在门口，莉娜阿姨已经去忙她的生意了。

    “关于你在蔷薇山疗养院发生的事情……”艾弗里轻咳一声，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想问得更详细一些。”

    维克趁他说话时，打量起他的外貌来：淡金色的头发剪得很短，整洁干练，微微蜷曲。墨绿色的眼睛很灵动，却总是闪跳，仿佛羞于集中视线；鼻梁上像芝麻般撒着一圈雀斑。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鼻三角区这一块总是泛红，就像喝醉了一样。

    从整体外貌来看，他的年龄大概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考珀警官派你来的？”维克警惕地问道。

    “呃！当然不是，他很生气——我身为警察，还是有自主走访的权力的。”艾弗里正了正领子，说出的话像给自己打气、找理由一般。“你就当是非正式访问吧！也许我们可以私下聊一聊。”

    “我正打算出去吃饭呢。”维克说，“你不介意的话……坐着聊？”

    两人从后门离开，维克就近选择了家隔壁的咖啡馆，打算在这里简单用一餐。

    这家店在日落之后还售卖晚餐，当天的特色菜用粉笔写在黑板上。

    “你吃过了吗？”维克选了一个靠里的桌位，“不介意的话，我先点了。”

    他的目光落在“蛙肉三明治”这一道诡异得头皮发麻的菜式上。

    “怎么会有这东西，能吃吗？”

    “你不知道这个吗？”艾弗里说，“弗卡斯尔附近很多沼泽，青蛙也很多。他们说，春夏的时候这些东西又腥又臭，可一到秋冬，它们又变得鲜美起来了。”

    试一试也不会怎么样吧？维克的好奇心战胜了理智，点了份蛙肉三明治以及一杯咖啡。

    艾弗里则点的比较简单：一盘燕麦饼干，就着牛奶吃。

    “这条街的物价真不可思议。”巡警环视着这间简陋的咖啡馆。因为他还穿着制服，周围的食客都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点了这四样，笼统加起来只要一便士。”

    “你住的地方呢？”维克问。

    “我……住在骄阳公园那一块。别提了，在咖啡馆里随便吃点什么，就得去两便士。”艾弗里把椅子拉近，说道。“我的日薪可不能这样大手大脚地花。”

    “等你坐上警督的位置，就可以顿顿下馆子了。”维克笑着说道。

    “当我成了警督……”艾弗里赶紧摇头，驱散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警督没那么好当的。首先得要资历，还得要‘战绩’。我还是先着眼于警探这个职称吧。”

    “考珀警官是你什么人？”维克出其不意地问道。

    “叔叔。”艾弗里毫无防备，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旋即陷入一阵尴尬当中。“……就是这样。但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他就只是我的长官。”

    “你会成为和他一样的警督的。”维克宽慰道。

    “谢谢，但我恐怕没办法再往上升了。”年轻的巡警往后一靠，泄气地仰望天花板。“我已经当了两年的巡警了，就算他每次出案子都亲自带着我，我也没法拿到上升资格。”

    “等我们破了这起案子，你说不定就能当上警探了。”维克观察他的表情，如此劝诱道。

    艾弗里马上坐正，急迫地问道：“你愿意帮我吗？”

    “当然。”恰在此时，蛙肉三明治端上来了。维克把它捏起来，尽量不去看黏糊糊的内容物，闭着眼睛咬下一口。

    松软弹嫩的蛙肉释放出鲜美的味道，迅速占领舌头，正如艾弗里所说的那样。

    “我也想要知道那群人的身份，动机，还有最终目的。”维克大嚼着蛙肉三明治，暗自感叹：发明这道菜的人绝对是天才。

    单纯的蛙肉还不足以挥发出全部的力量，正是这两片烤的酥脆的面包，给了它吸收汁水的平台。

    “等、等等。”艾弗里慌里慌张地从衣兜里掏小本子和铅笔。“好了。我想想该问什么问题——”

    “这也太好吃了！”维克一口气吃了半个，意犹未尽。“你以前在哪里尝过这个的？”

    “额，我？”艾弗里有些焦虑，他用铅笔的尾端不断敲打手中的本子。“我没尝过，我是听同事们说的。”

    “你也点一个吧。”维克说，“真的好吃。”

    “我……我不太敢。”巡警面露难色，“一想到活着的青蛙黏糊糊的，我就没有食欲。”

    “那你也不用点一整个。”维克说，“我这刚好剩下半个呢，你来一口吧。”

    “不了。”他连连摇头。

    “……艾弗里，我突然想到一个故事。”维克放下手中的食物。“古代的城主们要结盟的时候，会用小刀割开自己的手，让血流到一起，然后混进酒里喝下去。”

    “还有这事？”艾弗里一挑眉毛。

    “我是自修了历史专业的大学生，相信我从书籍上看到的故事。”维克说出“大学生”这三个字时，他注意到巡警对自己的敬佩又加深了几分。“其实，这本质上就是一种食物的分享，象征着共享战果。血啊，酒啊，喝下去之类的，只不过是添头，用来赋予仪式感和神圣性。”

    艾弗里用崇拜的目光望过来，等着维克继续说下去。

    “我们现在也算是结盟吧。各取所需，我需要你的调查结果，你也需要我给你提供更多口供细节。”维克手指蘸了一下杯中的咖啡，在三明治的面包上画了一个符号。

    “那是什么？”艾弗里怯生生地问道。

    “一个符印，远古的文字。来自于已经破灭的大陆。”维克神神秘秘地说道，“它的意思是绳结、连接。现在，我把我的食物分享给你，只要你吃下一口，就代表你我同意结盟。”

    艾弗里的绿眼睛紧张地盯住三明治，他不由得加快了呼吸。

    “来吧。”维克递出了食物。

    一小口，只是一小口。艾弗里肯定在心中无数遍地劝告过自己，这才张开嘴，咬下一块三明治。

    “怎么样。”维克笑了，他自我感觉像一个恶作剧的孩童。“很好吃吧？”

    “还是……黏糊糊的……”艾弗里不清不楚地说着话，费了老大功夫才把它咽下去。“但……确实很好吃。”

    “来谈正事吧。”维克把剩下的三明治塞进嘴里。“你想要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