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山河赋

第七章 天一生水

    华夏之源,陇右之首。万事启始,天一生水。

    天水城,外郭。

    夏月朗也不乘辇,与猎奇生并驾齐驱,谈笑风生。身前是家将咆哮领导护骑兵前方开路,身后是另一名家将吞噬领夏家骁骑护卫威严护行。

    夏月朗见进了城,徐行展颜道,“猎奇先生,此刻距雷府夜宴尚早,不如直接陪月朗去行宫,你我二人,携美拥嫔,把酒言欢,闻歌赏舞可好?”

    猎奇生捻须笑道,“只因近日大军即将出征,还有许多琐事亟须老夫处理,不如待到迎上归来,再赴国舅之邀,到那时,定要不醉,不归。”

    “这……也好。”夏月朗面露理解,竟然马上施礼,道,“先生百忙之中还亲自去唤月朗,已然是劳烦先生,待到南下归来,定要与先生一醉方休。”

    两人又说些闲话,不知不觉进了内城。

    “前面便是天子行宫,国舅慢行,小生从彼路回雷公府复命,与国舅就此别过,还盼国舅早来赴宴。”

    夏月朗再挽留几句,便勒马而去。

    猎奇生目送马踏扬尘,阴然一笑。

    这时,身后驶来两匹军马,一人长脸细目,一人圆脸微胖。一左一右,马首到猎奇生马腹处,双双停下。

    猎奇生也不看来人,沉声道,“山中之行,可有收获?”

    “我等随他爬山腹,过云桥,到了殿宇,见了白胡子老头,刚要听他们谈话,不知为何便沉沉睡去。”长脸低首回话道,“直到我二人醒来时,已然言毕,只好又随他下山。”

    “话不曾听到,那上山下山之路,是否看得真切?”猎奇生问道。

    “这……”长脸作难,微胖不敢言语。

    沉默片刻。

    “罢了,就算他识破我真身,不日也将要仙去。”猎奇生面无表情道,“我只是担心他说与雷鸣,怕日后棘手。”

    微胖谨慎道,“先生,有雷公端坐高位,不怕雷鸣持剑忤逆。”

    “能从雷咫遥口中,得一分消息,是一分消息。”猎奇生长舒一口气,道,“夜宴之前,让他脱离尘世。”

    二人轻声道,“是。”

    齐齐退下。

    石室寒敝,黑冷肃穆。

    门楣上两个玄文凹字:冥听。

    幕帘后斜卧之人苍然发问道,“雷鸣是否出山?”

    “我主在上,雷鸣已出。十日内可到达天水,面见我主,只需快马,便可追上大军。王国城一环若无必取把握,”猎奇生一揖,从黑暗中,抬首冷视,双眸闪烁,道,“此子可保万全。”

    “雷鸣出山,不可声张,”帘后人似乎点点头,道,“若论征战沙场,力拒百万之众而毫无畏惧者,当属雷丘、黯流、百里、广扬之辈,但若说锋尖利器,刺杀独斗,天下还未有出孤这庶子其右者。”

    猎奇生道,“我主有雷鸣在手,足可睥睨天下群剑。”

    “恩。”帘后人转开话题,问道,“倒是先生对王国城有几成把握?”

    猎奇生答道,“羊哲公文武皆超凡入圣,手段之高,少有能敌,更兼三公司徒之职。就算王国城依仗天子之名,恐怕也只有七成把握。”

    “孤自是深知羊哲老儿的本事,”帘后人语气有些疑惑道,“只是天下精锐尽出,也只有七成把握。不知那三成在何处?”

    “其一,羊哲公所历三代天子,皆是生老病死,显然未有得到长生,天子尚且难求,一个天子党统帅更难奈何;其二,此方为单传,这世上唯有羊哲公一人知晓,他怕祸及萧蔷,至爱嫡亲都未透露,若是羊哲公不予,纵然强取也是徒劳;其三,早年小生曾为羊哲府中一幕僚,虽不知长生详实的开启之法,但想必是极其繁琐缜密,即使我主获得,运转之时,还需精通之人从旁指点,不然,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帘后人不再作声,似乎有轻轻的叹息。

    “不过我主也不必为此太过担忧,王国城若无法获得,也只要拖住羊哲公,小生门徒与雷鸣联手,”猎奇生身上瞬间散发出坚毅的气息,充斥石室,道,“必然万无一失!”

    帘后人也被猎奇生散发的“必取”气息所安抚心神,稍稍正坐。

    “哼,话说回来,王国城此子原本是条腾云驾雾的畜生,手段令人爱惜。可惜心性颇高,荒年羽翼一丰,便忘本弃根。”帘后人似乎对当年之事仍然耿耿。

    “还好我主及时收服,一剪其羽翼,二断其臂膀,独身一人在陇南磨砺心性,如今强傲之气尽散,依附之形渐露,方成今日之型。”猎奇生道,“想必一能助我主得了长生,二可替我主铲除霞光。我主稍加恩惠,便人势双收,甚是可喜。”

    “先生算无遗策,孤只是担心。”帘后人沉声道,“若此一路征程,野子有旧性复燃端头。”

    猎奇生整个人又埋进黑暗之中,冷冷道,“雷鸣就在左右,随时可取其性命。”

    停顿片刻,雷公沉吟道,“机会若失,永不再来。”

    猎奇生闻言,只宽慰道,“我主安心,雷家两路兵势,一明一暗,万无一失。”

    帘后人长长呼出一口气,沉吟道,“长生。长生。”

    何人能感受到,生人竟被长生无尽折磨的痛苦。

    寂静一刻,时光好似流水冻结,流淌缓慢。

    突兀,帘后人问道,“莹莹真要与那小子同行?”

    猎奇生答道,“此正中小生下怀,少主着男装,扮作唐家军官,雷霆四少在其左右,不但可保少主安全,还能作为前方眼线。”

    雷公道,“孤本意是保留我雷府实力,想不到还要雷家兵将半出。”

    猎奇生解释道,“一为长生,羊哲老儿兵儒奇才,需智力并取,才有胜算。二为剪除霞光,此子凶悍异常,我已嘱托黯流,若王国城有意遣其出战,可不顾统帅之令,推脱他人,避免与霞光直接刀锋相向。”

    “当年,霞光普确实天纵奇才,不但武力绝伦,用兵更是有神鬼莫测之能,最是会利用天时地利。孤本想收服此人,为我所用,可惜此子骄横独立,与孤在朝堂上又是意见相左。”帘后人说起陈年旧事,感慨追忆,道,“可惜孤,实在是爱其才,才纵虎归山,成为今日大患,危机我位。现在想想,实在是悔之晚矣。”

    猎奇生道,“今日我主手中聚齐枕文梁、黯流等四五名朝堂将星,又辅之姜迟之辈,拿下霞光普固然困难,却亦非难事。”

    帘后人沉默片刻,道,“孤抽调边疆天子党兵将,稍稍担心西北虎狼之族,闻我朝天子受困,国家基石不稳,会趁此机,不顾疆域盟约,联手大肆入侵。”

    猎奇生竟然能感受到帘后人焦虑目光,于是道,“我主安心,我古中原与楼兰、盐泽递盟之固,乃唇齿相依,而西戎北狄连年内耗,入侵剧减。更何况我主有雷丘坐镇龙角,又有百里繁星与秦广扬联手锁云中、凤凰两城,西北边线,固若金汤。”

    帘后人长长舒了口气,道,“黯流与雷霆四少乃孤心头肉啊,这一南下,唉……”

    猎奇生道,“我主不必再烦恼,江山代有人才,也该轮到他们驰骋沙场。精铁出于淬火,遇敌以分强弱,黯流与雷霆四少南下磨砺成熟,也好保我主千秋。”

    “先生所言,安抚孤心。”帘后人稍稍心安,又问,“鼎文身在何处?”

    猎奇生道,“门徒来报,天子已于前日辰时,由吴莲陪同,离开姑苏,前往蓬瀛。”

    帘后人问道,“可否发生异变?”

    猎奇生道,“吴莲已察觉边疆军马异动,但天子说是边疆例行换防,让吴莲无需多虑。”

    帘后人终于轻笑道,“恩,这么说来,倒是鼎文帮了孤。”

    猎奇生缓缓道,“吞云夜宴完毕后,想来天子已行海上,实则被困孤屿,到那时大军再发,门徒切断仙岛与神州消息,则‘三叛’百口莫辩,一俱并歼,我主一可得偿长生之术,二可收服江南势力,一劳永逸。”

    “恩,”帘后人以满意的口吻道,“看牢鼎文。”

    正在这时,内侍忽有急事禀报。

    “启禀我主,掳北将军枕文梁求见。”

    猎奇生还未等帘后人开口,便道,“小生正要寻他,想不到他竟自己投来。”

    帘后人道,“让他在迎客厅等候。”

    亲密内侍唯命而去。

    帘后人问道,“先生以为此子所为何事。”

    猎奇生道,“多半是讲天子有难,大军为何还要推迟五日再发。”

    “此子确是有一颗赤胆忠心。”帘后人点头道,“枕文梁,孤甚爱其才,若说当今天下英雄少年,能与孤若年时相比者,王国城及孤五六分,霞光普及孤七八分,唯枕文梁与孤相仿。而今天下茫茫众生,皆破瓦残琉,致使朝堂天空黯淡,唯独枕文梁一星独亮。若引为佳婿,我雷府在朝堂一等一的威名与权势,又可延续百年。”

    猎奇生也不插话,只待帘后人讲完。

    帘后人像是累了,缓了缓才道,“奈何与唐公有约,二子二女已有婚约,明里天下人尽皆知,暗里携手共掌朝堂。此次莹儿又随唐二去,枕文梁定会看见。孤非瞧不上老唐公庞大遗势,只是文梁之才,孤不得,昼夜不安。两者如何抉择,先生何见?”

    “我主爱才如命,实为当代才俊之幸。小生也是对枕文梁甚是赞叹。而唐二公子,小生观来,此子广善温雅,更可贵的是慧根通灵,触类旁通。二者皆为良婿。

    小生以为,此次南征便是二人的锻炼场,任由他们翻江倒海,我主只需暗地同时与他二人说好,立功绩受封,少主下嫁。然后各安天命,我主可稳坐钓鱼台。若是唐二公子得了功绩,我主大可依约行事,虽然老唐公仙去,但我主也知唐府在朝堂权势并未散去。若枕文梁得了功,我主也大可不必心忧。小生对唐子明秉性了若指掌,经此一役,他心中自感比不上枕文梁后,不肖我主说,他定会主动弃约。”

    “先生如何对唐子明秉性有十成十的把握?”

    “洞悉人性本真,顺势利弊而为。乃小生参修之法,我主可十分安心。”

    “万事万物逃不过先生法眼。”帘后人似乎点头,叹道,“只是,若最后履行与老唐公婚约,孤之心,真是不忍弃文梁。”

    猎奇生只顺言道,“此为后话,事近再谋,我主莫为无名事苦恼。”

    “好,好,”帘后人开始不住咳嗽,道,“先生且去会文梁吧,孤要休息片刻。”

    猎奇生一揖,退出石室。

    猎奇生一进迎客厅,便见枕文梁在厅中如同热锅上蚂蚁,踱来踱去。心中一悦,面目上却端正,一揖道,“老夫猎奇生,拜见枕将军。”

    猎奇生一进厅,内侍紧随其后,奉上香茗。

    枕文梁回礼一揖,道,“雷公微恙未愈,末将实是不该打搅,只是末将今日巳时刚到天水,便接见雷府使者,言到夜宴又被推迟了四日,不知何故?”

    猎奇生望了望枕文梁空空两手,浅笑道,“老夫还道将军是来看望我主雷公。”

    枕文梁一时语结,语气也软下来,道,“末将自然是来看望雷公,只是天子身在险境,危在旦夕,为何还要推迟行军日程?”

    “枕将军切莫心焦,”猎奇生嘴上解释,又加一个请坐的手势,道,“老夫从江南内应处得到消息,天子只是被逆贼软禁,并无生命危险。而且大军出征,乃朝堂要事,该当占卜一黄道吉日,方能旗开得胜。”言毕,稳稳跪坐下来。

    枕文梁只好相邻落座。

    猎奇生也不等枕文梁再问,先道,“不过话说回来,枕将军即使不寻我主,我主也定会去请将军。”

    枕文梁疑惑望向猎奇生,问道,“雷公寻末将,所为何事?”

    “将军文韬武略,勇冠三军,我主对将军也是寄予厚望。将军可借此机会,建功立业,待到讨逆归来,我主定为将军向天子请赏。”

    “先生,迎上乃是末将分内之事。”枕文梁正色道。

    猎奇生一顿,倾身低语道,“自古以来,英雄本该配美人,将军乃朝堂中流砥柱,我家二少主亦是碧玉年华,三公之后,这天作之合……”

    “先生……”还未等猎奇生言罢,枕文梁插口叫一句先生,顿了顿道,“雷少主与唐二公子已有婚约,天下尽知,末将……”似乎难以言表,进退维谷,甚是矛盾,道,“末将不可夺人所爱。”

    “当年婚约,也只是二公为表互好,酒后戏言。故此婚约说是婚约便是婚约,说是戏言便是戏言。”猎奇生轻笑,不紧不慢道,“如今,老唐公早已驾鹤西去,现在这婚约全在我主一句定论。”

    “这……”枕文梁似乎听出其中希望,向前倾身。

    猎奇生心中狡笑,面目上缓缓沉声道,“是婚约,是戏言,其实尽在将军手中。”

    枕文梁面露难色,大厅陷入沉默。

    猎奇生端起香茗细品,似是无意言道,“莫不是将军惧他唐公府权势?”

    枕文梁轻蔑笑道,“上天入地,何惧之有。只是不义之事,末将实难为也。”

    “何为不义?天下人说天下事,若将军真能建立不世功业,迎护天子归朝,剿灭东南三叛,到那时天子论功分封,我主再出面澄清戏言,将军迎娶我家少主,苍生只会蜂拥来贺,何人还会说三道四。”猎奇生语调加重,道,“如今我主也是刻意不将统帅归于将军,就是为了将来堵住唐府附庸的口舌。”

    “……”枕文梁想着雷莹神眸熠熠如明月,唇齿丹皓如樱玉,心中早就被揪起来,然而“天理仁义”四个字却像无形利爪,将他一颗赤心抓起来揉捏。

    依然沉默。

    “将军若想要建立更广功业,何不趁此良机。”猎奇生正色道,“我主雷公,本无继承子嗣,唯有两女,大女十一岁不幸早夭,二女十岁才找到,长至今日,待字闺中,将来我主雷公之位,必定依仗小女,若是将军入赘,可展宏图,施展胸中抱负。将军竟然为一量小义,而失天下大义,愚生以为万万不妥。”

    枕文梁思索良久道,“先生之意,文梁心明。此次迎上,文梁定会赴汤蹈火,努力建业。只是其它结果若何,还是听天由命。”

    猎奇生回身坐正道,“以将军之能,天命尽在将军掌中。”

    枕文梁不再多言,似已忘了所来初衷,心事错杂而去,行至雷府门口,见门前一辆华贵锦车,像是久驻,马车上锦旗悬垂,上书一个“唐”字。