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首辅商公请辞的真相
来旺儿这一手,是王熙凤的意思?
还是他天生对于规避风险的意识?
陆辞对主仆二人,忽然起了一丝兴趣。
纵观季进所述。
来旺儿在外城开设的两间门面,左手出进一波利息,右手入再收一波利息。
直到最后,来旺儿返还客人契书时,还能再吃一次利息。
这不妥妥大周朝的资本家吗?
来旺儿是一个人材啊!!!
也难怪他爷爷,能够想出和老摩西的法子。
若能善加利用,不再以庶民为收割对象。
而是将收割的韭菜,放在天下那些肥得流油的富商手里呢?
季进看了眼小陆将军,发现他的目光变得异常明亮。
虽然不解,但他还是继续说道:
“对了,王德这家伙滑得像条泥鳅,他这个卖身契,在买家落款那里,还想署名小陆将军。”
陆酒顿时炸毛:“他在想屁吃。”
季进笑了笑:“此事被我识破,直接废了他一条手臂,他也就老实了。”
“这上面的奴仆买家,落款是大帅靖宁侯……”
“哦哟……”
四张嘴异口同声。
陆辞、宋忠、陆炮、陆酒都惊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季进。
陆辞朝季进伸了个大拇指,蹙眉细想一会儿。
方才吩咐道:“这人不老实,我怕他嘴里还有东西没有吐干净,你调些人手监视他,做好应对。”
“还有,刘德和王德只相差一个姓氏,你莫以为锦衣卫,是吃素的?”
“你抽空去一趟京都府,给他改名王德发……买主不变,还是署名达叔。”
陆辞说完,从地上起身,拍了拍屁股离开。
行没多久又停下身子。
“你们记住,这来旺儿是个人才。你们替我好生想想,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他改姓陆的。”
“尽快查实冯启礼和徐溥究竟有何私怨,再就是桂那的底细。”
“我下午去赴个宴,在我回来之前,希望能有好消息。”
陆酒和陆炮酒意一散,拉着宋忠起身领命。
季进突然开口道:“小陆将军,方才顾着谈及徐溥案和王德发,差点忘了说。”
“山西和山东行省上报,均在书局里面惊显白莲教反文诗集。”
“昨儿个陛下降下旨意,着都察院桂那前往查办。”
“因里面涉及到书局,翰林院又点了冯启礼的将,此二人于今天早上,双双出京南下。”
季进脑海一闪,蓦然一拍大腿,“说到山西行省,我醒起一事。”
“京都府有位书吏,带我去案犊室时,他曾经提过一嘴。”
“乾熙四十六年,徐溥曾数次上书,抨击晋商名下钱庄私放印子钱。”
“我那会子就让书吏找来当年的邸报,略略扫了几眼。”
“奏疏言说:印子钱危害大也,它的利息之高令人咂舌,其剥削更是相当残酷,百姓一旦陷入其中,便难以自拔。
如同在脖子上套了一条铁链,只能越勒越紧,直至让人窒息。”
“可惜的是,这件事最终被朝廷给压了下去。”
“紧接着,乾熙四十八年,徐溥又上了一道时弊奏折。”
“弹劾山西道巡抚张济,放任晋商在山西行省发放印子钱。累及下方三县,数十户百姓家破身亡。”
“可惜,最终还是被天子留中不发,只下了一道罚张济月俸的旨意。”
陆辞闻言驻下足来。
难道徐溥的案子,本意是出在他抨击晋商的身上?
沉思片刻,索性道:“派出探子往山西走一趟,让他们暗中查一查,山西巡抚张济,是否和晋商来往密切。”
“至于桂那,就从他两个小舅子入手。趁着他离京,你们使些必要手段。”
“务必查出郝仁郝智兄弟,怎会骤然得了一场泼天富贵。”
……
桃园·珠音阁戏楼。
其位于太液池西苑的湖岛上面,座落皇城和内城之中。
距离大明宫不远,太祖朝时期,整个太液池曾是皇家苑林。
后太宗上位,国朝开始抑武扬文。
深得太宗喜爱的长公主,素爱诗词歌赋。
后面求得太宗同意,准许其在太液池西苑湖岛,每年举办一次诗文集会。
太宗于是命工部,改建西南角落的皇城宫墙,将小半个太液池圈出皇城。
一道宫墙将整个太液池隔断。
谓之皇家与天下读书人,共享太液池。
乾熙帝上位,长公主去世后,她的后人为迎合天子第一任皇后。
便将举办诗词集会的地方,改建成娘娘钟爱的戏楼。
二楼‘梅’字雅厢。
陆辞在侍女略重的脚步引领下,来到门外停下。
青衣女侍停在门口,伸手敲了敲房门。
里面传来“请进”二字。
青衣女侍一手推门,一手朝陆辞作请。
陆辞微微点头,举步而入。
屋里已经坐了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人。
其一身锦锻丝绸便服,头戴忠靖巾。
观其眉目,年轻时当是一位美男人。
梅则成瞧见美貌侍女引进一位年轻人,顿时猜到是陆辞,忙从椅子起身相迎,张口介绍自己。
一时礼毕。
梅则成等陆辞落座后,他见对方的目光一直落在轩窗外面,于是开口介绍这个地方。
陆辞听完梅则成的介绍,方才明白过来。
桃园戏楼能够座落在神京城,最为炙手可热的太液池,它的背后,有着皇室的成分。
“小陆大人,你年纪小小,便被你父亲送往江南。之后,你又投军去了边疆,想来对这桃园戏楼不熟,我且与你介绍一二。”
陆辞伸手作了个请字。
“这个桃园·珠音阁戏楼,它被誉为‘天下第一台’。”
“里面有四大班,分别为秦腔、京剧、徽调、南戏。”
“其建筑规模分为三大楼,称福、禄、寿三台”。
“四大班轮流上演,空闲出来的另一班,提供王公府第的贵人,请入各家府第,开台演奏。”
“当然了,普通朝臣,需要一月甚至更久的时间,提前预订。但有些人嘛,却不在这个预订之中,戏班随叫随到。”
梅则成起身,踱步来到缕空的轩窗前。
伸手指向湖心对岸的一座规模雄伟,足有八丈高的红楼。
“那处地方,历来是供皇家听戏的地儿。自从文德孝仁皇后崩世,这桃园戏楼也就渐渐没落。”
陆辞点了点头,这文德孝仁皇后,乃是太上皇第一任皇后。
眼下在龙首宫的那位太后,是上皇第四任皇后。
梅则成继续介绍道:“那些年,只有上皇偶尔会过来听戏。但上皇自从下过一次江南之后,天子便鲜少过来。”
“于是呀,这个桃园戏楼,便慢慢对外开放了。”
梅则成举步转了个方向,往南一指:
“隔着活水湖的台对面,东西北三面,建有三座以半月围绕的圈楼作为看台,每楼又分为上下两层。”
“那里,目前是专供皇家听戏的地方。”
梅则成指了指下方:“咱们这里,方才是王公大臣的座位。”
“你祖父当年在平叛安南归京后,他和上皇,同时踏进那座八丈高的红楼听戏。”
说罢,梅则成来到桌前,朝陆辞拱手长揖道:
“而我祖父,是当年跟随你祖父入内的亲兵之一。”
陆辞脸色微动,他嘴里的那句:你梅家是我陆家的家生子?
差点没绷住脱口而出。
话落,门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不消片刻,敲门声响。
“当是秉用兄过来了。”梅则成神色一动,起身迎了过去,同时唤道:“请进。”
陆辞不敢托大,从椅子起身。
“吱呀”一声响。
青衣侍女抬手往里伸。
紧接着,门外现出一个身影。
一袭天水碧鹤氅,模样须眉稠秀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美男子驻足在门外,定睛直勾勾地注视着陆辞。
陆辞似乎发生一种错觉。
对方的眸眼渐渐湿润,他侧身挥退侍女时,再回过头,目光清朗。
“十年未见,长個儿了,不错不错……”杨璁的目光闪过欣慰之色,“子美兄若是泉下有知,他也该瞑目了。”
杨璁说罢,转而和梅则成颔首打招呼。
陆辞仔细想了一会儿,随即拱手长揖道:“小侄陆辞,见过世伯。”
杨璁看着好友的儿子,不胜唏嘘,上前用力地拍打在对方结实的肩膀上面。
“你回京这段时日,做得不错。子美泉下有知,定会高兴不已。”
陆辞拱手,说道:“不敢,世伯谬赞。”
“我和你父亲关系莫逆,你不必拘礼,且坐。”杨璁说着,又招呼梅则成落座。
梅则成拍了拍手,门外的青衣侍女推门而进。
“可以上菜了。”
青衣侍女施了个不同于其他的万福礼,转身袅袅关门。
陆辞一直在观察打量这里的侍女,他发现一个问题。
这里的侍女虽说貌美无比,但她们的年龄似乎偏大了一点。
尤为重要的是,这些侍女和他所见过的高门丫鬟,均是不同。
这里的侍女,给到了陆辞梦回后世的感觉。
当然不是‘楼上贵宾三位!’的笑容。
而是他在迪拜七星酒店用餐的错觉。
杨璁和梅则成,瞧见陆辞直勾勾盯着美貌侍女的举动。
他们两人纷纷愣了会儿神,继而相视一笑。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
他这个年纪,是该到了婚娶的年龄。
杨璁清咳一声,打断陆辞的神游,“你兵围宁国府,做得不错。”
“我和老师都没有料到,你对危局的处置,已然在你父亲之上。”
梅则成亦是捋须颔首,脸上全然是舒坦的表情。
陆辞端茶的动作微顿,随后若无其事地抿了一口。
他兵围宁国府,并不是意气用事,而是在向新帝纳投名状。
毕竟,当年新帝皇子之身,曾被贾代善赶出家门。
此为一点。
尤为重要的是。
开国勋贵,全都是太上皇的肱骨大臣,核心将领。
天子初登大宝,欲要掌权,他首要的便是收拢军权。
倘或自己这个‘谋逆犯的儿子’,再和贾家眉来眼去。
那他在新帝那里,不单会打上太上皇的派系之举,更会徒惹天子憎恶。
杨璁察觉到陆辞的异动,好笑起来。
只见他拿手一指梅则成:“想必方圆和你说过他祖父的事情,你在我和他的面前,不必有所隐瞒。”
瞧见陆辞脸色不变,四平八稳,杨璁再看了一眼略显尴尬的梅则成。
继而失笑道:“方圆的祖父曾是定国公的亲兵队正,跟随定国公出生入死,曾在你祖父的带领下,收复西域。”
“方圆是梅家三房,他的大哥如今是津门总兵,梅思定。”
杨璁嘴里那句梅思定咬得很重。
陆辞眸光微漾,观梅家长孙和次孙的名字,便可以从中瞧出。
梅家上下对陆家,维桑与梓必恭敬止。
毕竟,定国公最初的伯爵封号,是成安伯。
“世侄,见过梅伯父。”陆辞不再扭捏,起身朝梅则成揖礼道。
梅则成慌忙从椅子起身,伸手去扶陆辞,“使不得,使不得。”
说罢,梅则成拿手指点了点杨璁。
后者笑了笑,开门见山道:“你梅叔和我、你父亲、徐溥,还有林海四人,当年在金陵,曾同一天,秘密拜入老师门下。”
“但实际上,世人只知道,你梅叔的座师,是冯瑜。”
梅则成笑着插了一句:“我比他们仨,高中进士晚了一届。”
陆辞点了点头,暗自忖度。
难怪梅叔,现如今才是正六品京畿道监察御史。
而杨璁比他早了一届,又背靠内阁元辅,刻下已经是正三品的户部左侍郎。
“呃,梅叔,杨叔,今日咱们齐聚一堂。会不会给梅叔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陆辞蹙眉问道。
“你小子,政治嗅觉不错嘛。”
杨璁颔首说,“你也别担心,今儿个是你梅叔,受他座师冯大学士的密令,前来与我密会。”
“况且,这里是桃园,进了此处厢房,旁人无从打探客人是谁。”
顿了顿,杨璁继续道来:“老师在你回京当天,便已经在考虑,如何让你置身事外。”
“不承想,你却给了我们所有人,一个天大的惊喜。”
陆辞恰到好处露出一个,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笑意。
杨璁瞧见对方装傻扮愣,显然是猜出陆辞心机颇深,必然不会很快与他和梅则成交心。
恰在此时。
青衣侍女走路的动静由远而近,却是上菜来了。
三人于是开始动筷。
杨璁、梅则成遂和陆辞扯起北海的趣闻。
用完简单的膳食,青衣侍女快速撒去碗筷,又换了参茶上来。
梅则成不去理会杨璁的眼神,直接开门见山道:
“你性子沉稳,料想老师也能放心。且等姜达回京,便可以着手调查,你父亲被人陷害一事。”
杨璁见状,生怕陆辞起疑,张嘴解释道:“老师曾指使门下程鹤闻,奏请上皇彻查平阳侯起兵谋反。”
说到这里,杨璁的语气变得苦涩:“不承想,上皇因为太子身死,悲悸之下昏厥在宣政殿。”
“醒来后,上皇直接下旨,将程鹤闻廷杖三十,革职下狱。”
“事到如今,程鹤闻还被关押在东厂诏狱中。”
梅则成点了点头,插嘴道:“程兄乃都察院京畿道监察御史,被革职后,我便顶替了他的位置。”
“老师和我们,一直在想方设法,还你父亲清白。”
杨璁的声音渐显哽咽:“谁能想到,子美和你大伯,竟然在同一天双双毙命,时也命也!”
“上皇的龙体愈发不见好转,陆家又被一场大火消毁。”旁边的梅则成接上话茬,“老师和我们,只能暂时按捺住这份心思。”
杨璁恢复激动的情绪,说道:“不久前,老师洞察到上皇起了禅位心思。”
“我们便盘算着,等新天子御极,再重启平阳侯谋逆真相。”
“孰料不知,你小子实在是胆大包天,竟敢无诏归京。老师无奈之下,方有我弹劾金陵体仁院总裁,甄应嘉之举。”
陆辞心神一悸,瞳孔猛地收缩起来。
纵观梅则成和杨璁所言。
岂不是在说,内阁元辅商公请辞。
多半是……出在自己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