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山河赋

第三章 云吹月落

    羌笛牧马,天地悠扬。西风萧瑟,云吹月落。

    雷丘与王国城率众勒马一座高耸沙岭上。众人引睛看去,朔风阵阵,吹卷沙脊,而成新月。浅水粼粼,润育生命,而成绿洲。遥远天际,一轮巨大熊燃的红日即将吞没大漠,坠落天涯。众人连同整个目中视界,由远及近:远处山脉连接大漠,风蚀石群,枯木兽痕,旱地荆棘,马首人身,天地万物被镀上一层圣洁霞光。

    王国城望而感怀,心中豪气顿生,血脉澎湃。我威威上朝,南抵闽越,北达塞外,西至昆仑,东向滨海。疆域万里,民众兆亿。四方戎夷蛮狄,虽有骚扰,难撼江山。大男子立于盛世,该当踏遍九州沃野,吞吐万世功业。

    “潼关、龙角、陇南落日都未有如此壮观。”王国城不禁叹道。

    雷丘手握马鞭,指点四方,逐一介绍地理领域,风土人情。王国城自幼长于华山脚下,两地地貌不同,民俗风情差异较大,但常年驻于边疆,对此地有莫名好感。与雷丘一边欣赏落日,一边攀谈。此时正有牧人口中喝着邦语,驱赶牛羊马群经过。

    “近些年,北狄内部争权分裂,而使边疆少战,更少有马上蛮族欺进我天水腹地,是故此地牧民即使看到兵戎过往,亦未有惧意。”雷丘解释道。

    王国城闻言点头。

    那些牧人远远望见戎装骑兵立于岭上,并不惊慌,只是顺着归途,自顾自去。

    赤阳落尽,白日将终。二人领家将护卫勒马下岭,折回落月坡。

    再行几步,便从黄昏走到了月出。

    此刻天穹如锅,覆盖四野。夜幕自上,缓缓落下,远处天际,唯留一线灰黄。

    抬头仰望,云低星高。

    众人纵马将至落月坡军营时,天色已暗,却未黑透。

    雷丘与王国城领众人勒缰驻马于落月坡附近一军哨矮坡上。

    此时天象如镜,悬月为缀,银河倾泻,群星璀璨。星辰之繁,如牛羊毛发,不可计数,明暗之闪,若洞天荧光,此起彼伏。天宇浩瀚,无极无限,比之大漠落日,更填几分神秘深邃,不由得引人赞叹,心生憧憬。

    雷、王二人被这大漠星空吸引而仰首久观,身后两家家将护卫们不自觉的望向星空,不知是因将军的望而望,还是亦被这浩瀚壮丽的天河所折服。

    “一睹如此美景,真是不枉此生。”王国城由衷叹道。

    “丘虽身在大漠之中,但也好久未有抬头细观。”雷丘道。

    两人身后家将护卫们,不时有人口中发出轻声赞叹,手指向天,互相交流。

    “年少时,丘最大的夙愿便是如寻常牧人一般,有三四个毡帐,卧边一位结实女人,膝下一双健壮儿女,几十头牲畜,逐水草而居,随牛羊而牧。”雷丘嘴角含着对自己所描述情景,无尽向往的暖笑,语气中充满幻想,怅然道,“天为幕,地为席,山岳为枕,星光为被。”言罢,从怀中掏出皮囊式银壶,凑到浓密胡须下,咬下壶嘴,咕咚咕咚,咕咚咕咚,连饮数口。饮罢,用护腕擦拭胡须上的奶渍,又道,“只是后来蛮族游牧渐盛,西戎北狄,自西向东,自北向南,不断向边疆蚕食压迫,又眼见塞外战事频起,于是毅然从军。现如今,能够守护边疆安宁,就成了丘最大的愿望。”

    说着将银壶递与王国城,王国城看了看雷丘,又看了眼银壶,伸手接了过去。入口奶酒,圆润滑腻,酸甜芬芳。只觉一股热流传遍全身,顿感周身舒服。试口后,不自觉大饮起来,竟然将一斤奶酒一饮而尽。饮的急了,奶酒顺头盔带滴溅到铠甲、马鬃、军裤上。

    雷丘见此情景,点头爽朗大笑。

    “国城年少时夙愿:楹满军功,战死沙场。”饮罢,王国城一拭嘴角,朗声道,“时至今日,从未改变。”

    雷丘闻言,马上施礼,道,“人之存世,欲生畏死,王统帅能有如此宏愿,如此抱负,丘,佩服。”

    王国城马上回礼,道,“雷将军为守我上朝疆界,枕戈待旦,朝夕不止,国城亦是佩服得紧。”

    二人又攀谈一刻,才依依离去。

    临近军营,王国城闻到浓郁碳烤嫩肉的醇香从营中飘来。

    雷丘喜笑颜开道,“恩,我等回来的正是时候。”

    众人行至辕门,三名守营什长领手下军士将众人马匹牵走照料,雷、王二人领各自家将护卫则步行往主营大帐去。王国城看见大帐前沙地上燃起两堆篝火,一堆在沙地中央,足有三层木薪,橘火燎天,烧的极旺。另一堆在其右侧,火势稍弱,篝火上正在转烤一只庞然大物,想必正是香源出处。

    雷丘也不领王国城进大帐,径直绕过中央篝火,踱步到转烤篝火旁。王国城跟在雷丘身侧,走近香源,细看片刻,才猜到这庞然大物竟然是一只成年骆驼。篝火对边各竖着一根高约一丈三四的光秃秃的粗壮树丫,足有两个成人高低。两根树丫中搭着一根约两丈长的黝黑铜棍,贯穿整只骆驼。铜棍露出树丫外部一侧,被装上可供人翻转的木质轱辘。两名壮汉站在一丈高的露台上,赤膊赤脚,满身大汗,正在合力转动轱辘,使得骆驼不停的均匀火烤受热。

    映着忽明忽暗的火光,骆驼被烤的呲呲作响而成焦黄体态,使人的味蕾因视觉冲击而欲加垂涎。从骆驼皮下不断渗出金黄油脂,甩溅进篝火中,发出噼噼啪啪的诱人声响。

    王国城及家将护卫们一路奔波,早已口干舌燥,一见此物,津液瞬时充盈于口腔,不住下咽。

    正在烧烤骆驼的众炊兵见是雷丘到来,争相行礼。

    雷丘摆摆手,问老炊兵道,“这骆驼还需几刻?”

    “再需一刻,待骆驼外部烤到微微有一层焦黑,即可食用。”老炊兵道。

    露台上赤膊二人见主将走近骆驼,于是停止摇动。雷丘抽出腰间小刀,从骆驼身上旋下一片肉,但见肉皮焦黄,金油欲滴,肉脂白腻,肉色鲜嫩。只有老人手中,才可将骆驼烤的层次分明,恰到好处。雷丘不住赞叹,将骆驼肉放进嘴里大口咀嚼,油脂顺着嘴角流进浓密虬髯,边咀嚼边不住点头,最后用舌添净刀身。

    恶来在王国城身后,眼睛一直盯着骆驼鼓囊的腹肚,眼神疑虑。附耳轻声对王国城道,“不知骆驼腹中为何物。”

    王国城不满斜视恶来一眼,恶来俯首沉默。

    雷丘转过头对王国城道,“王统帅,不如我等在此露天为席,一边观歌舞,听弦瑟,一边饮美酒,尝骆驼。如何?”

    王国城坦然笑道,“客随主便,一切听从雷将军安排。”

    雷丘回笑,转身道,“雷不累,安排开宴。我要与王统帅及王家众将,一醉方休!”

    雷不累早就等待雷丘发话,一时间,以帐前篝火为中心,圆形布置矮几毡座,继而上开胃奶酒,五味调料,时令果蔬。

    雷丘待众人各自落座,又斟满酒杯,起身道,“荒地再无精致饮食,一切糙陋,还望王统帅见谅。”

    “哪里哪里。”王国城率先起身持杯,众家将亦起身持杯。道,“雷将军盛情,国城心中甚是感激,怎敢责怪。”

    雷丘爽朗笑道,“好,不如我等共饮此杯,丘在这里先祝王统帅迎上归朝,晋爵封公。来!干!”

    言罢,雷丘一侧家将起身持杯。

    王国城回笑朗声道,“干。”

    众人都是边疆守军,饮酒自然豪放。饮毕落座,雷丘击掌,从大帐两侧飘出十几位身着边疆服饰、薄纱紧衣、露出肚脐的妩媚少女。琴弦响起,少女们随着异域声乐翩翩而舞。第一杯奶酒下肚,众人又见如此多凹凸有致的少女,眼神如见烤骆驼一般,心情大悦,开始言谈说笑。

    这时老炊兵来报,骆驼已烤好,六人抬着巨大木架架着烤骆驼来到雷丘与王国城之间。

    雷丘道,“将驼峰与鲜尾鱼分于王统帅,其余随意。”

    说着一位分食袒臂的壮汉用手中剔骨尖刀,或切或削,游走于骆驼躯干与驼峰之间,只七八下,便切出两盘外焦肉红的驼峰,分与二人。然后从驼肚中掏出混着松子、干果、葡萄干的油脂米饭,分成两盘,分与二人。再剖开驼腹,露出其中整羊,割下两只羊腿,细细割成连骨不断的肉片,乘大碟,分与二人。又挑五六只肥嫩鸽子,放于二人中间。再摸索一阵,终于淘出一尾约五寸长短的圆扁小鱼,在鱼身左右各划三四刀,使鱼肉展开,双手奉于王国城食盘。而后将骆驼及驼腹中食物依次分于在座之人,家将护卫们早已舒颜欢悦,肉刚一上几,也不沾酱料,便大快朵颐起来。

    雷丘对王国城道,“我家猎奇先生原是盐泽人氏,久居楼兰,本就会吃鱼,更是对鲜尾鱼情有独钟。此鲜尾鱼,生于沙漠绿洲,十年长一寸,肉质鲜嫩异常,锱铢精华,今日王统帅可一饱口福。”

    “如此珍贵,国城绝不敢独享,”王国城说着,用小刀切下一半,递于雷丘,雷丘再三退让,禁不住王国城坚持,便收下。

    雷丘见席间推杯置盏,篝火前欢歌笑语,心情大悦,又见众人盘中已有足够肉食米饭,瓜果脯干,于是站起身,大声道,“今日这只烤骆驼,军营中人人有份!”

    站立而侍的军士们闻言,人人欢呼,不一会便传遍整个军营,好似过节一般。

    食物已上,撤下开胃奶酒,换上葡萄美酒。酒饮三巡,众人再无彼此禁忌,便你一杯我一杯,开始串位互敬,或者吹哨起哄,调戏起舞少女。

    王国城禁不住劝,不停饮酒,越饮眼前越朦胧。感觉篝火前少女服饰映着忽高忽低的旺火,不断变幻色彩,光怪陆离。忽明忽暗中,眼中再无它物:平坦小腹,白皙到一闪一闪。水蛇腰肢,翘臀丰胸,舞姿轻佻,曼妙妖娆,再加上勾魂眼神,淫声媚笑,绝不亚于落日星空的另一番塞外美景。王国城心中生出冲动,身上生出燥热,面上痴痴的笑,似乎是要吃下一两个少女。

    雷丘笑道,“来,干了这一杯,丘便替王统帅挑两个最好的。”言罢,以眼指向起舞少女。

    王国城满脸油腻,再无统帅威仪,一副酩酊醉汉模样,放声大笑道,“雷将军莫要取笑国城。”言罢,一饮而尽。

    善毁只象征性的抿了抿杯中美酒,心中默叹。

    醒时是明将,醉后成淫兽。

    酒宴正酣,骆驼已被分食十之八九,留下巨大的骨架,抬了下去。角落里老炊兵用破旧钝刀轻轻刮吃骨上残肉。

    正在这时,突然有斥候来报,在雷丘耳边急促低语几句,雷丘闻信,瞬间酒醒,颧骨肌肉不受控制的一阵抽搐,嘴里的肉也忘了咀嚼,怔在当场,虽想平复神情,但难掩紧张。

    王国城以为是雷家家事,便摇晃着身体,试探道,“丘兄若有不便,国城……”还未言罢,已话不成句。

    “无碍无碍,丘且下去吩咐,片刻就来。”雷丘强颜道,“左右,陪好国城兄,多多亲近。”

    众人唯命。

    雷丘避开大帐,疾步至军情小帐,只因落月坡为雷丘临时驻营,故而军营中并未携带军鸽,此时甚是懊恼,只好急召来八名斥候,吩咐道,“快马加鞭,禀明雷公,夏月朗已拔营,归京畿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