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书第一部:活法

第二章 湖滨公寓

    1

    法国梧桐是江东的市树,也是城区主要的行道树,老城旧马路上的法国梧桐大多是很久以前栽种的,树龄长的已近百岁,短的也有七、八十。

    这种树通常是高大挺拔的,但在江东却长成了另一副模样。江东人在它们生长发育的时候刻意加以修剪,于是,这里的法国梧桐出落得身材矮胖,树冠宽大,犹如撑开的巨伞,而且它们的枝叶还一边倒地从两侧向路中央伸展。

    葳蕤的梧桐夹道而立,尤其夏季,绿阴如盖,遮天蔽日,给烈日炎炎的都市增添了不少凉意,走在这样的路上,宛如穿越一条有着绿色穹顶的隧道。

    江东是有名的古都,名胜古迹众多,但你若是问游客对江东最深的印象,他们十有八九会回答你一个字——树,这树自然就是法国梧桐了。

    其实,这种树既非梧桐,其原产地也不是法国。它是英国人将两种不同的悬铃木杂交而成,后来法国人将此树引种到上海霞飞路,从此便有了法国梧桐这个讹称。

    说到悬铃木,又扯上了佛教。相传此树系东晋时期西域龟兹国佛教高僧鸠摩罗什引入中国。一次,罗什先生行走在长安附近的乡间,突然发现鞋子硌脚,断定里面有泥土之类的东西,便将它脱下來朝地上倒了倒,此后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地方长出一棵悬铃木来。因为这是罗什先生的功绩,后人便称之为鸠摩罗什树,再因为此树果实壳内结实似土,故又名净土树,当然这净土是双关语,在佛教的字典里,它被解释为清净的佛国土。

    江东历来佛道兴盛,历史上佛寺道观林立,高僧高道辈出,如今满城的鸠摩罗什树,又给这个佛道之都平添了几分神秘的宗教气息。

    2

    晚会结束,葛易走出体育馆,在停车场找到钟璞,上了他的宝马越野车,汽车朝着校园东南方的朱雀湖驶去,钟璞租用的高级公寓就在环湖北路上。

    葛易清醒如常,但钟璞却丢了魂似的,两人一时竟默然无语。

    今晚钟璞的车开得异常慢,他感觉脑子一片空白,精神恍惚不定。

    一阵阵秋风吹过,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用其枝叶组成的乐队,奏着萧瑟交响曲。树上的梧桐叶婆娑起舞,不时地从空中盘旋而下;地上的梧桐叶四处翻滚,发出时断时续的沙沙声。

    路灯阴冷的光,透过树冠向下投射,将斑驳的树影映在路面上,那些模糊的影子随风摇曳,看得钟璞眼花缭乱,不时地挤着眼睛。

    汽车绕过一个大转盘,进入天京东路,接着,又从天京东路的尽头折入一条蜿蜒起伏的山路,路的左侧是连绵的群山,右侧是黑魆魆地耸立在夜色中的明城墙,行道树自然还是法国梧桐,而且是九十多年前栽种的。当地人管这里叫龙脖子路,路不太长,但总是阴森森的。

    离朱雀湖越来越近,路上弥漫起淡淡的雾霭,钟璞顿觉坠入了如梦似幻的境地。突然,对面不远处的一辆小车失控似的滑向钟璞行驶的车道,朝宝马对开而来。钟璞一下子慌了神,竟忘掉避让,猛地踩住了刹车,但对面的车却没有停。就在这时,一股强劲的旋风从天而降,卷起满地的梧桐叶朝对方的挡风玻璃砸去,那车竟神奇地停在了宝马的保险杠前,两车间隔不足三十公分。

    钟璞惊魂甫定,揉了揉眼睛,还是走不出梦境。

    “对不起,刚才不知怎么回事,见了鬼似的,怎么也控制不住方向盘,又踩不住刹车,差点撞上你。”

    对面的车向后倒了一段,转到另一股车道,从宝马的旁边缓慢驶过,司机探出头来,脸色煞白地向钟璞道歉。

    “奇怪!刚才我怎么看到一个白色影子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钟璞一边开车,一边皱着眉头对葛易说。

    葛易坐在副驾驶位置上,面对撞车危险,镇定自若,没有一丝惊慌,听了钟璞的话,他故作惊讶地回应道:

    “影子?我怎么没见着?我只看到一股旋风卷来,那车就停住了。”

    “你没看见?”钟璞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难道那是我的幻觉?”

    “你要说是幻觉,那也没错,人生本就是一场幻觉,何况是你在这场幻觉中所看到的景象呢?”葛易说得玄之又玄。

    两分钟后,汽车驶入环湖北路,右侧的城墙不见了,换上了宽阔的湖面。

    3

    钟璞将车开进湖滨公寓地下停车场,两人乘电梯上了16楼,走进1605室。钟璞示意葛易在客厅沙发上坐下,自己拿起水壶去厨房打水。

    这是一套109平米的2室2厅精装公寓,一间朝北,一间朝南,朝北的窗外面山,朝南的窗外临水,宽敞的客厅与餐厅相连,南北通透,两侧都是落地窗,坐在沙发上就能饱览湖光山色。

    钟璞本来在学校有宿舍,是两人合住的单间,恰好他与葛易同屋,两人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后来考虑到深圳公司事务繁杂,宿舍太小,又是两人合住,他便在江东最高档的湖滨公寓租下这套房子,既做居室又兼办公。

    两人在功夫茶桌前相对而坐,钟璞拿出黄山野红茶,先让葛易闻了闻,然后不经洗茶便直接冲泡起来。他沏好茶,又打开一盒丹麦曲奇当茶点,两人各取一杯,啜饮了几小口。

    葛易仔细品味着略带焦香的浓郁茶味,随即发现,这茶水刚入咽喉,舌尖就不停地渗出津液,接着又涌出淡淡的回甜。

    “好茶!”葛易忍不住赞道。

    “这茶采自黄山腹地千米高山之上,茶树都有两三百年的树龄,树高数米。它们生长在树丛和花草之间,下有山泉浇灌,上有云雾熏蒸,真可谓吸天地之精华。”钟璞娓娓道来。

    “原来如此,想不到这奇珍异品竟被钟兄发现了,真是茶缘!”葛易啧啧称奇,说完又意犹未尽地添了一句,“不过,依我看,这绝非只是茶缘!”

    “去年四月,我醒悟过来后,便由南向北来了一次自驾游,游到黄山的时候,一次走错了路,巧遇一老农,这茶就是他亲自采制的。”钟璞道出了茶叶的来历。

    “这不是巧合,人生没有巧合!”葛易放下茶杯,眯起深邃的眼睛,琢磨了片刻,忽然又睁大眼睛看着钟璞道,“钟兄,下次你带我一起再游一趟黄山,我们也走错一回,看看还会发生什么巧合。你看如何?”

    “好啊!一言为定!我正想再游黄山,这回不再是孤独的旅人了。”

    钟璞来了兴致,但葛易却想就此打住,他要尽快转入晚会效应这个正题,这才是他今晚随钟璞来公寓的目的。于是,他开始切换话题:

    “钟兄,你不觉得今晚自己的精神有点异常吗?”

    “是啊!有点恍惚,不知为何?”钟璞晃悠了一下昏昏沉沉的脑袋。

    “那是因为你暗恋了!”葛易话锋一转,点中钟璞的穴位,他想触动一下他那根敏感神经。

    谁知钟璞的神经丝毫没有反应,反而被葛易说糊涂了:

    “暗恋?葛兄何出此言,暗恋谁,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你的魂被你暗恋的那个人勾走了,还没有回到你体内,它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游荡呢。”葛易想把钟璞点醒。

    钟璞歪斜着脑袋,蹙着眉,想了想说:“难怪我到现在还觉得活在梦里,好像与外界隔了一块玻璃,难道真丢了魂?”

    “钟兄不必担心,再过一会儿你就能回过神来。”葛易安慰道。

    “葛兄,你刚才说的暗恋,莫非指的是晚会上最后表演的那位女生?”钟璞似乎有点醒了。

    “正是!现在该承认了吧。”葛易笑道。

    钟璞困惑地摇了摇头:“你说暗恋也行,可是,这种感觉也太神奇了吧。通常暗恋总需要一个过程,即使一见钟情,也只是有特别的好感,怎么可能一见到就失了魂呢?”

    “今晚魂不守舍的岂止你一人,恐怕除了我,现场的男士都和你一样。但魂不守舍的人当中,有暗恋之心的只是少数,而暗恋者中,有缘赢得她芳心的人,就只有一个了。”葛易好像已做过推算,居然如此肯定地断言,有一场恋情将在艾莲与某位观众之间发生。

    “看来葛兄已做过一番神机妙算,何不给愚弟透露一二。”

    钟璞虽然精神恍惚,但那根神经却已敏感起来,所以本能地渴望听到葛易的分析。

    但葛易恪守道家规矩,说话点到为止,从不泄露天机。他委婉地避开了钟璞的恳求:

    “这故事太玄妙离奇了,最好什么都不说,由着它自然演绎,那样方能体验到全过程的妙不可言。”

    4

    钟璞知道从葛易嘴里探不出究竟,便不再勉强。他又沏了一壶茶,两人喝了两小杯,吃了些茶点。

    这时,钟璞那根越来越敏感的神经开始主动寻找感兴趣的话题:

    “哦,对了,葛兄,你有没有听清楚那位女生的姓名?”

    “报幕的时候,现场嘈杂得很,加上我们俩还在聊天,所以我也没听清楚。”葛易摇了摇头。

    “这女生的确很美,但我说不清她美在哪里,葛兄有何高见?”钟璞又给葛易出了道美学考题。

    葛易并未被考住,这个问题他早就了然于心,只用了三言两语,他就如庖丁解牛一般,将艾莲的美解读得透透彻彻:

    “她的美可以写一曲《洛神赋》,但绝美之处有二:一为眼神至魅,二为气质至淡。至魅者足以销人魂;至淡者,至浓至深之表象也,物极必反,表面至淡而心灵深处却蕴藏着无限激情。”

    “精辟!”钟璞忍不住叫好,“想不到葛兄没被她的至魅迷倒,反倒是读懂了她。”

    “要不怎么叫旁观者清呢,我不入局,自然可以冷眼旁观。”葛易淡然笑道。

    “你不是说她的至魅可以销人魂吗?为什么对你就不起作用?”钟璞故意逗葛易道。

    “因为我不是人啊!”葛易给出的是终极答案。

    “哈哈,你不是人,这话我可听过好几回了,不是人,你来江大读书干什么?”钟璞半开玩笑地问道。

    葛易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来江大,其实,包括来江大,他这一生只为完成一件使命,而现在还不是和钟璞说的时候。于是,他只好故意与钟璞抬杠取乐:

    “不是人就不能读书?招生简章上有这条规定吗?我还要拷问你呢,一个亿万富豪,放着深圳的上市公司不去打理,跑来江大读什么枯燥乏味的人生哲学,你不会是数钞票数厌了吧?”

    “哈哈哈哈,”钟璞被葛易反问得哈哈大笑,笑完又换了一副认真的表情,“说实话,厌倒是厌了,但不是数钞票数的,是对以前那种活法厌了,所以想通过读书寻找一种新活法。”

    “活法?这个词有分量,它的内涵外延无限深广,够你求索一辈子的。”葛易的话意味深长。

    5

    钟璞无心琢磨葛易话中的深意,此刻,他的那根敏感神经异常活跃,他现在关心的不是活法,而是如何让恋情开局,他急需葛易出谋划策,于是,便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唉!现在活法这道难题未破,又添了道新难题。”

    “什么难题?”葛易明知故问。

    “不就是你说的暗恋吗?这暗恋,如何才能由暗转明呢?”钟璞露出一筹莫展的表情,等着葛易提供妙招。

    但葛易的妙招匪夷所思:“钟兄,我看你最好暂不作为。”

    “暂不作为?”

    “对!让别人去行动,你只管按兵不动。你无为,难道她就不会有为了吗?你的策略是守株待兔。”葛易点到即止。

    “守株待兔?那株在何处?”钟璞想问个究竟。

    “株嘛,很快就会有的。”葛易向钟璞递去微妙一笑。

    “好吧,那就听葛兄的!”钟璞知道问不出结果,只好就此作罢。

    此时已近子夜,房子里渐渐变凉,钟璞站起身来,刚想走过去关上气窗,一阵阴风从南面的气窗刮了过来,他猛地打了个寒颤,顿时觉得清醒许多,好像魂又回到了体内,那层阻隔在他与外界之间的玻璃也消失了。

    葛易见状,倏地站起来,快步走到南边的落地窗前,透过半开的气窗,朝外面看去,钟璞也跟了过去。

    窗外夜色苍茫,朱雀湖静静地躺着朦胧的月光下,靠近南岸的云洲是湖中最神秘的小岛,常为云雾所笼罩,此时,一团灰白色的雾气正在它的上空盘旋。

    “欸,对了,来江东一个多月了,眼前这个朱雀湖我还没去过呢,葛兄何时有空,陪我进去一游,如何?”钟璞突然起了雅兴。

    “好啊!没问题,明天下午你要是没课,我们就来个畅游朱雀湖,好好放松放松。”葛易心想,这提议正合吾意。

    很凑巧,钟璞正好没课,两人就此敲定。当晚,葛易便留宿在钟璞公寓。

    这一夜,钟璞辗转难眠,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浮现出艾莲的身影。他的脑神经分裂成两派,一派沉下去想睡觉,一派浮起来想艾莲,双方不知打了多少回合,结果每次都是后一派获胜,终于,他的脑神经被折腾得毫无睡意。他干脆爬起来,打开灯,坐到写字台前,翻开桌上的活页本,提起笔,想写点什么,但那个浮想联翩的脑子怎么也安静不下来,他竭力定住神,想了想,好不容易写下几行字来:

    爱情方程式有多少个元?这些元之间有多少种关系式?这个方程式有多少种解法?而我又该如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