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山河赋

第六章 雷鸣出鞘

    天宇无极,星辰寂寥。云海浓滚,峰林嶙峋。

    悬空殿宇东山门,倾斜向上,伸出一架百余丈白玉天梯,直通向一座极高的笔陡孤峰。孤峰周围云浪翻腾,浓雾遮眼。沿天梯向上,穿过云雾,登上峰顶,放眼四望,不见群峰露首,使人顿生遗世独立之感。峰下深渊幽涧,黑暗吞噬万物,光明不侵,生机不扰。

    此峰方圆仅三十六丈半,正中建一座八角形玉台,一老一少,盘膝炼气。

    夕阳在侧,霞云蔚盛。

    浓墨由四周向此处慢慢聚集,更从四下里吹出湍急冽风。风云变幻间,两方墨云交汇,其景如黑罩里鬼魅吐出利刃,墨云中一道闪电劈下,瞬间生灭,却极目闪耀。继而闻见落雷轰鸣之声,震慑群山,折射深谷,久久回荡。

    天宇忽然暗弱,阴风骤起,夕阳沉没。

    雷鸣衣袂时而随风招摇,两袖时而吃饱逆风,然神情凝静。直到他嗅到春雨将至前,狂风中泥土清新的味道,才睁开双眼,见师父白发在山风中凌乱杂舞,于是上身前倾,轻声道,“师父,山雨来了,回去吧。”

    龙持菊合眼盘坐,须发被吹的四下摆动,轻启薄唇,像是叹息。

    雷鸣问道,“师父缘何叹息?”

    龙持菊也不答话,只是从他盘膝肉身,蒲团坐下,生出一团无形的平和之气,可抵御一切自然变幻,慢慢膨胀,罩在周身,山风不侵,雷雨不扰。雷鸣感受到师父身上形成的温暖气罩慢慢扩大,甚至要将自己包裹保护进去:由自己盘坐的膝盖,到双股,再到双手,正面身躯,脸庞,及至后背,直到整个人都融入到龙持菊的“平和气”之中。

    天地明暗交合之际,风雨雷电侵袭之时,苍茫群山中,遗世孤崖顶,这一师一徒明明闻见、看见周身变化,却又仿佛置身事外,任落雷惊心,电闪摄魂。二人之间形成的透明屏障,遮挡世间一切,淡然直视。

    雷鸣受暖意烘托,由自己内心酝酿萌发出一小团平和。直到那团“平和气”将自己包围,与师父的“平和气”重叠。龙持菊才轻声道,“山雨欲来,雷鸣出鞘。”

    似遥远,却又在耳边。在耳边,却又似遥远。

    雷鸣闻言,思量良久,试探问道,“师父,是要赶我下山?”

    “彼世道,便如此刻雷雨山风。”龙持菊缓缓睁开双眼,口出真音,道,“纵我有上天入地之能,也仅可自保,却无力挽救。你虽未圆满,但已十成八九,如今要让你孤身入世,为师心中……”

    说道“心中”二字,却再难言。

    雷鸣等龙持菊未有继续言语,黯然道,“雷鸣不舍离去。”

    此刻天地昏暗,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又加电闪雷鸣。

    龙持菊收回罩在雷鸣身上气罩,只护着自己,而雷鸣自己气罩已保护好自己。

    龙持菊仰首远视道,“终将离去,无分朝夕。”

    雷鸣闻言,俯首良久,看不清面目,声音略显哀伤道,“师父有何嘱托?”

    “今日你剑术将成,但仍有两处弱点,亟需提升与克制。”龙持菊道,“其一,便是力量。这可通过日后不断精炼提升。

    剑的至高境界是‘收的自如’。

    世间罕有一类剑客,天赋奇高,历练痴勤,运起剑来,可达天崩地裂,鬼哭神嚎的大境界。那些名满天下的剑客,大都如此。为师看来,十之有九,多是‘放的自如’,却难达到‘收的自如’。你手中之剑,灌注全力,含雷霆之势击出,对你来说,本是易事。但若要随时收回,你却需两倍之力戛止。

    是故,你的力量每增加三分,‘放’的力度只可增加一分,还需两分力用来‘收’。

    需做到,剑如我身,我身如剑。运剑与心,收放自如。

    若你能不停突破‘放’的力度,而始终达到‘收’的自如,才能成为真正的天下无双的剑客。那样的剑客才叫雷鸣。你可懂得?”

    “恩。”雷鸣心中虽不解,却不住点头,只望先记下来,将来慢慢参悟。

    “对于你这般瘦弱之人,能有今日的力量,不得不说,已是突破自我,但今后仍需每日勤勉练剑,以求精进,万不可懈怠。”

    “是。”雷鸣努力将师父的话记住。

    龙持菊沉默片刻。

    此时,暴雨退去,山风减弱,繁星如亿万雨滴凝结于天宇,摇摇不坠,晶莹闪烁。

    “你的第二处弱点至今还未暴露,不过一旦暴露。”龙持菊一副担忧的表情,望向下界,道,“如堕此渊,万劫不复。”

    雷鸣大惊,张口难言。

    龙持菊接着道,“莫说是你自己,就连为师传授于你的毕生所学,也将付诸东流。”

    雷鸣闻言,在星光照耀下,打量自身,又望向龙持菊,惶恐艰难问道,“那……那是何物?”

    龙持菊摇首道,“此物乃天地间,至毒之物。”

    雷鸣顿感不安,仿佛四下里,黑暗正向自己逼近。

    龙持菊继而道,“这世间唯有可笑而无趣的‘情’,可能伤你。”

    “情可伤我?”雷鸣忽然听到了一个毕生未听到过的,与剑无关的事物。

    “你知我为何只在夜里,到这福崖,传你剑艺,白天却时常不在。十八载匆匆,唯有你我二人?”

    “雷鸣不知。”雷鸣思索片刻,道。

    “只因我白天还要传授一女徒鞭刃,她比你先来先去。”

    雷鸣再次被惊的有口难言,原来十八年间,师父竟然还有一弟子,自己竟然不知,原以为悬空殿阁只有师徒二人,这凭空多出来的师姐,竟然十八年未有谋面,亦或终生不再谋面。

    “一切乃为师故意为之。”龙持菊道,“只怕你二人日久生情,扰乱心神,致使刃无锋,剑不纯。”

    雷鸣不解。

    龙持菊道,“有了此‘情’,你便不能将全部心神精气运于剑上,有了此‘情’,你便无端生出顾忌之念。杂念一生,剑偏丝毫,性命堪忧。”

    “师父,”雷鸣心中竟然暗暗松了口气,不安感消失,释然道,“多虑了。”

    龙持菊反问道,“你说这世间可有能伤我者?”

    雷鸣展颜道,“天上地下,绝无一人能伤得了师父。”他从未为此担忧。

    出关在即,师父天眼慧炬,道出自己两处弱点,第一处分明可以通过不断练习,以勤补之;第二处自己根本不会遇见,所以亦不会发生。想到这里,刚才紧张的心情,一扫而空,但觉自己心中豁然。

    “在你出剑瞬间,你从未担忧过为师的生老病死、忧愁喜悦,只因在你心中,为师不曾被这些世俗所扰,所以你能将全部精神,集中于剑上。”龙持菊淡然道,“你更未遇到过世人给予你的欺骗、羞辱、愤怒、鄙夷、背叛、算计、毁谤、嘲笑、悲痛,和信任、光荣、温和、敬慕、忠诚、坦诚、赞誉、尊重、愉悦等等。你没有任何顾虑,心中唯有出剑一念,故百战不殆,无坚不摧。”

    雷鸣不知所以,不敢接话。

    龙持菊庄重道,“唯有‘情’,可使人朝思暮怨,日恨夜恋。极悲极喜,悲喜竟然互生,魂牵梦魇,深爱深恨,爱恨转瞬互换。使之‘情’或如烟花绚烂,或如腐泥恶臭。这等极为不稳之物,更是占人精神,食人心肺。‘情’字一出,让天下多少英雄豪杰,命运生变。”

    情思缠手臂,挥剑分心迟。

    雷鸣闻见师父这般语重,不敢轻心,认真道,“师父安心,雷鸣行事,十之有十按师父教导。”

    “恩,你跟为师学剑一十五载,天下剑家,均知为师老而将木之时,收一入室弟子。你也许不知,‘雷鸣’二字,在天下人眼中不但早已是无双剑客,更像是一个缥缈传说。”龙持菊道,“只是为师也曾后悔未有教你认知躲避‘情’字,一是时间太紧,二是再教你此道,怕你的剑不会像今日这般纯粹。顾此失彼,为师只好舍‘情’求‘纯’。今日风雨一过,明日你便下山。这样以来,为师便将你最大的弱点暴露于世人面前,福祸后知。”

    “师父言重,雷鸣只是去去就回。”雷鸣只觉今日师父所言话语,比平日里多了百倍。若是往常,两人心中早已默契,只一个眼神,便知对方心意,如此这般,通常一个月也不曾说一句话,今日只是出关试剑,想不到师父说不尽,道不完。

    “去去就回。”龙持菊反复品吟这四个字,悠沉道,“今日一别,待你归来,为师非为师,雷鸣非雷鸣。”

    雷鸣从未见过师父这般,十八年间,师父的面孔从未变过,像尊神像,没有喜怒哀乐,没有苦妒悲欢,永远平静。今日竟然这般,着实让雷鸣猜不透。

    星空映照群山,四周永恒黑暗,好似天地间,只剩这方寸之地。

    龙持菊淡淡问道,“你我剑艺,相差几何?”

    雷鸣道,“雷鸣只及师父六成。”

    龙持菊道,“你不及一成者大有人在,切不可骄横自满,持剑毁身。”

    雷鸣心中想着,从九年前,师父就不断从天下请来剑客与自己博弈剑道,天下剑客也都以能受龙持菊大师之邀,而为无上荣光。刚开始自己自然输多胜少,但渐渐随着年龄增长,剑术精进,从五年前就未尝败果。师父请的自然都是货真价实的名剑,能胜我者,这世上已经罕有,若有能胜师父者,普天之下,绝无。也许师父只是怕我固步自封,让我虚心而已。

    雷鸣想到这里,心中释然,道,“天下人能胜雷鸣者,万中有一。能胜师父者,世上绝无,就怕是有,自然也是世外高人,像师父这般谦谨,而隐于高山之中,大泽之旁。雷鸣自然只有请教,绝无任何不恭。”

    “言在理。”龙持菊终于点头。

    正在此时,风雨之势,微弱至极,已将停歇。

    西北处,划出一颗流星,星尾短粗,急速而坠。

    “人生于世,便是背负各种使命而来。如今咫遥使命已尽,肉体归于自然,灵魂步入轮回。”龙持菊黯然神伤,道,“可悲亦可喜。”

    雷鸣想着,自己幼小被师父口中“咫遥”像兄长一样,送到这里,如今又重寻自己出山,想来这竟是他全部的使命。若不是师父提起,此人名字早已忘记,样貌都已模糊,但心中不知为何,莫名感伤。

    又过三刻,风停雨霁。

    浩瀚星空一碧如洗,兆亿星斗,璀璨夺目,繁华如沙。端详良久,甚至可以分辨出颜色:青绿紫蓝,多彩变幻。

    观望间,但见东南星空缓缓低沉,仿佛天空中有亘古真神,一手按在东南一角,东南群星,愈加逼近视野,师徒见时,清晰如见发丝。

    亘古之力再向下按压,瞬间群星崩散,纷纷陨落。所成流星火雨,四下飞逝。极目闪耀,片刻光华。转眼间,东南星空寂寥,独独一刻孤星,闪烁异常。

    龙持菊心中万语,只换做一声叹息,道,“回去吧。”

    雷鸣闻言,恭敬一拜,起身整理蒲垫,正在这时,黑暗之中,龙持菊灵目所见,天空中竟然还有一滴雨水,这时才独独落下,不偏不倚,正打在雷鸣左背,雷鸣未有知觉,龙持菊面目瞬间苍老,喃喃道,“龙首之器,终将锈蚀。”

    正在此时,正头顶上,一颗星辰,硕大明亮,悄然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