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午宴终于结束了，艾家人稍事休息，便起身告辞。尤东决定亲自开他的法拉利送他们回家，其目的很明显，他想让艾莲坐在身旁，继续享受鸳鸯出行的美妙幻觉。令他扫兴的是，艾莲借口学校有事，执意要步行回校。无奈之下，他只好载上艾家母子，与艾莲各奔东西。

    共和路街区离江大不远，走近道也就半小时路程。艾莲踽踽独行在法国梧桐的绿荫下，脑子里回想着最近发生的一切。从晚自习教室初次接触，到弟弟上班、离谱的高薪和病房慰问，再到今日作客尤公馆，以及代还预支款，这一切的背后，显然有着精心的设计和安排。她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阴谋，心中猛然意识到，有人已为她挖好了陷阱，而她正一步步逼近其边缘，稍不留神，就会坠入无底的深渊。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尤东那张虚伪阴险的面孔，他定然是这背后的主谋，而其用心已昭然若揭，就是为了得到她。一个男人，完全无视两厢情愿这个爱情婚姻的基本规则，竟想用如此卑劣的伎俩套牢女人，这种行径又何止是可恶呢？

    她又想到了母亲，尤其是席间她看尤东的那种眼神，看来母亲已深陷其中。想到这里，她不禁毛骨悚然。她心里很清楚，最可怕的不是尤东，而是自己的母亲。倘若母亲钻进了尤东的牛角尖，她的固执性格与健康状况相结合，便会合成一副坚不可摧的枷锁，牢牢地套在她身上。那样她就陷入了新的两难困境：不同意，伤害母亲，甚至危及她的生命；同意，牺牲自己的情感，玷污自己的纯洁之躯，直至毁掉自己的一生。

    人世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代际绑架机制？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上一代为下一代含辛茹苦，便可换来干预乃至左右下一代人生轨迹的权利，尤其是终身大事。最让人无奈的就是这种亲情绑架，他们以前为你活着，现在你就必须为他们的意志活着，让他们心满意足，为此，就得心甘情愿地放弃你的意志自主权。

    艾莲突然感觉到，一张无形的网罗正向自己头顶罩来，她的心惶恐起来，一种强烈的孤立无助感令她心寒胆颤。

    2

    从共和路街区出来，上了天京西路，再走上不到一千米，便是一个丁字路口，那条与天京西路相交的巷子，正是夫子巷北段，这是艾莲回江大宿舍区的必经之路。

    夫子巷北段的西侧，是一大片茂密的松树林，这些松树都是八十年前栽种的，棵棵挺拔伟岸，高耸入云，这片区域因此便被称作“松苑”。

    松苑有几十幢大小不等的老建筑，其中就有松苑宾馆。秦绵绵故居，也就是现在的人生哲学研究会办公楼，坐落在松苑最东边，坐西向东，背靠幽深的松林，面朝夫子巷街道。

    此时，艾莲已走进了夫子巷北段，她不经意地抬眼向前望去，正巧看到了右手边不远处的那条醒目的横幅。

    “你的人生有困惑吗？”

    那句话实在是太扎艾莲的眼了，简直是专门为她此刻的心情所写。

    也许是出于一种莫名的本能，也许是因为冥冥之中的某种神秘作用力，她不假思索地朝那栋楼的大门径直走去。

    在过去的几天里，钟璞和葛易等人将小楼打扫干净，又请人做了粉刷，随后购置了办公家具。一楼大厅被布置成一个会议室，摆放了一张椭圆形会议桌和十几张皮椅，他们计划在这里举办小型学术沙龙；一楼另有三个房间，分别用作厨房和办公室。二楼有四个房间，其中三间小的做办公室，还有一间大一点的，原来是书房，现在用作会客室，里面放了六张欧式高脚高背沙发和一张圆桌，房间里还有一个壁炉，颇有些欧式情调。

    经过这么一番布置，这栋废弃已久的老宅又焕发了生机活力。

    十分钟前，葛易说要去理发，离开了办公楼，现在楼内只剩下了钟璞一人。因为随时可能有人来报名入会，所以必须有人值班。于是，钟璞便坐在一楼的会议桌前，边看书边值班。

    3

    “你好！请问可以进来吗？”

    艾莲来到办公楼门口，见一男生正低着头专注地看书，便礼貌地问道。

    钟璞听到一个甜美的声音，而且这声音还有点耳熟，蓦然抬首，朝门口看去。

    就在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的那个瞬间，双方都怔住了。

    钟璞惊得目瞪口呆，他完全没有这个心理准备，当然，就算有心理准备，让他与艾莲第一次这样面对面，那也难免魂魄失守，更何况艾莲这般突如其来的从天而降呢。他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这纯属幻觉，而他的神志，又被艾莲撼动得飘忽不定，根本无法进行正常的分辨，于是，他便呆呆地愣在那儿。

    艾莲呢，她也弄不清自己怎么会怔在那儿，只觉得对面这张面孔一点也不陌生，而且还特别的亲切，就像他乡遇故知似的。

    “这里是人生哲学研究会吧，请问，你们招收新会员吗？”还是艾莲先定住了神，又问了一句。

    经艾莲这么一问，钟璞清醒了一点，终于反应过来，知道这并非幻觉，他礼貌地站起身来，紧张得结结巴巴地说：

    “是的，招，招会员的，请进来坐吧！”

    艾莲走了进去，端坐在钟璞的对面，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道：

    “我是音乐系研究生艾莲，请问怎么称呼你呢？”

    “我叫钟璞，是哲学系博士生。”

    “哦，那这个社团是你发起的吧。”

    “是啊，是我首先发起的。”

    “那我可以入会吗？”

    “可以啊，先麻烦你填个表吧。”

    钟璞从桌上拿起一份会员申请登记表，走到艾莲身边，将表递给了她，等她填好，再拿起表单回到自己座位上。他低头在表单上扫视了一下，终于知道了他时常思念的那个女生的名字。

    奇怪的是，刚才和艾莲聊了几句话之后，他就一点也不觉得晕乎了，神志变得异常的清醒和镇定。他抬起头来，问艾莲道：

    “请问艾同学，你为什么要加入我们社团呢？”

    “因为你们门口那条横幅啊，我有人生的困惑，所以就走进来了。”

    “你有什么困惑呢？”

    “困惑啊，还挺多的呢，我可以在这里请教你几个问题吗？”

    “请教不敢当，我们一起切磋吧，我只能说说自己的一点浅见，仅供你参考。”

    于是，两人就一问一答地交谈起来，钟璞已经气定神闲，艾莲本就落落大方，两人自来熟得像老朋友叙旧，轻松愉快，谈笑自若。

    4

    “请问学长，你说我们活在这世上，究竟有没有自由意志呢？”艾莲礼貌地发问。

    钟璞听了颇感惊讶，想不到她一开口就提了一个人生哲学的重大问题，这女生看来真不一般。他思索片刻，回答道：

    “自由意志，表面上看人人都有，每个人都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意志做决定。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做出的每一项决定，都会受到诸多外部因素的影响和干扰，常常不能由着自己的意愿，有时甚至完全被他人做了主。因此，人的自由意志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而有限的。我们的意志有多大的自由度，主要取决于两个方面，一是环境的制约程度，二是我们的性格和智慧对环境的应对能力。”

    “是的，你分析得很有道理。我感到困惑的是，如果自己的意志被别人左右，我们就无能为力了吗？”艾莲对钟璞的观点深表认同，她又接着问道。

    “这个问题的答案隐藏在命运之中。”钟璞顿了顿，继续说道，“因为我们所处的环境和自己的性格、智慧，都是命运设定的。这个问题，我最近也一直在思考，说起来有点复杂，我们可以另找机会专门来探讨。你说行吗？”

    “行啊，我也经常想到命运这个问题，就是什么也想不出来，下次一定洗耳恭听你的高论。”艾莲故意装出老学究的口吻，让人听起来忍俊不禁。

    “哪有什么高论，抛砖引玉而已，你听了别厌倦就好。”钟璞也用同样的客套话回应道。

    “不会厌倦的，我很喜欢听你说话。”艾莲毫不掩饰自己对钟璞的喜欢，说完，她停顿了一会儿，向钟璞说出了自己的第二个困惑：

    “学长，我常常在想，人这短短的一生，究竟应该怎样活着？这个问题，你想过吗？”

    “这真是太巧了！一年多来，我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这也是我来江大求学的目的。”钟璞惊喜地发现，两人不约而同地探究着同样的人生课题，他很想了解艾莲的人生倾向，便试探道，“不过，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找到具体的答案，只有一点笼统的想法。我认为，人的活法有很多种，但大致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肉体主导，一类是灵魂主导。你会选择哪一类呢？”

    “我想要灵魂主导。”艾莲不假思索地答道，说完，她的脸上又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可我总觉得自己的灵魂没有力量，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变得强大起来。”

    “这可能是因为你的灵魂还处于半梦半醒状态，彻底唤醒她，你就会拥有强大的精神力量。”钟璞分析道。

    “你可以帮我唤醒吗？”艾莲的话发自肺腑，明显地流露出她内心深处那种从未被任何男人激发过的情感，与此同时，她的眼睛里泛起了一汪秋波。

    钟璞被艾莲投来的秋波醉得春心荡漾，也不由得给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回答：

    “我们可以彼此唤醒，一起去探寻灵魂主导的人生之路。”

    “好啊！我也是这样想的。”艾莲觉得自己那颗激动的心都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她平生第一次对一个男人如此主动，又如此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对他的好感，而他们还素未谋面。

    “我们交个朋友吧！”她再次神态自若地展示出强烈的主动性，“认识你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钟璞深情地望着艾莲说。

    两人加了微信好友，艾莲意犹未尽地向钟璞告辞，她急于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静静地回味这场邂逅的美妙和甜蜜。

    钟璞将艾莲送到门口，艾莲主动伸出手，两人轻轻握了握，又深情地对视了一眼，两股电流相向而行，很快传遍他们全身。

    艾莲迈着轻盈的脚步渐渐远去，钟璞站在台阶上，目送着她的倩影，直到她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