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神李靖传

第036章|云峰剑客

    李靖没有看见长孙晟是从哪里取的弓箭,也没有看清他如何开弓搭箭,好像那弓箭突然出现在空中。

    少年突然收剑。李靖这才看清,少年的剑鞘背在背上。只见他右手一扬,那剑便悄无声息钻入黑鞘中,没有一点声响。仅凭这一点,李靖就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有千锤百炼,这收剑的动作难以如此完美。

    长孙晟并没有收起弓箭,仍然将箭头对准他,口中说道:“你刚才可以刺中我。”

    “我可以刺中你,你的箭我也能躲开。”少年仍然神情冷傲,“不过,若有人从身侧攻我,不死也得重伤。”

    长孙晟微微一笑,迅速收了弓箭。李靖这回看清了,长孙晟是把弓箭别回背后,也如同少年收剑一样干净利落。

    李靖转头看着杜几。杜几仍然站立,似乎呆了一般。不过李靖相信,少年人说的从侧面攻击的人,就是杜几。

    然而少年转头看着李靖:“你为何不拔剑?”

    李靖一怔,随即道:“我……我不想从别人背后出手……”

    少年寒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温暖。他伸出苍白的手,扶了一下案沿。随后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室内恢复了安静。杜几的汗珠滴在案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长孙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神情有些落寞:“李公子可知,刚才是你救了我?”

    李靖摇了摇头。他不明白长孙晟话中之意。

    长孙晟长身而起,绕过案头,拍了拍李靖的肩膀:“他今日没有全力击杀我,是因为你的手一直按住剑柄。”

    这句话让李靖吃了一惊,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右手。果然,不知何时,右手已紧握剑柄,手心出汗,手背鼓起。

    长孙晟继续说道:“他的剑太快,我无法闪避开,只能用肩骨卡住剑身;而我的箭只要出手,无论如何都会射中他,就算不是要害,也必使他受伤。而在这时,你为救我必然出手。你的剑是当世神品,此时出手,对方无暇还击,只怕难以全身而退。”

    “可是……可是我并不知道……”李靖仍然不明白,自己何时对少年产生了威胁。

    长孙晟道:“李公子虽年少,但已是少有高手,只是不自知而已。当然,这少年人武功深不可测,自然远在你之上,但若你勤练不辍,多年后亦可与之比肩。固然,你事先并无参与战斗之意,但当情势逼迫之时,你心力已被摧发,出手必然是雷霆一击!”

    李靖心中一动。他突然回忆起在庐州军府外救护袁天罡、在南巢杀死水匪、在大船失火时救护美娘时的表现,确如长孙晟所言。难道自己真有习武天赋?

    杜几此时才缓过神来,察看案几。只见刚才留下印迹之处,已被抹平。

    长孙晟看了一眼,叹道:“这少年只轻轻一抹,便无声无息抹去印迹,确为当世绝顶高手。在年轻一辈中,恐怕只有慧可大师高足方能与之比肩。”

    李靖马上想到当初相遇僧璨时,神僧带了一个青年人名叫宋天灵,跟在僧璨身后亦步亦趋,神僧言及是慧可大师传人。来护儿这等高手,在宋天灵眼里形同草芥,看来此人的确厉害。

    不过,就算长孙晟掌握天下机密,如何能对天下武功了如指掌?为解心中疑惑,他问道:“在下曾有幸遇见慧可大师高足宋天灵,的确,此人捡起一根枯枝就能将来护儿击退。还有,紫霄真人的弟子华清风,亦是神出鬼没,功夫很是厉害。”

    长孙晟点头道:“来护儿得异人传授,亦算一流高手;华清风得紫霄真人真传,奇门之术独步天下,功夫绝不在来护儿之下。李公子一路行来尽皆奇遇,那顾木生、越秀都是年轻一辈中的高手;巫山渔女则与慧可大师、宝象法王、僧璨神僧、冼阿英等绝顶高手同列;已逝的江湖第一杀手无影鬼手紧随其后;尊舅韩公、将军史万岁、突厥达头可汗、普照法师、南陈萧摩诃、袁氏兄弟、虚云和尚、华清风、来护儿、文仲元、文德等,可列天下一流高手。至于适才这位少年,其诡异武功恐怕已不在无影鬼手之下,且年纪尚轻,不知师承究竟何人。”

    李靖听长孙晟对这些天下高手如数家珍,比舅父所述更为详尽,且能排出座次,不由心下暗服。然而,就连长孙晟都不知这神秘少年的来历,看来世间果真卧虎藏龙。于是道:“此人行刺未成,将军的功夫岂非在他之上?那么,若论武功,将军必在一流高手之上。”

    长孙晟摇头道:“我是鲜卑人,骑射本为家传,纵马行猎尚可,真正与人交手则不如中原武人。况且天下之大,豪杰辈出,仍有不少高手隐匿江湖。我武力有限,无法与当世高手比肩,只能退而求其次,欲据实情排列‘武力榜’,供朝野品评。李公子他日必有大成,当助我留心江湖异人,以使此榜相对可信。”

    李靖点头称是。

    当下,由杜几领了李靖,再过浮桥,住在一间客舍之中,送上饭菜招待。

    ※※※※※※※※※※※※※※※※※※※※※※※※※※※※※※※※※※

    次日清晨,李靖早早起来。杜几已将马匹备好,抱拳道:“对不住李公子!昨晚四更,长孙将军接令北归,原本命我送你到青城山,然而小店尚需照料,还请李公子独自前往……”

    李靖听他客套,明白长孙晟已安排杜几守卫这个秘密情报据点,不便送他到青城山。当即谢过杜几,骑马出店,径往青城山而去。

    成都到青城山不过一百多里。李靖也不着急赶路,让灰马缓缓前行。一路风光无限,尽显天府富庶。待到辰时末,他已经过郫县,进入一片密林。林中有个茶棚,青烟袅袅升起,一身着麻衣的老者正在烧茶。李靖有些口渴,下马进了茶棚,坐在一张开裂的木几旁,正要讨杯水喝,就见一匹灰马飞驰而来,也在棚前停下。马上跳下一人,正是昨晚前来行刺的黑衣少年。

    李靖想要回避,已来不及了。那少年走近老者,在他耳旁说了句话,随手塞了一块东西给老者。老者连连点头,逃也似的离开茶棚,隐入林中不见。

    那少年接过布满尘垢的茶壶,慢慢烧茶,似乎把李靖当成了空气。李靖几次欲起身离开,但深知远非敌手,与其狼狈丧命,不如就此静观。于是暗中留神,只要对方发起攻击,必作殊死反扑。

    但看样子,那少年根本没有和他交手的意思。他待茶煮好,先用清水洗了粗碗,再倒了两碗,一碗先端在李靖面前,再在李靖对面放了一碗,缓缓坐下,说道:“我请你喝碗茶,好不好?”

    “好。”李靖这才仔细看他。他的脸在白天更显苍白,如同雪一样白。他的眼睛如同死水,黑漆漆的瞳仁深不见底。挺直的鼻子下面,一张嘴亦是苍白的。整个人看上去,如同白纸扎成再套上黑衣,如传说中的无常鬼。他把手平放在案几上。那手也如面色一样苍白,指头极长,指节鼓起,如同崖上瘦竹。这个动作已经表明,他暂时不会动手。

    “我知道,你叫李靖。”少年声音虽冷,但与昨夜相比已算温和。“靖,就是静,也是安。你是想安天下?还是安黎庶?抑或自安?”

    李靖没想到他一上来就谈及自己的姓名。起名李靖,是当年父亲和舅父商议的结果。父亲希望自己内心宁静过上安定生活,而舅父希望自己有平定天下之志,总归不过是父辈期许。这少年从他的姓名提出三个问题,倒让他难以回答。略一思忖之后,答道:“天下也好,百姓也罢,都是虚妄。自己心安,世界自安。”

    少年眼中顿时精芒一闪:“两年前师尊问我类似问题,我不能答。你比我小两三岁,却有如此见地,非我能及。”说罢起身作揖。

    李靖赶紧回礼。少年重又坐下:“但是,你现在的武功远不及我两年前。我现在若要杀你,你必死无疑。”

    李靖虽心头极不舒服,但仍然承认。“尊驾能被长孙将军列为一流高手之上,自然有极强战力。在下愚钝,练武又不得法,在尊驾眼里自然形同蝼蚁。”

    少年嘴角微动,显然有失笑之意。“你误解了我的意思。这也是你我之间最大差别——我并非天资胜你,只是除了吃饭睡觉,都在练武。”他把双手翻了过来。李靖瞧见,那苍白的手上,满是茧子。那茧结得厚,看上去如同鸭蹼,手掌已看不清纹路。“但是,你除了练武,还潜心习文。相比之下,我便是粗野之人。”

    李靖突然对他有了些好感。“仁兄仗剑江湖,快意恩仇,远非在下可比……”

    少年摇头道:“我无恩仇,更无快意。从三岁起,我就习武,但不修文。所谓孔孟之道,诸子之言,在我师尊看来都是累赘、虚假,只有自己去发现、体悟、调查,才算接近真相。”他抬手指了下自己的眼睛和左胸:“眼睛看到的不见得真实,但经过内心分析计算,可以作出判断。因此,我所杀之人,都经过周密查察,才下杀手。昨夜最终没有下手,不是因为我有危险,而是长孙晟处于可杀可不杀之间。”

    李靖心头一动:“不知尊驾如何判别可杀和不可杀?”

    少年道:“你不用尊驾尊驾的,不好听。我叫聂云峰,云彩的云,山峰的峰。”

    李靖立即联想到他留下的图案:一朵云,一座峰。于是抱拳道:“见过聂先生……”

    少年摆手道:“我是比你先出生两年,但这称呼也不好听。你就直接叫我云峰好了,或者直接称‘你’。称呼跟武功招式一样,越简单越好。”

    李靖点头,道:“多谢云峰兄……”

    少年打断他:“说甚兄台、尊驾、先生等,都是那些所谓圣贤弄出来的虚礼。那些祸害百姓的官员、士绅,成天满嘴仁义道德,肚里却是男盗女娼。”

    李靖自小就被训练各种礼数,但其内心也认为太过繁琐。当下道:“恭敬不如从命……”

    聂云峰再摆手:“这句话也是多余。有事直说才好。”

    李靖道:“敢问……你的师承?”

    聂云峰道:“这个不能说。家师不让告诉别人。你可以问别的。”

    “那……还是刚才所问,你为何放弃刺杀长孙将军?”

    “长孙晟有过,也有功。昨夜听你等谈话,我又仔细盘算,长孙晟功大于过。”

    “愿闻其详。”

    聂云峰饮了口茶:“长孙晟建立秘密侦伺机构,手下常常滥用酷刑,两年来有四位仁义之士致残或重伤,一位反隋将领遭到暗杀。最主要的是,先前他的眼线在北方,现在秘密南下收买密探,恐怕有更多无辜之人受害。因此,师尊派我一路查访跟随,若做了有违天理之事,定当击杀。”

    李靖道:“这算是过。那功在何处?”

    聂云峰抬起双眸,望着天上的流云,缓缓道:“相比其过,实有大功。长孙晟确为当世豪杰,曾一箭威震漠北,免除边境战事,还百姓安宁。”

    李靖不禁肃然起敬,说道:“还请云峰兄讲讲当时情景……”

    “两年前……”聂云峰将目光收回,看着李靖,“长孙晟作为使者出使突厥,沙钵略大可汗对中原人极为轻视,认为突厥勇士骑射精绝,以一当百。有一次,长孙晟跟着可汗出游,见草原上两只大雕争抢死马腐肉。可汗有意羞辱他,把自己的弓箭给他,让他射雕。汗国的勇士们都等着看笑话。不料他二话没说,扬鞭纵马,张弓搭箭,反手射出,一箭将空中飞逃的两只大雕射落在地。可汗命人检视,见这两雕身上均有圆孔,正是被长孙晟霹雳一箭双双射穿。突厥虽是勇武之邦,但也无人有此等本事,当即对长孙晟十分敬佩,待为贵宾,且让他教习贵族子弟骑射。汗国部落众多,然而均敬畏英雄,见瘦弱的长孙晟尚能一箭双雕,可见原人的武功何其厉害!于是各部盛传此事,不敢兴兵来犯中原,边境劫掠也随之减少,这两年出现了难得的安宁。”

    李靖听得入迷。当下赞叹道:“将军神勇,当为我辈之楷模!”

    聂云峰道:“长孙晟不死,主要因为他能镇服北方诸部。然而若继续行恶,我必取他项上人头。”李靖瞧见他的眼眸里,是无比的坚定,毫无感情,不由心下一冷。

    聂云峰又说道:“今日见你,是想问你,想不想做剑客?”

    李靖问道:“我为何要做剑客?”

    聂云峰道:“你的家世渊源,一路行来的艰辛,我已查清,不必再说。你手中之剑,为玄铁所铸,不是凡品。但做剑客,仅有好剑还不够,须有无坚不摧的意志、了断尘缘的决断、超然物外的心性,再一心苦练上乘武功,才能纵横江湖、为民除害。”

    李靖一向对行侠仗义极为神往。但不知为何,当他听到“了断尘缘”四字时,萧美娘的影子从心底浮上来。若先前没有这种牵挂,他或许会毫无犹豫;而今心有所属,竟难以做到心中澄明。

    聂云峰起身,叹息道:“你心绪迷乱,少年性情,恐怕难做真剑客。无论如何,我愿交你这个朋友。”说完人已在马上,只听一声长嘶,人马已入林中,转眼变成黑点。李靖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然忘了与他告别。

    在他心中,“朋友”二字如同初春潮水,浩浩汤汤,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