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神李靖传

第041章|双面王妃

    长安城,残月如钩。深宫在星光的照耀下显得幽深。城池在原汉代长安城基础上翻建,久经战乱,垣墙坍塌,宫室残破,地下污水横溢,就连皇帝杨坚的寝宫都弥漫着刺鼻的臭气。杨坚称帝后,头等大事就是兴建新都。开皇二年(公元582年)正月,朝局稍稳,杨坚下诏在原长安城东南方向的龙首原南筑建新城,由尚书左仆射高颎为将作大监总领大纲,太子左庶子、新都副监宇文恺规划设计,在全国抽调能工巧匠,日以继夜,大兴土木,于开皇三年春天落成。全城东西长约三千丈,南北宽约两千五百丈,周长七十二里,城墙高约一丈八,宽三丈六,由宫城、皇城、外郭组成,比旧城规模大了两倍余。由于杨坚曾被封为“大兴郡公”,且有振兴天下之宏志,故将新都命名为“大兴城”。

    夜半,杨坚翻了个身,再也睡不着。虽然才四十三岁,但早年奔波军旅落下一身伤病,头发也白了不少。方才做了一梦,梦见一位身披金甲的天神降落在皇宫内,拜见他说:“我将投生杨家。”说完就不见了。杨坚醒后,梦中情景仍然清晰无比。当下起身,坐在御榻之上。身侧,独孤伽罗流着口水睡得正香。

    按照典制,大凡皇帝登极,除了立皇后,还要选嫔妃。因当年杨坚与独孤氏有“不生外子”之约,这条制度形同虚设。自欧阳氏生下袁天罡被鸩杀之后,独孤氏真的成了“孤独皇后”,后宫嫔妃仅她一人,每夜仍与丈夫同眠一榻。

    皇后被轻微的响动惊醒,翻身坐在锦幛之中,问道:“夫君何事烦忧?”在寝宫,她仍习惯用先前的称呼。

    杨坚道:“方才做梦,见一天神下凡,称要投生杨家。阿罗是否有身孕?”

    皇后笑道:“谅儿都八岁了,为妻如何还会生子?只不知勇儿的东宫,有无动静?”

    杨坚道:“天明命人前去问询,也好放心。”

    皇后见他郑重其事,又问:“莫非夫君此兆有何预示?”

    杨坚道:“我极少做梦。此梦清晰无比,定是天神送来的皇子皇孙,让我大隋江山后继有人。”

    独孤皇后心头一惊。这话等于是说若皇室之中谁人怀了孩子,将来就是继承大统之人。太子杨勇虽然办事得力,但杨坚总是不太喜欢。于是拿定主意,天明派人去看东宫是否有喜。

    独孤皇后自然知道自己派人杀死欧阳氏、追杀私生子,让杨坚心头不快。然而为保五个亲生儿子前程,断断不可留下祸根。此事杨坚从未提过,她自然也不便提起。虽然私下称呼照旧,但身侧的男人已是天下之主,纵使发妻也得小心为事。

    次日,宦官回报,东宫太子妃嫔并无怀孕迹象。过了几天,从晋阳传来消息,晋王妃萧氏有孕。杨坚核算日期,正好是托梦当晚。于是下诏,晋王仍署理并州事务,晋王妃回长安,住进新建的大兴城保养。同时,旧城宫府陆续乔迁新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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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美娘坐在宽大的马车中。护卫的军马由右卫大将军宇文述统领。这是杨坚的诏令。宇文述三十七岁,骁勇善战,在协助杨坚平定内乱的战事中屡立奇功,破格擢升为大将军,进位上柱国,封爵褒国公,风头一时无两。

    宇文述善于揣测上意。朝中大臣,多半投靠太子杨勇,然而他则看好晋王。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王爷,封并州总管、左武卫大将军,领河北道行台尚书令。朝臣们私下认为是皇帝将二皇子调离京师避免与太子争权,然而在宇文述看来,这是圣上有意让二皇子在北方屏障历练。

    果不其然,杨广主政北方后,州郡主官任免频繁,杨坚却极为满意。因为,杨广将朝廷新政逐条记熟,凡不施新政者一律免官,杨坚照准。自然,有些州郡主官非因公务而是派别党争或私人恩怨也遭到株连。李靖之父李诠罢赵郡太守之职,即是如此。

    到了黄河龙门,天色已晚,只能次日渡河。宇文述安排晋王妃住进驿馆。已是四月初,黄河边却冷风凛冽。萧美娘用过晚膳,进入官舍歇息,命随行宫女雪枝把门窗关严。雪枝退出房间,远远侍立。自跟了美娘以来,雪枝极少看到美娘有笑脸,平时也无甚言语,心中对女主人既敬又怕。

    萧美娘坐在铺着锦绸的榻上想着心事。这半年来的变化,着实让她吃惊。杨广待她宠爱有加,只是这位二皇子在人前人后判若两人。当着臣民,仁爱谦和、礼数周全;独对美娘,有时阴郁、有时狂暴。他极为贪恋美娘的身子,有时会失态施暴,但过后又后悔不迭,连连道歉。美娘自小就没得到过父母的关爱,一直被冷落,如今成为大隋王妃,地位尊崇,与之前相较自是天壤云泥,难免窃喜,况且这种房中秘事如何说得出口?就算诉说,向谁诉说?父母远在江陵,与她本就形同冰炭;独孤皇后威严霸道,连皇帝都惧她三分,对杨广又极为袒护,说了也是白说。

    不过,这数月的朝夕相处,美娘对晋王的敬佩之情逐渐加深。杨广博闻强识,文韬武略,察人断事细致周全,远非江陵那些皇子可比。李靖呢?这个早熟的英俊小弟,仍然不时出现在她的心中,若隐若现,若即若离。从内心最朴素的情感来讲,她愿意与李靖在一起。这位少年如同一泓清泉,尚未沾染尘垢,侠骨柔肠,懂得呵护女性,对自己的爱发自肺腑,若只是居家度日,自是上上之选,因此在星潭时的盟誓发自本心。那时的美娘,遭受父皇斥责,加上生辰“不吉”,有李靖这样的少年英杰倾心接纳,自是喜不自胜。

    然而另一方面,嫁给杨广并非单方强迫,她也是乐得其成。她希望嫁一个对她好的男人,但更想嫁一个能让她有安全感的夫君。多年的凄苦生活,她已备尝艰辛;父母亲人越是轻视她,她越想让所有人都尊敬她。生活已让她明白一个道理——只有自身强大,才能免受欺凌!

    于是她欣然接受了杨广,因为只有杨广才能给她彻底的安全感。自跟随杨广到晋阳后,她没有再从噩梦中惊醒。这个比她小两岁的亲王,喜怒不形于色,克勤克俭,礼贤下士,孝敬父母,亲善文武,在五个皇子中最不显眼——因为他从来不争。

    太子杨勇则是经常表现出储君的姿态,生活侈华放纵,除太子妃元氏外,还有四位妾室:高良娣、王良媛、云昭训、成姬,让追求情感纯度的独孤皇后十分不喜;秦王杨俊十三岁,英武俊秀,年纪轻轻就奢靡浮华,动辄叱咄臣下,学业也不甚用功;蜀王杨秀十一岁,胆气豪壮,酷爱骑射,朝中武将都看好他;汉王杨谅才八岁,读书过目成诵,杨坚特别宠爱这个幺儿,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

    不过,当她得知丈夫要杀害李靖时,心中有说不出的恐惧。这事发生在一月之前的晋王府。美娘在卧房久候杨广不归,径直到王府议事厅去。卧房与议事厅之间有一个花园,穿过花园即可从后门进入。平时,萧美娘从不到议事厅,那是晋王府僚属和并州军政官员议事之处,纵使王妃地位尊崇,亦不宜抛头露面。夜已深,萧美娘独自穿过花园进了后门。厅中只剩两根蜡烛照明,略显昏暗。杨广座前肃立一人,正是来护儿。

    萧美娘对来护儿极为满意。此人忠心耿耿,办事得力,在护送自己回江陵的途中出了大力。最让美娘满意的地方,则是此人绝不多话,甚至不会多说一个字。来护儿为何跟着晋王?原先美娘并不清楚,后来才发现这位将军是晋王派往贺若弼总管军中任职。去年杨广秘密南下,来护儿自是听候差遣,此次不知何事来到晋阳。

    她正想到厅中去感谢来护儿去年一路护送之情,却听杨广冷森森地说道:“韩擒虎的虎须该拔一拔了!李靖那小子知道王氏船谱,又护送那小野种入蜀,必须除掉!”

    来护儿躬身道:“是。然而那李靖毕竟是韩总管的外甥,若无明确罪状,不如暗地里下手。”

    杨广冷声道:“父皇以明德治天下,何必暗中下手?按新颁大隋《开皇律》,莫非找不出罪名?”

    来护儿道:“自然可以找出。”

    杨广道:“罪名罪名,罪在前,名在后。李诠免官,确有怠政之罪;韩擒虎有慢军之罪。至于李靖,依本王看,包庇钦犯、纵火伤人、斩杀官军、里通外国、泄露机密这些大罪,都有人证物证,与今春颁布的‘十恶’大罪总能对应。你亲自去办吧。”

    来护儿单腿跪地接令。萧美娘在厅后听了,双腿微微发抖,赶紧屏息退出,返回房中。

    不多时,杨广回房,见萧美娘已经睡下,俯身在她颐上亲了一下,再去沐浴。这位年轻的王爷极为讲究,无论公务多忙,每晚入睡前必沐浴净身,至少半个时辰。

    待杨广出了寝房,萧美娘再不迟疑,迅速起身出门,对侍立门外的雪枝耳语一句,穿过游廊到了王府门外。来护儿此时正准备上马,回头瞥见萧美娘走了出来,当即停住。萧美娘扬了扬手中书信,道:“来将军,若回南方,还请为我捎封家书。”

    来护儿当即跑了过来。萧美娘边递书信,边凑近他耳旁小声说:“那人不能死!请来将军自谋对策。”随即转为正常声音说道:“父皇若是问起,就说我一切安好。”

    来护儿不发一言,躬身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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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美娘做事,心思极为缜密。以她对来护儿的了解,固然要执行杨广的密令,但也不能将她的指令当耳旁风。不过,就算来护儿有心相救,军法不容情,他若放了李靖,就算杨广不追究,断不会再委以重任,来护儿怎会拿自己的前程冒险?最多只是拖延些时日罢了。

    此事思量了一个多月,美娘竟无一策可行。此刻,她在黄河边的驿馆无法入眠,于是披衣起床,推开窗户。冷风灌进房间,让她的头脑更加清醒。吹了一会儿风,她打了一个喷嚏,赶紧关窗。当她回身准备卧榻之时,赫然看见一个黑衣少年站在屋中,正用冷漠的眼神看着她。

    萧美娘并没有吃惊。她见过不少高手,知道呼喊在这种情况下只会变得更糟,于是挤出一丝笑来:“莫非尊客是被风吹进来的?”

    那少年道:“是我把风吹进来的。”

    “我认识一个人,也能把风吹进屋里。”萧美娘觉得这少年挺有意思,“他叫无影鬼手。”

    “听说过。”少年仍然冷冷地盯住她的眼睛,“你现在只要喊出声,宇文述就会赶来。”

    “我猜,如此鲁莽并无用处?”

    “的确毫无用处。”

    “宇文述身经百战,算得上大隋名将,武功之高罕逢敌手。”

    “十招之内足以取其性命。”

    萧美娘不说话了。她知道,这位少年绝不会说假话。宇文述奉皇命护送晋王妃,戒备自是森严。这少年如同鬼魅,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房中,若想取她性命易如反掌。

    少年见她不说话,轻哼一声:“门外宫女已经‘睡着’。王妃是聪明人,难道不想知晓本人来意?”

    萧美娘道:“我想你不是来杀我的,因为我没有仇人。”

    “目前没有。”少年道,“但若是不答应我的条件,就会有。”

    “说出你的条件。”萧美娘回视他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温度。

    “就是请王妃吹吹风。”少年一本正经,“吹吹枕头风。”

    萧美娘没听明白。

    少年道:“晋王主政北地,更换州郡主官频繁,但渔阳郡太守绝不能换。”

    萧美娘蹙眉道:“尊驾应当知晓,我并无此特权。就算禀明晋王,他也不会听妇人之言。”

    少年不理会她的回复,继续说道:“渔阳太守卫英忠,勤政爱民,无论前朝还是当今,境内百姓拥戴,还请王妃设法劝说晋王,让卫太守留任。”

    美娘一时想不出办法,但她突然想到,既然这少年武功神出鬼没,定能救出李靖!当下道:“此事若能办成,你当如何谢我?”

    少年道:“愿为王妃做一件事相报。”

    美娘道:“我有一个小兄弟,不日将被捉拿斩首……”话还没说完,那少年插嘴道:“王妃不用说是谁,我已知晓。此事易办,只是需要随来护儿南下。只要王妃答允我的要求,我必舍身相救。”

    萧美娘想也没想,就点头答应,即便是对卫英忠之事毫无把握。

    那少年一掌击出,烛火覆灭。他的身影也随着烛火熄灭,消失在黑夜之中。

    门外响起了宇文述的声音:“臣宇文述夜察。敢问王妃是否安寝?”

    “一切安好,多谢大将军。”萧美娘和衣下卧,“早些歇息,明日尽早启程吧。”

    宇文述走后,萧美娘觉得脑瓜里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办法:给杨广写封信,称去年僧璨神僧为她治病时,言明渔阳太守卫英忠是位大善人,曾救过僧璨,要美娘将来报答卫太守。杨广在刘村渡口见过僧璨,美娘的病的确是神僧治愈,且美娘在有了身孕后曾向杨广讲过当时僧璨预言——她将为国后。杨广当时面色一沉,让她莫要乱说,但明显兴奋得手指发颤。有此“因缘”,杨广就算不关照卫太守,亦不会为难于他。那神秘少年既然答应救出李靖,加之有来护儿配合,胜算较大。于是安然入寝。

    至于为何要救李靖,美娘无法说清。她只知道,李靖曾给过她最真的情、最浓的爱,虽如昙花一现,但足以温暖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