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山上有棵树

第六十五章

    直到眼见着重九先生从主殿大门出来,走远了,她也没想出什么法子,却到了给魔君烹菜的时辰。

    因心里万千思绪飞转,今日她也一直默着,和择尧一道吃完了饭。

    饭后,她正准备扭头回小屋,却又被择尧给拦住了。

    择尧如昨日无二,又甩给她一打纸。

    “那个唤什么叶的随侍,今日还不在?”

    她这么说完,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的,隐约听到主殿角落里有那么点什么东西撞到木头上的声音。

    “昨日裁的纸,本君用的很,”择尧顿了下才又说道,“顺手。此后每日午饭后,你便留在此处裁纸。”

    “什么?”顾婳不高兴了,“不过一张纸,写个字,有什么顺手不顺手的,我既是药引子,又莫名被派了厨娘的差事,如今又要干起随侍的活计,大君这是舍不得用自己的族人,专挑着我这个便宜敌族之人压榨?!”

    累是一方面,若是又摊上裁纸的活计,她这每日一大半的时间都要困在择尧眼皮子底下,这也太折磨人了。

    择尧手里执着笔,颇为平静地看着气红了脸的顾婳。

    顾婳如今自是破罐子破摔,天不怕地不怕得很,惹怒了择尧,不过就是受些皮肉折磨,她生气起来,半点不怕。

    换做过往,或再换一个人,敢这么和择尧说话的,早就不知被灭成了哪座山头上的土渣渣。

    过往极方的女身族人,为了争抢这个给他裁纸的活计,互相打破了头的也是有的,如今落到眼前这个人身上,倒像是蒙受了极大的委屈。

    择尧虽面上看不出,心里的气也不大顺,“不愿便罢了,不过是裁几张纸,本君倒还不愁寻不到人。”

    “那是最好!”顾婳气冲冲地说完,扭头便往门口走。

    方方走到门口,抬起一只腿准备迈出去,又听到身后择尧说话了。

    “裁一个时辰的纸,本君便准你在极方自由走动一个时辰。”

    “呵!呵呵!”顾婳被那股气顶着,只想反抗,她冷笑了几声,正想再说出一大篇有骨气的话拒绝,又突然明白了择尧那句话的意思。

    这不正是她苦苦所求之事!

    她把肚子里那股子气生生压了下去,转回身,往择尧走了几步,“此言可是做数?”

    “自然。”看到顾婳这一串高台唱戏般丰富的变化,择尧抿了下唇,吐出两个字。

    “去极方哪里都可?”顾婳追问。

    “自然。”择尧答到。

    “今日若裁了一个时辰,何时可自由走动?”顾婳又问。

    “明日。”择尧答。

    顾婳心中一喜,拳头都喜得攥了起来,“当真?!”

    “自然。”

    择尧语罢,便见顾婳二话不说,动作麻利得绑起衣袖,对着桌上的纸,表情极为严肃认真地裁了下去。

    择尧执着笔看了一会儿,到反应过来之时才恍然自己看了很久,眼前一张白纸,半个字都没落下。

    他调转注意到纸上,却想不起要写什么,干脆放下笔,走到顾婳身后。

    神情如此认真,想必裁出的纸会比昨日好上许多吧,择尧如是想着。

    待越过顾婳看清了桌上一角裁好的几张纸,择尧顿时感觉浑身难受。

    择尧拿起最上头一张新裁好的纸,一时语塞。

    五边形也罢,六边形也罢,锯齿毛边也罢,总归隐约还有个文书纸的轮廓,但手上这个……

    “这是,新裁的文书纸?”择尧隐约想到,这或许是顾婳裁废了,准备丢掉的。

    顾婳正在忙头上,歪头匆匆瞥了一眼,点了点头,“自然。”

    择尧捏着文书纸的几根手指忍不住紧了紧,“这是个,什么形状?”

    “大君竟看不出来?”顾婳心想,这形状特征还不够明显么,“是枇杷花形啊!”

    择尧的手指复又紧了紧,“枇杷花的花瓣是这般有大有小?”

    “那么多片花瓣,差个一星半点也是有的。“

    顾婳自然不会承认,那是自己一个激动裁裂了几处,又就着几道裂痕的纹路,凑合着裁出来的。

    “一星半点?”择尧瞥了眼最大的那个如鹅蛋大小的花瓣,又瞥了一眼最小的那个如鹌鹑蛋大小的一片。

    顾婳私下里想,择尧肯下此重本来换自己裁纸,定是昨日裁的纸很合他的品味。

    想想也是合情合理,整日处理文书已是枯燥,又要整日对着一张张方方正正,这张同那张以及那那张全无二样的文书纸,更是枯燥上再加枯燥。

    是此,她今日裁纸,裁得越发随心所欲。

    “我思量着,即便只是一张文书纸,也是需要用心的,比如大君给罗非族人那般的大个子族人写信的文书纸,和给花亦青那般姣美的族人用的文书纸,理应做些区分,比如大君手上这枇杷花形的文书纸,便正好适合用来给花亦青写信,她看了想必是极欢喜的。”

    顾婳颇为自豪地解释道。

    择尧又语塞,不知心里是不是悔恨刚刚想方设法留下这个裁纸人。

    而后,择尧声音不大不小地唤了一句,“博叶。”

    一个人影瞬间便从主殿一角闪到两人面前。

    顾婳正专注裁纸,被这一闪吓了一跳,抬眼看到一个身着青衫的人,恭恭敬敬地垂手离在面前。

    “裁几张纸来看看。”择尧说。

    “是。”那青衫之人垂首说罢,便抬起右手唤来一柄裁刀,动作颇为麻利地裁出了一打纸。

    顾婳站在一旁,看的眼花缭乱,自己还没来得及看分明,人家一打纸就裁完了。

    择尧看了顾婳一眼,又对青衫人说,“动作慢点。”

    青衫之人似是揣摩明白了择尧的意思,便果真慢了,每一个举动都要抬头看看顾婳的反应。

    这么看完了,顾婳拿起一张新裁好的纸,远看看,近看看,又对着四边挨个看了一遍,不禁赞叹起来。

    “这位小哥的手艺着实了不起,每张纸竟都一个模样,连四条边都半点不毛躁。”

    着青衫的这位小哥,正是择尧的随侍博叶,听顾婳如是说,他正准备规规矩矩道声谢,没想顾婳又开口了。

    “只是,”她语气犹疑,转头看看择尧,“这般样貌的纸,看着与法术裁出的没什么两样。”

    “不一样。”择尧又斩钉截铁地说,语气不容置喙。

    “哪里不一样啊!”顾婳在心中慨叹,择尧这眼神莫不是和自己的不一样。

    “把你裁纸的法子,教给她。”择尧对博叶说完,便转身走回他的书桌后头。

    看择尧这反应,明显是对博叶裁的纸很满意,对自己这张花型纸很不满意,那怎么不干脆继续让博叶做这个活计,偏偏要使唤自己。

    顾婳本想这么直接开口问了,转念又想到这个活计能换来明天的自由,便赶紧封了口,以免一句话不对,让择尧反悔了。

    于是,博叶做一步,顾婳便学着做一步,如此磕磕绊绊地裁完了一打纸。

    明明相同的步骤,在不同的人手里整出来的,如何差别就这么大呢?

    顾婳瞅了瞅自己手下这张纸斜楞楞的角、毛躁躁的边,又看了对面博叶手下,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叠纸,真是满心感慨。

    “不如,再裁一次?”博叶从顾婳手下那叠纸上收回眼神,语气弱弱地问道。

    这种手艺,便是之前最差的随侍,怕都是望尘莫及,换做他人,怕早被他家君上踢出大门外了,不知他家君上如今怎的非得让这神族小仙来裁纸。

    两个时辰下来,博叶都快冒出了汗,君上让教,若是教不好,这小仙可能没什么事儿,自己怕是没好果子吃。

    可再看看她裁出的纸,虽几条边歪的小了一些,但这毛躁程度仍不减当年。

    “走刀虽争快,戒慢,但也须循着一条走刀线路割下来,这线路执刀之人需心里有数,不可任由着裁刀带着走。”

    博叶敦敦而教,第三次说起这段话。

    “自是我带着刀走,不是刀带着我走,不过寻常裁刀,它也没这个本事,“顾婳懵懵懂懂,“只是也是诡异,我心底的路很直,怎的落到刀上,就如此歪歪扭扭。”

    博叶扭头看了一眼择尧,正看到择尧往自己这边看,登时就要冒出汗来。

    教了半天,教到这种程度,若君上此刻便要过来查看,自己怕是要惨了。想到这里,博叶赶忙说道。

    “不如这样,你拿着这裁刀,我扶着你的手走一遍,你仔细品下这走刀的路数。”

    博叶说完,便走到顾婳身侧,扶起顾婳的手腕,正准备按她执裁刀的动作,握住她的手,却听择尧的书案上传来“啪”的一声。

    博叶一惊,便赶忙停了手上动作。

    此时他正站在顾婳侧后方,两人离得极近,博叶一只手还扶着顾婳的手腕。

    博叶细心注意着择尧那边的动静,顾婳却没有,见博叶突然不动了,顾婳扭头问,“接下来怎么个走法?”

    顾婳这一扭头,从择尧的角度看去,两人就是面对面挨着了。

    “今天便教到这里。”择尧沉声说。

    博叶一听,赶忙放开顾婳的手腕,退到旁边。

    择尧起身走到建木大桌边,拿起顾婳新裁的一张纸看了看。

    “如此便可以,以后不必学了。”

    顾婳神色一喜,择尧点头了,如此便不必担心他又后悔,夺了她裁纸的差事了。

    另一边,博叶却是大大地愣住了。

    这歪扭扭的角,这跟老鼠啃过一般的边,给他当文书纸,他都要嫌弃,一向一丝不苟的君上,竟觉得可以?

    这若是让以往那些被赶出去的随侍知道了,不得憋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