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神李靖传

第040章|网中之鱼(下)

    从美娘行事来看,此女智计频出,在刘村渡口时遭杨广调戏却表现出“享受”的样子,然而在大船起火后对待李靖亦是真性情,特别是星潭盟誓断非戏言……李靖想不通,也想不透。“你想嫁王子就嫁,何必又来诓我?既已许身于我,何必又要出嫁?”黑暗中,李靖听到一个声音说道。他一惊,随即发现就是自己在喃喃自语,不禁哑然。

    他在牢中左思右想,觉得这个世界充满谜团。这些谜团结成了网,网住了自己这条小鱼。不仅是他,连舅父、父亲,也都是鱼。而布网之人,是高高在上的皇权。杨坚、杨广、独孤皇后,才是真正的渔人。美娘曾在星潭边将她自己比作鱼,想逃出潭水所限到更大的世界,然而她是否能真正自由?谢康途苦心经营船行十数年,一朝祸事来临业败身残、心血尽付东流,他也是鱼;巫山渔女武功卓绝,然而因情网受制,不也是条鱼么?能一箭双雕、威震漠北的长孙晟,遵照皇帝的指令秘密结网打探消息,他若脱离这张网则无任何价值,不也是结网自缚?青城袁氏兄弟训习天、地、人一百多名死士,青城一地固若金汤,然而离开青城山则难有作为;江陵萧岩叔侄图谋复国,清江文家、普照法师暗自结网,但若要逆势反转难如登天……

    李靖身于黑牢之中,唯有不断思索方能勉强抵御恐惧。然而越是多想,越是麻乱。由于脚上有镣,打坐也无法完成,只能半倚着冰冷的石墙,强迫自己入睡。然而腹中饥渴,心情焦燥,入睡极为困难,只能时而起立,时而坐下。这样折腾了两个时辰,终于疲惫不堪,倚墙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靖被冻醒,忽听牢门有响动。他头脑昏昏,睁眼看去,原来是一狱卒,拿了一碗水、一个干硬的饭团,喂狗一样放在门后,锁上牢门离开。李靖大喊一声:“军爷……请解枷锁……”不过声音出口,已然沙哑,根本无人理会。李靖心头有气,心想庐州总管府就算换将,这些兵士仍是舅父旧部,至少入牢房后应当给犯人开枷解锁,怎会如此残酷!

    他拒绝吃喝,然而过不多久就头晕眼花,屎尿实在憋不住只能拉在裤裆里,当真是欲哭无泪,绝望与无边的黑暗慢慢侵蚀他的心灵。李靖这才明白,在这牢狱之中,用不着严刑拷打,只须关在这黑屋之中,不疯也得痴傻。他咬牙用力一振,木枷发出咔咔声响,但仍坚硬若磐石。原来,这军中枷锁重达三四十斤,用的都是上好楠木,若不开锁,恐怕只有孤星剑这样的利器才能劈开。身体虚弱至极后,李靖浑身又在发抖。无奈之下,只得以枷杵地,跪步前行,黑暗中朝门的方向寻找食物。不管饭食如何,饭团再硬,水再难喝,他也只能吃了吊命。

    也不知过了多少天,李靖再也闻不到臭味,只觉浑身僵硬,腿伤却又发作起来。求生的欲望使他重燃希望。他按巫山渔女所传功法,凝神调息,逐渐感觉气息稍有通畅,一股热流开始流向全身。

    这一日,门突然又打开了,一名狱卒跨进牢房,哑声道:“今夜奉命取你性命,可有遗言?”说罢拔剑扬起,定在半空。

    李靖心中害怕,屎尿齐出,但仍咬牙回复:“请转告韩将军,李靖来生再为他牵马坠蹬;父亲母亲,儿不孝,来世再见……”

    那狱卒又问:“再无牵挂?”

    李靖陡然间想起美娘娇美的面容,心中不甘,叹息道:“愿美娘姐姐安乐……”

    寒光一闪,那狱卒挥剑下斩。“咔嚓”一声,剑锋斩在李靖两手之间,连枷带锁劈开。随即,斩了他的脚镣,动作干净利落。黑夜之中,如此精准手法,断然是位高手。

    那人不再说话,一把抓住李靖,将他负在背上,出了牢房,步入通道。借着微光,李靖见阴暗的通道里有几具尸体,都是狱卒服色。

    出了大牢,星光闪耀。那人飞身上纵,如一片枯叶飘上高墙。突然,身后传来呐喊声,羽箭飞射上墙头。那人左手一振,衣衫如云一卷,羽箭尽被卷落。他从容跃下,正好落在墙外一匹灰马背上。那马长嘶一声,四蹄用力,如箭矢般没入黑夜深处。

    郊村渡口,初夏夜半,浓雾凄迷,蛙声一片。

    那人下马,把李靖扶了下来,在地上铺了一块毡子,从包袱里取出一支烤羊腿,再拿出一个水袋,递给李靖:“赶紧吃喝。稍后追兵到来,就不大方便了。”

    李靖听他说话有些耳熟。正要感谢,那人把狱卒服饰脱掉扔了,露出面容来。星光下,他俊秀的面容让李靖如在梦中。

    正是聂云峰。

    聂云峰道:“兄弟,本来早该到了,害你受了两天苦。”

    李靖喝了口水,拜倒在地:“聂大哥救命之恩,小弟没齿难忘……”

    聂云峰道:“不用谢我,应当谢来将军。他捕你下狱是职责在身,找我救你是心存仁念。这些你不必多想,现在有何打算?”

    李靖惊魂未定,羊腿也没胃口吃了。“还请聂兄指条明路。”

    “大隋境内,恐已无法立足。”聂云峰把孤星剑连鞘带剑还给他,“至于究竟去往何处,你慢慢斟酌。”话语仍然冷硬。

    此时,一条小船从芦苇丛中钻了出来,船头划桨之人渐渐近了。

    李靖一看,正是老艄公甄士诚。

    聂云峰起身,侧耳倾听,说道:“追兵已不到三里,我先骑马引开。就此别过。”又对正将小舟靠岸的老艄公喊了一声:“甄老爷子,后会有期!”飞身上马,朝着庐州城方向疾驰而去,须臾隐入雾中不见。

    李靖卷了毡子,充作包袱,登上小船。

    老艄公也不答话,默默划船,向南巢进发。

    半年前,李靖曾在此地护送袁天罡上船,相遇美娘。光阴流转,物是人非。他呆坐舱中,思绪随着哗哗的水声变得如同这浓得化不开的雾。舅父、父亲是否安好?来护儿为何要救自己?神出鬼没的聂云峰从何而来?身为逃犯的自己又该向何处去?

    他无法知道。

    或许,人生就如同一叶扁舟,漂泊江湖,从何而来,去往何处,又有谁说得清楚?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