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山河赋

第四章 猎奇出手

    八朵流火,自西向东。划夜呼啸,折而北去。

    雷丘所遣斥候只用三刻钟便到达了天水城。穿过天水外郭内城,绕过九街十八巷,驶到繁华最深处。

    雷府又名吞云府,大门左右各蹲着一樽作盘桓状苍龙石雕,素黑五间,歇山大门,匾额上鎏金大字——吞云府。八人中有一什长,携雷丘笔迹,进内传信。未几,吞云府内廷回过话来,猎奇生已于昨日辰时三刻,亲自赴夏月朗回京之路凤阁岭等候。

    斥候领了内廷之言,也不等待,留下八匹倦马,换上新鞍,择路疾驰回报。

    凤阁岭。

    夏月朗归京途中,一路自言自语,时而破口大骂,时而郁郁不乐,连随车歌姬也都驱下车去。手下老宦家将明知何故,却不敢上前宽慰,只因惧怕触怒国舅威严,皆是一副如丧考妣的面目,默然跟随。

    行至第二日酉时一刻,夏月朗趴在玉辇二层护栏边,探出头来,有气无力的问道,“车行何处了?”

    家将咆哮回话,日落前大军可到凤阁岭,停军休整,支帐造饭。

    夏月朗神情黯淡道,“前探骑兵知会当地县令,速速修葺殿阁,采摘野花,孤今夜权且在这小山沟中,忍屈一晚。”

    咆哮唯命而去。

    前探骑兵速至岭上,当地县令犹如见了天兵,不由分说,腾出自己住处,从新装设一番,又将自己未出阁的两个女儿留下。而后整理衣冠,率县尉、县丞等一众官员,前去迎接。

    还未走出一刻钟,众人远远望见旌旗飘动,锦绣翻飞。一段显在眼前,一段隐于山后,曲转不绝。再近时,见兵甲耀眼,马匹矫健,一望便知是京畿精兵。

    一辆巨大精致的双层十六轮玉辇,缓缓行来,驶到近处,隐约看到车辇上层,有一位面貌俊朗,长袍鹅黄,束发紫金,却神色郁结的中年男子,县令想来,此人正是夏国舅无疑。

    县令等人望见国舅辇驾,远远拜伏在道边。直至经过众人,才敢抬头,起身手扫尘灰,上马跟随在辇驾后进岭。

    又行两刻,夏月朗坐腻了车辇,换了马骑,带领贴身老宦与家将侍卫们,进入岭内城关,径直驶向县令府邸,又传出话,命大军就地于凤阁岭城关外扎营。

    县令这时才敢打马上前,陪笑道,“夏国舅果然仪表堂堂,英武不凡,下官早有耳闻,今日得瞻真容,真是令天下须眉皆羞。”

    夏月朗也不答话,视县令如无物。只在导护骑引导下,默默前行。

    “夏国舅巡访至此,下官竟然不知,实是罪责深重。”县令见夏月朗面上甚是不悦,更不搭话,以为自己迎接有疏,顿时心肝悬起,怯懦懦,轻声道,“下官早已为国舅物色美艳女子,以解国舅漫漫行程苦闷。”

    咆哮勒马在前,闻言转回脸,面露狰狞,轻声怒道,“退下!”

    县令被吓得面如土色,双股筛糠,缩了脖子,降低马速,再不敢上前。

    夏月朗一行人到了府邸,县令也不敢再进言,与县尉、县丞远远躲开,对手下人吩咐道,速速宰猪杀羊,煮鸡烤鸭,犒劳国舅众将士。

    是夜,县令府后堂。

    “国舅不但身为国戚,更受两朝天子信任,领军天子党,委国舅以重任。天子为天下之根,国舅便是树之躯干,不但要护根固本,更要使枝叶茂盛。今日理应提携来者,团结天子党,心存大义,讨佞迎上,这才能永葆我朝太平,不负天恩。”一位儒生老夫苦苦劝谏道,“望国舅悬崖勒马,止步回程。”

    “回去?孤还有何脸面回去!?”夏月朗侧过头去,不看老儒,语气怨愤。

    “国舅之责,任重道远。今日若别,永无来日。

    国舅万万不可乘一时之恨,留下千古骂名。”老儒来到夏月朗侧视一面,俯身一揖,焦虑道。

    “哼,你是未去参加誓师大典,你更未看到他们是如何在天下面前,羞辱于孤。”夏月朗怒不可遏,拍案立起,道,“奇耻大辱,让孤的脸面置之何处?”

    堂内一位垂首待侍的老宦对老儒尖声道,“国舅万金之躯,怎可受折贬之人指使!”

    夏月朗在堂中来回踱步,羞恨交加。

    “全天下人都认孤做这天子党首,唯有他雷止武!”夏月朗大骂道,“老匹夫!”随手拔出壁挂宝剑,口中大喊,乱砍堂柱。

    老宦尖声柔气道,“我主息怒,我主息怒,待天子归堂,一定要参他一本。”手托拂尘,跟在夏月朗身后,意欲阻拦,却不敢靠太近。

    “国可负我,我不负国。

    国舅忍一时屈辱,换后世赞颂。”老儒原地躬身长拜。

    “哼,后世赞颂?孤还能听到后世赞颂?”夏月朗停下癫剑,发髻已散,讥笑道,“你可曾看见授封前后,庶子们是如何变化的?”

    “因势利导,人皆如此。”老儒竟然跪拜道,“望国舅……”

    “袁满先生不必再言,孤去意已决。”夏月朗打断老儒言语,胸中之气似乎仍不能平复,背过身,不去看老儒。

    “老朽受天子恩德,日夜思报。今日眼看国舅步入泥潭,却无力劝回,此失职之罪。老朽这便携领家眷仆人,替国舅,”袁满伏地颓然道,“南下。”

    老宦看夏月朗停下剑,忙上去用拂尘拂去夏月朗身上尘土,又帮夏月朗整理发髻,道,“老奴帮国舅梳理扎起。”

    夏月朗不再看袁满,一甩衣袖,决然而去。老宦紧跟其后,道,“我主息怒,我主息怒。”声随人去。

    堂内只剩下苍苍老儒,长伏不起。

    夏月朗梳洗完毕,刚转好心情,要服侍娇羞的二女,忽然门外咆哮来报,有人求见。

    “何人要见孤!”夏月朗一边穿衣,一边于回廊怒骂,“野婢生者!!!”

    来者身长六尺五寸,长脸绿面,细目垂眉,塌鼻豁唇,双腮褶皱。一身宽袍青素衣,稀疏灰白长发,四散后披,依长剑杖地,作方士打扮,又加身型佝偻,探首躬腰,更显剑长身小。似乎听到夏月朗骂声,面上淡然,道,“心中所想,便是外物所化。”想不到这方士,外形模样虽卑贱丑陋,但声音却是玉石之声,低沉磁性。

    老宦不知来者所语为何意,侧视鄙夷,在旁气结,以待主人。

    “想不到这蛮荒山岭之地,竟有如此妙品,老夫不枉此遭。”方士啜茶,又自言自语道。

    “猎奇先生不只是来品茗的吧。”夏月朗直刺刺踹开侧门,步入后堂,未曾正眼瞧方士一眼,径直寻北面高座而落,不耐烦道,“直说来此何意。”

    “老夫由天水而来,特领雷公之命,在此恭候国舅,”猎奇生从容放下茶盏,反而从其位起身,走到夏月朗高位旁,含笑一揖,道,“只为回答国舅一个问题。”

    夏月朗不曾想猎奇生有此一言,反倒将嘴边的话憋了回去,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与猎奇生对视一眼,亦起身背对猎奇生,负手而立,抬眼高处。

    良久,待夏月朗调整好心绪,背对着问道,“为何这九家天子党统帅是王国城这竖子!?”还未等猎奇生回答,夏月朗忽然转身,俯视猎奇生,目光凶炽,质问道,“一个连边城都守不住的戴罪戍卒,如何救得了天子!?如何救得了天下!?”

    夏月朗言语最后一个“下”字刚一出口,猎奇生似乎早就知道夏月朗心中所言,立马接口道,“国舅容小生细细道来。昨日天水授封统帅一事,完全是我主雷公在救国舅。”

    “救!?—孤!?”夏月朗瞠目狰狞,思维顿时被岔气打乱,恼得在厅中来回乱踱,气极而怒道,“这是救孤!?这分明是当着数十万天子党大军,当着朝野上下,当着天下黔首,羞辱于孤!!!”

    “国舅莫急,既然国舅不解老夫所答。”猎奇生平气温声道,“可否先回答老夫几个问题,答完老夫,国舅心中自然明了。”

    猎奇生贵为雷公首席谋士,夏月朗虽自持国舅身份,也不便诸多刁难,更何况只是回答几个问题。于是沉声狠狠道,“猎奇先生请坐,慢问,孤知无不言。”

    二人各自落座。

    猎奇生不紧不慢,吹茶细品,从容道,“天子党大军昨日虽封帅授节,实则仍由我主雷公征调遣度,是故‘统帅’二字,只有其名,并无其实。二则,即使王国城做了统帅,他可敢僭越宗法礼数,权位身份,向国舅发号施令?”

    “野婢子不敢。”夏月朗不屑道。

    猎奇生上身前倾,沉声又道,“老夫私心以为,这统帅之职,若给予国舅,其实并无大用,反而拖累国舅。”

    夏月朗不解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国舅已然身为国戚,老天子在时便是天子党,贵为核心。老夫再问国舅,即使国舅做了统帅,平了三叛,他日迎上归来,国舅的权位可能再近一步?”

    夏月朗心中想着,自己乃天子国舅,封地千户,已然是人臣顶点,连天下三公也要给自己几分薄面,这权位,却是不能再升。缓缓回过神来,道,“想来不能。”

    猎奇生顿了顿,又饮一口茶,道,“国舅假如做了统帅,胜是自然,可已无再进一步的可能。若退一万步,老夫说句万千斧钺加身的放肆厥词,若败,罪责在谁?”

    猎奇生一句一字,如金石坠地,铿锵有声,言罢紧盯夏月朗。

    夏月朗似恍然大悟,心中呼道,必定是我。其中利害已明了,但面上却未显露,依然嘴硬道,“三叛如鲁縞,天子为利箭。”

    猎奇生起身,离开座位,轻笑道,“若国舅不随大军南征,纵然回到封地,可曾想过,朝中文武如何看待国舅?只因一席虚职,就弃天子安危于不顾。待到天子被迎回之日,天子又会如何想着国舅的所为?天子归堂,国舅将要居于何处?”

    夏月朗心中忽然明镜一般:我一时竟被羞辱冲昏了头脑,我这一回封地,犹如跌入万丈深渊。

    思想过后,吐出胸中浊气,还好猎奇生及时提点,今日一招,险些酿成大祸。

    思维差之毫厘,险些万劫不复。

    只能松口道,“孤身为国舅,虽有统领之责,但事关国运,必然举贤者居统帅之位。”

    猎奇生闻言,狡黠一笑,道,“国舅若非要做统帅,莫说我主雷公,就是天下人,也一定心服口服。在几十万天子党心中,国舅已然是统帅。是故,国舅亦不必争在虚职。胜败权且不论,军队决策、粮草调度、军令下达、军功赏罚,到那时国舅还有精力领略南方女子的柔美?”

    夏月朗终于耻笑道,“猎奇先生所言,正是孤心中所虑。”

    猎奇生点头,不再言语。

    堂内无声片刻。

    夏月朗终于打破沉寂,细声道,“呃……即使孤此刻折回天水,也已耽误明日宴席,这,如何是好?”

    “国舅大可宽心,老夫得知国舅救驾心切,阅兵结束即要南征,特意到此相拦,定要折返雷府,赏光赴宴才可。老夫已因五日后为大军出征黄道吉日,禀明我主,我主遂将家宴推迟。国舅今日可在此饮酒赏花,明日再返回天水不迟。”猎奇生语速沉缓,郎朗之声,道,“国舅此行已引起天子党军中骚乱,待雷府晚宴之时,我主雷公将亲自为国舅昭雪,到那时国舅不但得到救天子心切的赞誉,又可背上谦礼让贤的美名。”猎奇生言罢一揖。

    夏月朗闻言,心中郁结之气,荡然无存,转而欣喜。不假思索,抢下高位,向猎奇生回礼深揖,道,“猎奇先生今日救孤,日后若有所需,言尽即可。”

    猎奇生间歇笑道,“莫说老夫,就连我主雷公也万万不敢驱使国舅,”猎奇生后退两步,躬身道,“国舅左右万金之躯,赴江南险恶之地,自当万分小心。玫瑰带刺,摘时留意,老夫愿国舅雄风依旧、再猎新人。”

    “先生万恩,孤……,月朗这便去准备五日之约。”夏月朗说着,就要传唤。

    猎奇生道,“国舅不必心焦,老夫这就先行天水,禀明我主,国舅从未做过舍弃天子之为,只是救驾心切,提前到达凤阁岭,如今被小生拦住,必然要赴完我雷府家宴,再同众人一同行军。”

    “先生且慢稍坐,孤这便收拾起营,护送先生一同回天水。”夏月朗恢复神采,对堂外道,“咆哮,令传三军,拔营急行,夜归天水。”

    咆哮领令下去。

    夏月朗离堂去收编二女,老宦也要同往时,猎奇生指了指老宦,指了指自己茶杯。

    夏月朗会意,对老宦道,“侍奉好猎奇先生,孤去去就来。”

    老宦轻声道是,俯首阴郁,却不敢多言,上前斟满猎奇茶盏。

    猎奇生近处上下扫视老宦,细目笑成一线,轻摇首。

    夏月朗刚要临时侍寝,老儒袁满赶来,神情激动,道,“我主想通,肯折回天水?此乃天兆,天佑我主!天佑我主!”

    夏月朗半敞着丝衣,露出雪白上身,欲火刚起,听袁满在卧外噪声,如闻蚊蝇,焦急不耐烦道,“袁满先生,你还是带着自家家眷留守封地,此次南下,孤不需要先生。”

    门外忽然安静,而后老儒袁满颓然叹息,道,“愿我主平安归来。”

    言罢,卧内传出男女合媾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